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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8章 游手好闲

作品名称:偏锋走剑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4-10-27 10:25:11      字数:4361

  腊月间,廉有荣带回一位教书先生,名叫余中兴,被他带到青龙坝姑父古福贵家,推荐到私塾当先生。廉有荣说:“这是我在重庆读书的那所大学附中教副课的老师,家里做生漆生意,一船货在乌江漩水沱撞岩,船毁人亡,亏大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屋漏偏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校长说他与共产党有牵连,外加诱骗女学生败坏校风,将他开除了。你看他这长相就冤枉他了,何况他已有家有室。因此,其他学校也不敢接收他。现在出来找点事做,能有余钱带回去够家人糊口就行。”
  古福贵见这人话虽不多,却显亲近温和。说到《三字经》《千家诗》《增广贤文》中的上句,没有接不上下句的。有这人做帮手,自己就不会那么忙了,更不会有事就放假,耽误学生上课。
  廉有荣对姑父介绍:“余老师不但熟读古书,就是开设乡小学的所有课程甚至县中学的语文新课,也会教得有板有眼,你这私塾肯定能红火起来。”
  “那他怎么不去县城教书呢?”古福贵狐疑。
  “你还不晓得我老汉(父亲)?看到我影子就想喝我的血,他认为我的朋友都是狐朋狗友。”廉有荣双手一摊道。
  古福贵忖度,这人其貌不扬,妻子包玉英红杏出墙,也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就说:“如果余先生能屈就这里,那是求之不得的事。报酬按青龙乡小学老师的标准算,只是得一半付粮一半付钱。”余中兴连声称谢答应了。
  不觉间过了春夏,有一天,古福贵说去田间望水。就是田中少水或无水了,将沟渠中的水引进来。余中兴和廉有荣也说跟他去走走。
  稻田夹护的小路上,被牛蹄踩出的窝窝凼凼,使路面变得坚硬不平。水稻已经开始抽穗扬花,古福贵举锄将沟边堵塞溪水进田的石块泥巴掏开,手杆粗的溪水就哗哗流进了浅水田中。
  廉有荣问:“这田里的水都还没有干,再放水,今后打谷子时就难干了,接下来种麦子油菜也困难。”
  古福贵笑答:“你一天肩不挑手不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都不懂。这天气没有顺秋(立秋后即下雨),沟中的水已经很小了,如果再干一段时间,谷穗谷粒渐渐饱满,弯头时缺水就会爆杆(弯折),谷粒就饱不了米。现在掺水,能保证灌浆,待谷子黄后将水放干,挞谷子时下田不就利索了?”
  “姑爹,”廉有荣问,“两个表妹谈亲事没有?”
  古福贵愣了一下,见他没有戏谑的意思,就说:“都还小。”
  “姑爹,我说句你不多心的话,这包姑姑四五年了没有生个表弟表妹,今后谁来给你们养老?我说,你不如招个女婿上门。”
  古福贵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想过不下千遍,只是没有从嘴里说出来而已。不是说两个女儿年龄不大,主要是17岁的大女儿古成梅心性高,有几个媒人上门提亲,她不是嫌人家不富,就是嫌男方长得傻头傻脑的,还要求身高比她高过一头。青龙坝的男孩总体在五尺左右。她本身就有四尺八,哪容易找到门当户对比她还高五寸以上又看得上的男孩?另听她常挂在嘴边“远是亲戚近是冤孽”的话,是不可能将她招婿上门了。而次女古成兰今年才15岁。
  再说做上门女婿的,不是家中弟兄又多又穷,就是父母双亡,抑或身体带有残疾。对提及成兰亲事的媒人,他都以年龄还小回绝了。他还在看,如果妻子生下儿子,就不存在招婿上门的问题,越来越让他焦虑的心病是,妻子至今没有怀上一男半女。
  他故意回答:“招婿上门?你两个表妹都还小呢。”
  “表妹确实有点小。”廉有荣将话题转移到长工身上,“颜河义去哪里了?”
  “上山割牛草去了。那四头牛,一天要吃四五挑草。”
  进入夏天,农村都是将牛关在牛栏里喂,不让其损害庄稼,更重要的是沤渣粪,挑到田间地头,夏天栽红苕,春来肥稻田。他不知有荣是有意还是无意,这颜河义已满25岁,之前想过招他为婿。他还算忠厚,也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但成梅不会同意,成兰倒是喜欢他,小时背她,长大了也是颜哥长颜哥短的,管理庄稼打猪草时,他都护着她。再说这小女儿心地好,用来养老送终可靠。可惜两人相差了十来岁。这还罢了,难题是族人没有先例。就算不顾这些,那也是被人低看一等的事。
  还想过将颜河义抱为养子,但是如那样,这份家业就真正是给外头人了。再遇到又无血缘的儿媳不孝,就会鸡飞蛋打,老来无依。也因此,当有人牵线让颜河义去某家入赘,或是与某寡妇成家时,他都说,他家还需要劳力,再等两年。来人也不好说什么,毕竟是他家救了颜河义的命。
  “还是招个女婿上门好。”余中兴说,“毕竟是自己的女儿,老了有个三病两痛,他们不会不管的。”
  “孩子还小,这事过两年再说。”古福贵算是婉拒再讨论这一话题。他心想,他和包玉英都年轻力壮,找孟医生看过,说两人身体都没有问题,只是建议他将鸦片瘾戒了看看。他试了几次,烟瘾来时比要命还难受,也就时断时续了。孟医生说,戒了都要待一年半载后看看能否怀得上,他这隔三岔五的,当没有戒。他想,事情都有特殊的时候,何况吸烟后精力更旺,也就没有坚持。
  “我听那些从战场上放回来的人说,共产党共妻是假的,但共产却是真的,他们依靠的是穷人,要将田土多的分给没有田土或田土少的人耕种。”廉有荣扯起了另一个话题。
  “我都想去坐垭口哟。”古福贵转颈对廉有荣撇了撇嘴,“不是撑船手,不要摸桡杆。你一天少去四处胡说八道些,你不怕惹祸,也要为你爹妈和媳妇着想。”
  “我是说,如果你将田地分些给颜河义,也是个办法。”
  “你说得轻巧,这田土是我的呀,是几辈人精打细算积攒下来的。”古福贵为了截断他的话说,“这些事你就不要操心了,老子自有分寸。”
  颜河义这些年,用工钱已买有十来亩田土在名下了。古福贵想,最好的办法,是在老宅上面土中另立一栋房子,送给颜河义,再送一些田土,最后将成兰嫁过去,而不是招婿上门。将来包玉英如生下儿子,大部分家业还在手中;万一没有生育,女儿女婿这两人也不会不给自己养老送终。如此,进退两便,面子里子都有了。
  “有荣,清官难断家务事,哪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何况你是晚辈,少谈这些。古先生自会安排。”余中兴插话。
  “嗯。”有荣点头。
  “按你这说法,我当这个保长更危险,不如辞掉。听说他们给国民党办事的都要杀头。”
  “这倒用不着,听说他们只杀作恶多端的。再说有姑爹这顶帽子罩着,我们走南闯北方便多了。”有荣笑答。
  “我在重庆时也听说了,共军那边对待国民党的党政军人员,不管是当官的还是一般人员,归顺了只要不再反对他们,都不予追究,甚至还有启用。”余中兴补充说。
  “那个共我倒不担心,那是在天边的事。我们这些老百姓,随大妈是吃饭,随二妈也是吃饭。我只是担心土匪,收点保护费什么的还不很要紧,怕的是不问青红皂白烧杀抢劫奸淫。”古福贵说。
  “这可不一定,真的到了那天,如果人家来共产,你这五六百挑粮食的田土怕是保不住了。”
  “千年田地八百主,又不是针对我一个人。”古福贵拄着锄把看着远处的田畴若有所思地回答。
  “没想到你还想得开。”有荣又说,“姑爹,我去弄些枪来,在你这里成立个护寨队。平时大家做活路,晚上安排人放哨,除了李甲,其他零星土匪就不敢来动你了。”
  “你狗日的皮子紧,又在讨你家老子抖(打)了。”古福贵说着笑了起来。
  “嘿嘿,这个你不用管。”
  “我当然不用管。又不是打我家崽崽,不心疼。再说,想管也管不了。”古福贵有意将廉有荣说不管他如何弄枪的事岔了开去。
  王天堂校长得知余中兴是乌江中学吴焕跃老师的同学,就对吴焕跃说教私塾学生年龄大小不一,文化水平参差不齐,学生不多报酬也少,可以到乌江中学教国文。
  王天堂请吴焕跃去青龙坝请余中兴,吴焕跃回来对王天堂说:“余老师说,他那文化,教私塾还马马虎虎,教中学,肯定是误人子弟了。”
  余中兴来中学找吴焕跃玩时,王天堂又劝他。他说:“我与吴焕跃虽然是同学,但在校成绩永不如他,更没有他那股上进好学的钻劲。”依然没有答应。
  再后来,他进城来赶场或来看望并住在吴焕跃处,甚至请王天堂一起进饭店,都没有再提起这事。
  戴一副像小泡粑那么大眼镜的吴焕跃,喜欢打鸟,每到星期天或无课,就背着鸟枪上山了,打着打着,有时就去了余中兴处。
  廉有荣一次吃饭时对王天堂说:“王叔,你多多安些田买些地干什么,如果共产党来了,把你的田地分了你不是白忙活了?”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廉杰才一听,这话分明是说给他听的,将酒杯往桌上一杵说:“老子就是共产了也不会再拿一分钱给你去闲逛!”随后骂他,“你个浪子败家儿,给老子滚出去,不要回这个家了。”
  他反问:“你说的是真的吗?是真的我保证不回来了。”
  廉杰才骂了声“你这个孽障”,举起酒杯就想掷过去,随即像斗败的公鸡,双手垂下,耷拉着脑袋靠在椅子上喘粗气。儿媳挺着大肚在院内走动的身影,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王天堂趁机劝道:“算了算了,老三大树底下歇凉长大,年轻不懂事。当家才知盐米贵,养子方知父母恩,以后有小孩了,就明白父母的苦心了。”
  “我也不知怎么出了这个报应儿。”廉杰才道,“老大于公于私都做得好;老二前两天写信来,说已经当上少校营长了;这老四,你是看到的,在学校成绩也是上游;本以为这老三读到大学毕业了,比其他几弟兄有出息,能光宗耀祖,谁知他要给祖宗抹黑。”
  廉杰才继续倾诉道:“这败家儿回来后不说干农活,喊他到中学或小学上课,他说做孩子王烦人;丁县长同意他去政府做秘书,他说整天坐着写写画画缠人;你喊他去云岩关农庄做管家,他说睹物思情伤人。整天骑着马,去找余中兴、吴焕跃这些外地人吹牛,甚至去周边县,十天半月不回家。”
  廉杰才醉酒后带着哭腔责骂廉有荣的事,王天堂早就听说过了。他还给他姑爹带去负担,时不时介绍过路的朋友去那里吃住,有的逗留三五天,有的住上一两个月。不管白天夜晚,刮风下雨,只要有朋友来,都要求他姑爹煮饭招待。衣服湿了脏了破了,喊人帮他们烘烤、洗补。好在他的朋友都开了饭菜钱,他姑爹也没有过多埋怨。
  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廉有荣出去时穿的是妻子做的新布鞋,缝制的新衣服,可回来时,脚上穿的鞋是“鱼张口”,甚至是旧草鞋,身上的衣裤,不是补丁缀着补丁,就是破如鱼网。很明显,这都不是他出门时穿戴的。问他是怎么回事,他或说在河边洗澡时被抢,或讲在客栈睡觉时被偷,或道在街上抛骰子输掉了。妻子嗔怪之后,继续为他做鞋缝衣,两个嫂子也不时帮些忙。
  廉杰才坚持不给他一分钱,也喊儿媳们不要管他:“他说那些都是吹光儿(扯谎)的,特别是说在路途被抢,抢他那衣服不抢马?十有八九是送人穿了。”有荣媳妇口中答应,行动上依旧。他估计儿媳手中的钱用不了多久,娘家也不可能有闲钱来填这无底洞。至于他说那些同学朋友,现实是有钱有酒多兄弟,急难何曾见一人?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厌烦他,让他无路可走,到时他不找钱过活都不行。
  入冬,也不知廉有荣给廉有富灌了什么迷魂汤,廉有富居然将保警队的枪支送了十多支给他。廉杰才听说后生气地埋怨廉有富:“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必在阵前亡。之前之所以不主张你姑爹出来做事,能用钱买平安,就不要用枪来保平安。强中还有强中手,一山更比一山高,靠那几支枪能干得过土匪?”
  有富解释:“那些枪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在库房里堆着也是堆着,做个顺水人情,他能找到人修就修,修不好也怪不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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