卷二 (二十三、二十四)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0-29 08:37:46 字数:4140
(二十三)
回到L县,牯子就被安排在宣传部工作,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为他本来就是王部长挖过来的人才。
按常规,牯子得从干事干起。
于是,发挥他的特长,当理论干事——讲课。
牯子二话没说,乐意。
兢兢业业干了多年,三十年媳妇熬成婆,牯子从干事到中心干事,一步一步,快熬成副部长了。
对此,牯子的同事都觉得理所当然,他如今的领导袁部长也认为应该给牯子一个名分了。看样子,是个水到渠成的态势,甚至牯子也觉得非己莫属了。
然而,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牯子竟然一跤跌倒在门槛外,跌得七荤八素,好久都醒悟不过来。
之所以如此,是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
有一天,牯子和同事们正在天南海北地神聊,无外乎国际国内,大事小情,奇闻轶事,家长里短,大有畅快淋漓之感。突然,常委秘书赵辉急匆匆走进办公室,拉过牯子,轻轻说:“老兄,有个事,高书记要你去一下。”
牯子很诧异:“高书记?他找我?”
赵辉:“是的,找你。”
“什么事,你知道吗?”
“不知道,领导的事我怎么知道?”
“哦,是这样。你看我要准备点什么吗?”
“不用吧。你要有思想准备,高书记脸色不太好。”
牯子想,我没有惹他呀?管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去就去。
牯子和赵辉一前一后来到了高书记办公室。
又高又胖的高书记像一座铁塔一样矗立在面前,神情严峻,嘴唇紧抿,两眼圆睁,满腔的怒火似乎就要喷射而出,牯子不禁打了个冷颤。
怎么回事?真触犯书记龙颜了?
牯子赶紧在脑海里加速回放,有哪一件事情让书记不舒服了?想来想去,自己跟他井水不犯河水,没有呀。
那边已经传来了高书记压着怒火的冷冰冰的质问:“李铁牛,中心组学习你是怎么抓的,都半年了没学习一次?!现在省委市委就要来督查了,你怎么交差?!”
哦,是为了中心组学习的事,那慢一点,我给你条分缕析一下。——牯子想。
他于是慢条斯理地回答:“高书记,这事怪不得我呀。”
“什么?怪不得你,那怪谁?难不成怪我吗?!”
牯子并没有被高书记一波又一波的凌厉攻势吓倒,而是有理有据地申述:“书记,根据中央、省委文件规定,县委中心组集中学习,业务负责部门是宣传部,应该做好备课、讲课、记录、档案整理等服务。我们都做好了。”
“都做好了?那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学习过?这不是你们的责任吗?!”
牯子不急,继续一板一眼地申述:“我当然知道自己的责任,所以年初就制定了县委中心组学习规划,每一次学习的时间、内容、中心发言人都明确了,我自己送给你的,你也是亲手收下的。”
高书记的火气小了一些,但还是满脸不悦:“是吗,那怎么不学习呢?”
“我还正想问呢,为什么不学习呢?书记呀,上面明文规定,县委书记是中心组组长,负责中心组学习的安排,我们宣传部只能根据安排搞好服务。其实上半年我催过好几次,你们领导老是说工作忙没时间,我有什么办法?”
高书记没想到找茬找到自己头上了,一肚子窝囊气没发出来,脸色铁青着。
牯子却在想,你高书记要我背黑锅,我才没那么傻呢。但他临走还客气地问:“高书记,要是没别的事了,我可以走了吧?”
高书记气呼呼的,连连挥手:“走吧走吧。好你个李铁牛,把球又踢给我了!”
牯子忍住笑赶紧溜之大吉。
回到宣传部,老林关切地问牯子:“铁牛,高书记找你什么事啊?”
老林和牯子是同时到宣传部的,年纪相仿,很谈得来,牯子也就实话实说:“没什么,就是县委中心组没学习的事。”
老林说:“这学习应该是书记安排呀,我们宣传部有什么办法?”
牯子微微一笑:“话是这么说,但领导怎么能自己担责任呢,就是要我背黑锅吧。”
老林是火爆性子,急忙问:“你背了吧?”
“没有,我把球踢了回去。”
老林却更急了:“铁牛呀,你到底是书生意气,不懂得为官之道,沉不住气呀。换做别人,就会干干脆脆背黑锅,让领导撒撒火高兴,以后领导要提拔人才会想到自己。我老是想,你是正儿八经人才引进的,也应该提拔了,可现在浪费了一个多好的机会!不过,我了解你那臭脾气,要你背黑锅你肯定做不到。哎,但愿以后不给你小鞋穿。”
申媛也接着说:“老李,老林说得对,你的性格就是不适应官场。”她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我听社会上有人议论,说李铁牛白读了个考古学,别人都知道高书记喜欢收藏古董,挖空心思去巴结,你却不晓得发挥自己的优势去接近高书记,帮着他鉴定一下真伪也好,让自己提拔得快一点、顺一点嘛。都说你真傻!我看你也真是的,一点也不知道变通,光是讲课爬格子,怎么行呢?现在都在传提副部长的事,老李你也要努力呀!该跑跑,该送送,别等着天上掉馅饼!”
牯子听了,不但没有从善如流,反而牛脾气又上来了,不顾办公室是个公众场合,人多嘴杂,一腔怒火突然喷薄而出:“说什么呢,不管什么官位都是共产党的,又不是某人的。我才不会为这个副部长找谁求谁呢。还要送礼?告诉你们,为了这个,我什么礼都不会送,一支烟都不给他抽!”一阵呐喊之后,牯子还没忘加上一句从不出口的国骂。
大家愕然、默然。
当时满屋子都是人,具体有哪些人,牯子已经记不清楚了。但是这些话很快传到了领导耳朵里是肯定的,因为眼看着就要到手的副部长失之交臂,给了别人。
牯子这一次依然是原地踏步,仕途黯淡了。
牯子不由得联想起了大黄。有些人的人品还真比不上大黄呢。
(二十四)
县委办公大楼原来是古旧而寒酸的。
说起来,大楼也是青砖青瓦的,连地面都铺着青砖,早年应该算是高档的了。而且是两层,有几十间办公室,县委会的干部都聚在这里办公,热热闹闹的。但毕竟顶不住几十年岁月的侵蚀,它已经老态龙钟了。木楼梯、栏杆上的油漆斑驳陆离,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二层的木楼板有的凸起,有的沉陷,踩上去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吱呀”的呻吟。尤其是左右两副木楼梯,两边的扶手摇摇晃晃,靠几个铁钉钉着。牯子第一次从楼梯上去,就觉得像过铁索桥一样,摇头晃脑的,吓得不轻。
两层楼那么多人,只有左边走廊上两个简易厕所,要方便一下也不是那么方便的事。
牯子就在这栋办公楼办公,坚持了好几年。
袁部长是从基层一步一步上来的。
大队、公社、区上,再到县里,他升得很快。人们都说他会作甩手报告,有理有据,头头是道,不由你不服。牯子很想见见他。
机会终于来了。
这是一般人没想到的。他从县委副书记的位子上左迁到宣传部了,当部长。虽然级别一样,但实际上是降了,什么原因?牯子不得而知。
部长中等身材,笑容可掬,看样子是个忠厚人。
部长喜欢要牯子和他一起写东西。包括大会报告、典型材料、工作总结,凡是“大”点的,他都有兴趣。慢慢的,牯子也知道部长是有思路、有点子、会总结,他只是不大写,因为他的字不好,歪歪斜斜的缠在一起。打字员申媛认不清,老是来找他请教,搞得他不胜其烦,所以索性尽量不动笔。牯子就充任了袁部长的秘书。
袁部长也要牯子帮着想观点、想标题,但牯子知道部长脑子好使,能想出更好的东西,所以自己也知趣地避开,只是写。部长明白是牯子懂事,便听其自然,牯子也乐得一身轻松。
一年一度的全县宣传工作会议就要召开了。
袁部长又一次与牯子合作。
在部长办公室,一张办公桌把两人隔开在两边。部长斜靠在他的藤椅上,仰着头,把一支烟点燃,塞到嘴里,又抽出来,再塞到嘴里,深深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团飘飘渺渺的烟雾,然后说:“铁牛,这次的报告要写出点新意来,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但又要抱住上面的精神,结合我们县的实际,把宣传工作抓实。你看怎么样?”
牯子说:“怎么写,您定就行了。我打下手。”
部长想了想:“这样吧,我说你写。你是名牌大学的高材生,有水平,我说的不对的、不到位的、不妥帖的,你就放心改,大胆改,好吧?”
牯子唯唯。
于是,部长在一边悠闲地吞云吐雾,皱着眉头思考,牯子在一边奋笔疾书。思路越来越开阔,报告也越来越延伸。写完一段,部长就要牯子念一遍,部长不时叫停,两个人再就细节推敲、琢磨、润色,直到部长眉头舒展满意了,再继续写。听到得意处,部长情不自禁地大喊一声:“好!这样才把精髓说出来了。”然后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递给牯子,“来,铁牛,你也来一支,提提神。”
牯子不好意思,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部长笑了:“哪有写东西不抽烟的?哪来思路和灵感?抽吧。”
牯子嗫嚅着:“我一般不抽烟。”
部长若有所思,喷出一口烟雾,笑道:“那抽烟不一般。”
牯子有些急了,张口结舌解释:“真、真的,我只是偶尔抽、抽一根。再说,我没烟,怎么能、能抽、抽您的呢?”
部长觉得牯子纯真得有点可爱,说:“铁牛啊,你不愧是学校里刚出来的,这么天真。本来这烟嘛,不分彼此,是‘共产’牌,大家抽呗。当干部,你原来不抽也要学会抽,抽烟才能拉近距离,沟通感情,方便工作。”
还是这样?牯子笨手笨脚接过了部长的烟,拿过部长的打火机点着烟,开始抽起来。
部长拿出一支烟,叼到嘴里,点着火,继续吞云吐雾,继续认认真真想点子。
就这样,两个人一边想,一边写。部长娓娓道来,牯子龙飞凤舞,配合默契,报告也慢慢地初具雏形。
部长很舒心,牯子也惬意。
奋斗了两天,部长的香烟库存少了三四包,办公室里弥漫着浓浓的烟雾,散发出刺鼻的香烟味。满地散布着长长短短的烟蒂和痰迹。打字员申媛不时来问报告何时能出来以便打印,都被呛得连连咳嗽、眼泪横流而狼狈逃窜,直呼“受不了,受不了”。部长则笑得前仰后合,牯子只能默默地看着。
午饭前,部长和牯子不约而同长吁了一口气,报告快要大功告成,只要把结尾写好就万事大吉了!走出办公室,两人都伸了一个懒腰,一身轻松。
下午上班,牯子看见办公楼一楼掉落几张材料纸,捡起来一看,糟了!怎么是刚写的报告啊?马上交给部长,部长长叹一声:“完了,这不是要我们的命吗?就是报告,我们的心血呀!”
牯子蒙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办?
部长说:“我知道了,是学校里那些逃学的学生,用卡片捅开了门锁,偷走了报告。这些不成器的东西!咳!只好重写了!”
部长发话、表态了,牯子满肚子的牢骚、悔恨只能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结果可想而知。两个人把自己关在部长办公室里,重新搭框架,拟标题,想观点,找材料,绞尽脑汁,搜索枯肠,努力回忆前稿里的点点滴滴,再完善、拼凑成了一个新报告。部长反复看了看,评价说:还不错,但总觉得比起前一个报告,还是差那么一点点味道。
也只能如此了。
重新写的代价是:花了三天时间,抽了大半条烟,部长办公室一片狼藉,房间里烟雾弥漫,只好打开门窗让空气对流,仍然余音绕梁,三日不绝。
部长和牯子的眼都熬红了,眼珠布满血丝,嘴里咳嗽不停。一句话:呜呼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