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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十七、十八)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0-26 10:17:53      字数:9081

  (十七)
  
  1982年大学毕业,牯子留校任教,前后在夏州大学工作了4年。
  这4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有些是难于忘怀的,就好像夏州的美丽,会沁入心肺、割舍不下。
  助教助教,帮助着教也。本意是打下手,当配角。牯子留校虽然后来顶上了讲师干的活,独当一面教一门专业课,可助教打杂的活也不能豁免。第一次接受的工作便是接待东南博物院副研究员苏先生。
  苏先生被系里请来教陶瓷学研究。他和蔼可亲,文质彬彬,是饱学的儒雅之士。他坐火车软卧赶到夏州,理应客气接待,系里决定小车伺候,具体由牯子负责。学校里的事相当麻烦,系里向学校教务处报告,批准后去总务处联系,由他们安排小车掐着时间点去火车站接客人。牯子也跟着享受了坐小车的待遇,那时要坐个小车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谢天谢地,火车准点,先生平安,一路顺风,把他老人家接到了夏州大学。然后是陪着他上下课,如此而已。
  苏先生很关心牯子这个后学,除了指导专业课的教学,还谆谆教诲他这个外地人要入乡随俗,学习夏州话。说这也是一门学问,应该借助《方言大辞典》学懂弄通,不然就难以融入当地社会。现在想起来真是肺腑之言,可惜牯子不懂得个中三昧,不想费时费力去学一门没多大用处的语言而束之高阁。所以虽然在夏州生活了8年,他仍然不会说夏州话,还是个游离于夏州人之外的流浪汉。
  课程结束,苏先生要打道回府了,小车欢送自不必说。问题是安排什么交通工具。系领导有些犯难了,够不够级别、能不能坐飞机?这是牵涉到财会制度、财会纪律的大事,谁都不敢造次!直接问先生,显然有些唐突而有失礼貌;不问,学校财务处那边交不了差。皮球又踢给了牯子。怎么办啊?既要面子,又要里子;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难死个人了!
  牯子无计可施,只好多花时间陪先生聊天、闲逛,慢慢地打探。有一天,牯子看似漫不经心说了一句:“先生您这个级别,工资肯定得超过200块了吧?”先生笑一笑,说:“现在还没有,才一百九十多呢。”牯子听了,如获至宝,赶紧跑去向系里汇报,财务处说那已经超过规定的标准了,可以买飞机票!牯子高兴极了,好像自己可以坐飞机一样。这个棘手的问题总算解决了!
  西平大学考古教研室的江先生原来不够标准,没坐过飞机。后来评上了副教授,终于可以坐飞机了。他到夏州大学讲课,闲谈中就说了这么一件事:评上副教授不久,要去西安开会。现如今可是今非昔比,可以坐飞机了,那就坐吧。不坐白不坐!接下来他却说,人一倒霉,放屁都砸脚后跟。人生第一次好不容易坐个飞机,可没坐多久,空姐来了,说飞机出了故障,请大家把自己的名字写在发给的胶布上,然后贴在额头上。还可以在纸条上写一句话交给空姐!他哭丧着脸说,晴天霹雳,死到临头了,脑子一片空白,还能写什么?勉勉强强写了名字贴在额头上。当举目四望飞机上每个脑袋都贴着一块白胶布时,说不清心里到底是可乐还是可悲!晕晕乎乎的,也不知道后来是怎么排除了故障而脱离了危险的,只是落地后他就咬紧牙关发下毒誓“这辈子永远不坐飞机了”。
  这事牯子至今念念不忘。牯子还由此自然而然想到一位专家讲到的“坐飞机理论”:贪污腐败这事为什么前腐后继?就是缘于这种坐飞机心理。坐飞机不出问题则已,一出就是粉身碎骨、无法挽回的大灾难。但是坐飞机出事的概率也最低,所以很多人还是选择坐飞机出行。贪官污吏就是这样想、这样做的。不过,即使如此,还是让牯子偷偷地为他们捏一把汗!
  在夏州的第二次接待对象是中州大学考古教研室的讲师金彤心先生。这位先生是主力教师,中年人,典型的北方大汉,长得高大壮实,很像黄土高原上饱经风霜的种地汉子。他也是坐火车,从中州驰往夏州。列车下午四点多到,牯子提前去车站。从未谋面,便准备了一块厚纸板,上面写着“中州大学金彤心”的字样,高举着傻傻地站在夏州火车站的出口处迎接。担心他看不到,牯子又跑到火车站的播音室,请播音员重复广播“中州大学金彤心同志:夏州大学有人接你,请到车站出口处见面”。
  不多久,列车到站了,旅客蜂拥而出,牯子傻乎乎地东张西望,哪能找得到他呢?车站播音员倒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广播找金彤心的稿子,可惜她把“彤”念成了“丹”,成了“金丹心”。这正好应了那句福源话“认字认一边,不要问先生”。要是这位金先生听到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中大呼小叫“金丹心”,不知道要气成什么样子?
  一直等到旅客全部离站,夏州已经没有列车到站,广场上空无一人,牯子才彻底失望,怏怏地上车回家。会不会是他老人家先声夺人径直去了夏州大学招待所呢?赶到招待所查问,没有。真是怪了,怎么回事?死马当作活马医,牯子只好再去学校门口的公共汽车停车场看看,才发现有一个汉子背着一个大帆布包,戴着一副高度近视眼镜,在停车场徘徊。牯子断定这个人就是金先生,跑过去一问,果然不错。赶紧请他去招待所,反复说明在火车站等他不着,招待所也找他不到,所以让他久等了,诸如此类云云。他不以为怪,很能理解、体谅,让牯子舒心不少。后来知道他帆布包里装着的除了讲稿都是考古图纸,足足有四五十斤,不禁愕然。从中州到夏州,千里迢迢,全凭自己两个肩膀把这些鼓鼓囊囊的图纸背过来,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不管如何,人家是全国重点大学的得力讲师,不辞辛苦来外校帮忙讲课,完全靠自己扛着,不由人油然而生敬意!
  事实上,除了前几次牯子给他当向导,后来都是他一人独立支撑把讲课任务完成了,而且有声有色。金老师自己在食堂吃简单的饭菜,自己洗衣服,从没出去游山玩水,报酬也是按规定付给菲薄的工资,他的业余时间都闷在考古教学的准备里。哪像现在有些人底子不足,架子很大,动不动就指手画脚、撒泼骂街,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则成了习惯。这种事必躬亲、低调行事的人现在已不那么多见了。
  
  在夏州大学,牯子也结交了一些相投的朋友。比如阿昆,还有阿松。先说阿昆。他是f省人,而且是地道的夏州人。父母都是公办教师,母亲还是重点小学的负责人。生长在这样的书香门第,又是本地人,按常理应该有一股油然而生的优越感。可阿昆不是这样,他曾被下放到农村战天斗地,考大学分数低了一点点,是牯子上了一学期课后扩招的。他很低调,还有些自卑。他具有忠实厚道的良好性格。待人实诚,谦逊好学,没有一般城里人的骄傲和娇气。牯子到夏大后,最大的问题是肚子,常常半饥半饱,处于一种亢奋状态,成天觉得饿。但那时经济拮据,不允许他有钱买零食以备不时之需。每逢此时,肚子开始咕咕叫造反了,一筹莫展,阿昆总会不失时机地拿出他的战备粮,比如炒米粉、酸奶、饼干,慷慨解囊,真是“救斯民于水火”,让牯子大快朵颐。所以牯子对其总是怀着一种深深的感恩之情。
  毕业了,牯子是因成绩优秀留校,阿昆是因为一帮弟兄们大都有家有室,人心思归,且系里都喜欢他,因而稳稳当当坐上了留校的宝座。他是本地人,不至于游移不定。牯子常说他是一员福将,运气极佳,也是好人好报吧。
  第二年,牯子和他分到了干训楼的一居室,有阳台有卫生间,算是不错了。牯子要先开课,时间紧一些。阿昆不急,学校不管,总担心他们这些人见了就诉苦,又要房子又要调家属,往往退避三舍。他们也乐得天马行空独往独来,于是牯子常和阿昆小酌一番。他们喝65度的夏州高粱酒,是那种很难下咽的烈性酒。也喝度数低一些的白酒。有一种牯子不知道什么酒,反正阿昆是用热水瓶打来的。夏州大学食堂办得不错,每顿有三二十道菜,尽可下酒。比如当归炖牛肉,油炸小海鱼,都别有风味,致使几十年后还常常让牯子想起、回味,欲罢不能。
  有一次,他们把酒菜拿到宿舍,大吃大喝,然后都酩酊大醉了。牯子还稍微清醒一点,肚里烈味翻腾,太需要喝水了。而他们百密一疏,偏偏没有一滴水可喝。牯子自告奋勇去本县学生劳谦宿舍弄水,当然要走一段路。等他跌跌撞撞提回一大瓶热水,却怎么也打不开宿舍门。叫人没答应,门推开一条缝又弹回来,真是奇了怪了。牯子放下热水瓶,使尽力气终于把门推开了,原来阿昆已经醉倒在地,身子一半在过道,一半在左边的卫生间里。他的脚刚好把门顶住,让牯子进退维谷。牯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弄到床上,给他灌了点水,他还没有清醒过来。过了一会,有动静了,哇的一声,他要吐了,牯子惊慌失措地跑到卫生间拿来脸盆接着。阿昆睁眼看了看,忽然止住了呕吐,推开了脸盆。牯子大惑不解,阿昆却十分腼腆地侧身转向内侧,无论如何也不肯面对牯子了。牯子记不清是如何折腾度过这个晚上的。只记得第二天一清早,阿昆就起床了,利利索索把床上、身上所有衣物等件席卷一空,抱回家里去清洗了,只留下一屋子的酒气。
  1986年,牯子因为和妻儿天各一方,强烈要求调回家乡。学校、系里苦苦挽留,但苦于无法马上解决家属“农转非”而只好忍痛割爱。快分别了,阿昆填词一首《卜算子·咏别》送行:“铁牛兄欲调回家乡,闻之不胜感慨。遥望长天,借词抒怀。”词曰:“挚友将别离,我疑是天意。八年同窗同事情,共饮一江水。勤奋衔泥燕,憾无枝可依。愿君早筑安乐窝,永与家人聚。”阿昆是忠厚人填忠厚词,质朴善良,别离如昨,其情依依。
  
  阿松也是夏州人,历史专业的,分在职工大学教书。不时来和他们天南海北地聊天、发牢骚。也喜欢喝酒,喝了就骂人。夏州大学外语系有个日本老师松下先生,不知阿松怎么和他混熟了,而且从他那里借来了一套钓具。我在夏州只钓过这一次鱼。以前总天真地以为海里到处是鱼,随便抓就是了。其实不是这样。一般大点的鱼不会游到浅海来。阿松看来钓鱼也一般,领着牯子跑到海边,优哉游哉钓起鱼来。
  海风轻轻地吹,海浪轻轻地摇,两个人盯着一动也不动的鱼漂,差点要睡觉。折腾大半天,别说钓到鱼,就连鱼的影子也没看到。可惜辜负了松下先生的钓具,阿松说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洋鬼子使用的家伙,整整花了一万多大洋呢!牯子不禁咋舌,怎么那么贵啊?那可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啊!然而,不管你花了多少钱,钓不到鱼,再好的钓具也不过是烧火棍而已。
  钓鱼的扫兴而归,可在归途中还是有趣事一桩,令人久久不能忘怀。他们要去方便,正要走进夏州光明区的一个公厕。突然发现,厕所里面赫然摆着一张小方桌,上面酒菜香烟一应俱全,桌旁坐着一位大哥,正怡然自得开怀畅饮,那个得意劲,那个满足感就别提了!牯子大感诧异,悄悄问阿松这是怎么回事?阿松见怪不怪,很淡定地说:“怎么回事?喝酒呗”。牯子追问:“怎么在这儿喝酒?”
  阿松也是个酒鬼,茫然反问:“怎么不能在这儿喝酒?你说。”牯子愕然,追问:“公厕里怎能喝酒呢?”阿松坦然:“公厕里怎么就不能喝酒呢?!”任凭他们争论,那位看公厕的大哥倒成了看客,一边笑看他们斗嘴,一边继续自斟自饮,好不惬意!阿松接着告诉牯子:“铁牛啊,我跟你讲,在哪儿喝酒是个人的爱好,也是一种生活习惯,要尊重。这位大哥就喜欢一边上班一边喝酒,就喜欢在工作的地方——公厕里喝酒,自得其乐,有何不可?大可不必大惊小怪的。”听得牯子一愣一愣的。牯子不知道阿松是发自内心的赞赏还是昧着良心说假话,总觉得在这种方便的地方大快朵颐,实在有些不那么协调,甚至可以说是大煞风景。不过应该说夏州的公厕确实整洁干净,没有一丝臭气,甚至隐隐约约还有香味氤氲其间,难怪进进出出的人们方便,稳稳当当的看厕人吃喝,都旁若无人、各得其所!
  阿松生性耿直,爱打抱不平,行为有些乖僻。常常慨叹:“我不幸爱上辣椒,吃得太多,火气忒大,弄得满脸坑坑洼洼的。遗憾呀!”其实,夏州人是不吃辣椒的,种辣椒纯粹是为了出售挣钱。后来阿松是受了“北风南渐”的影响,可是学吃辣椒,最多也只是学了点皮毛,能满头大汗对付着吃那种皮肉厚厚的灯笼椒或曰柿子椒而已。但阿松喜欢吃猫肉可能不是吹嘘之语。他多次鼓动牯子去抓在学校食堂偷吃的野猫,一个个肥头大耳、油光发亮的,他说得两眼发光、唾沫四溅的,似乎不像叶公好龙。可牯子在夏州8年,听阿松说了8年,竟未付诸行动,又感到有些惆怅、半信半疑。
  
  (十八)
  
  阿松最出格的行为则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当年牯子的同班同学f君,长得外形俊朗、一表人才,不知怎的迷恋上了中文系一个能歌善舞的女孩。这种女孩当然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很容易让男生痴迷。f君也自然不能免俗。可惜校园里说这女孩放荡的风言风语甚嚣尘上,牯子他们时有耳闻,只是f君当局者迷,反而浑然不知。阿松却说不能听之任之。
  有一天晚上,他来了,照样喝酒。酒足饭饱之后,话题突然转到了恋爱,勾起了阿松的话痨。想起f君女友的那些闲言碎语,阿松脸涨得通红,为同学深感委屈,说得兴起,为朋友两肋插刀的豪气直冲霄汉:“xxx这婊子养的,到别的地方浪也就算了,偏偏搞到我们同学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今天老子实在是压不下这口恶气,你们两位也别闲着,跟我一起去教训她一顿。不如此不足以显同窗之情,不足以解心头之恨!”说着抓住牯子和阿昆两个下楼。他们跌跌撞撞地跟着阿松走,一边没忘苦口婆心地劝解:“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属于个人的感情问题、隐私问题,我们怎么可以插手呢?就算要管,你也没有真凭实据,只是道听途说,如此鲁莽行事,是要惹麻烦、闯大祸的呀!”
  阿松不管,拉着他们来到了xxx的门前,恶声恶气地大喊“开门”。门应声而开,女孩子光鲜亮丽地站在面前,彬彬有礼地道一声“请进”,倒弄得他们尴尬得很。只能觍着脸进去喝茶,闲聊。坐了一会,阿松还充满了绅士风度,客客气气地起身告辞。回到宿舍,牯子和阿昆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没出大事。原来阿松说要把女孩狠揍一顿的,看来还是酒醉人清醒、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啊!
  后来,阿昆是顺风顺水当上了夏州文化馆馆长,风生水起干起了事业。阿松去日本国,边打工边学习,劳累得甚至倒在了洗盘子的岗位上。三十年媳妇熬成婆,辛苦多年后成了那里一个小资本家。现在情况如何不得而知。年纪越大,同学之间的联系越少,可在牯子心里,永远有属于他们的一个位置。
  
  老梁是班上的老大。1949年生人,解放牌。入学前他是一个公社文化站专干,多才多艺,喜欢写字绘画,拉得一手好二胡。人长得白净秀气,一表人才,有时玩世不恭,也搞点恶作剧。他结婚了,老婆是乡下女子,文化不高,但感情专一,一直相夫教子,操持家务,老梁对她是有感情的。老梁也有点吹牛的爱好。同学们没见过嫂子,老梁便满足大家的好奇之心,时不时吹上两句。老梁说:“不瞒弟兄们,我老婆大体上是王晓棠的脸蛋、刘晓庆的身材,虽不敢说天姿国色,也算是拿得出手的美人儿。”因此能时不时吊起大家的胃口,争相一睹嫂子的芳容。
  由于远在H省,不能眼见为实,老梁吹得海阔天空。同学们只好由他大吹大擂,奈何不得。可世上的事情不是一成不变的,事情突然有了转机。原来老梁的妻子思念久别的丈夫,也想出来见识一下,于是先斩后奏,已经从H省南下,直奔夏州!大家思忖老梁肯定会欣喜若狂的,完全没想到他却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谁都琢磨不透。同学们不管这些,急切地等待着。终于嫂子来了,风尘仆仆。大家倾巢出动赶到他们的居所拜谒。当时放暑假,牯子回家了,以没能参加活动为憾事。后来听同学们讲,嫂子本来长得说得过去,就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长相可以,被老梁加油添醋极力拔高,反而弄巧成拙,使大家大失所望。此后,同学们再也不提老梁妻子花容月貌的事,老梁也讳莫如深,有点一蹶不振的味道。
  这还不是老梁最有意思的地方。牯子记得有一次,老梁又邀老乡一起去买走私布料。那布料便宜,花色多,质量也好。路程不近,搭车转车的,很累人。下午四五点的样子,老梁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这是常有的事,牯子没怎么关注。过了一会儿,老梁实在忍不住了,叫牯子去看看他们今天的收获。牯子漫不经心地走过去,想好好欣赏一番。老梁神秘兮兮地打开提包,喜形于色地告诉牯子:“铁牛啊,我今天算是捞了一把,价钱压得很低,花色漂亮,质量特好。”他边说边把“布料”一捆一捆拿出来,“你看看,这是什么布料啊?!好吧?”
  牯子定睛一看,天啊,这哪是布料,分明就是一捆捆做衣服剩下的边边角角废布屑!牯子脱口而出:“老兄,这不是布料好吧,明明是破布啊,怎么回事?!”老梁把眼睛使劲眨了眨,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好好的新布料,怎么变成了破东烂西呢?他的脸霎时白了。再拿出一捆,是破布;又拿出一捆,还是破布。一大包布料,竟然全是人家要扔掉的垃圾!老梁一下子跌坐在床边上,气呼呼的,一脸的愤怒和茫然。等他平静下来,牯子提醒老梁回想当时的情形。老梁蹙着眉头想了好久,恍然大悟:“对了!我跟他讲价钱,他跟我磨。装布料我没注意,他肯定是把早已准备的一包包破布给我掉包了。这狗娘养的,给老子来这一手!”老梁恨得牙根痒痒的,再也说不出话来,全身瘫软在床上,神情颓丧到了极点。
  见识老梁的恶作剧,最早是在开学不久。那时上午四节课,下午三节课,疲于奔命,很紧张。有一天上午因故只上两节课,大家兴高采烈回宿舍。老梁走得快,最早到达。牯子进去时,他正在忙碌。只见他捡来一张包糖果的纸,把一块“糖”包进去,然后不动声色地放在桌子上。阿清大摇大摆走将进来,一眼就发现了目标——哦,今天运气不错,还有糖果款待?谢谢了!边说边把它拿过来,撕掉纸,把糖果扔进嘴里嚼了起来。可是他很快皱紧眉头吐了出来——“是肥皂,不是糖果!哪个缺德鬼搞的?有种的站出来!”看着他火冒三丈的势头,满堂哄笑,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老梁才没那么傻呢,他精灵古怪得很!
  
  第一个学期,一个班的同学还在互相了解之中。牯子是山里来的穷孩子,性格又内向,有些自卑,便不太爱与别人东拉西扯套近乎。而全班虽然只有二十几个人,却来自天南地北,十来个省,形成了非常陌生的环境。牯子越发小心翼翼,把心思都放在了学习上面。
  刚开学,几乎每个人都有一种“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自得,免不了把自己高考的不凡经历绘声绘色地介绍一番。
  轮到牯子了,牯子不好意思推却,便三言两语说了:“同学们,我是运气好碰上的。我是文革开始那年初中毕业的,就回家当了农民、民办老师,结婚成家了,有一儿一女。我们公社去年高考剃了光头,今年硬要我去凑数,碰巧考上了,保住了光头。我考得不好,数学才70分。说实话,我很担心会拖全班的后腿。请大家多帮帮我。”
  牯子如此平实、直白的一段话,引得全班大惊小怪起来。
  阿清说:“老李,看样子我应该叫您老李大哥了。你这厉害呀,就是个初中考上了夏州大学!还说考得不好,数学才70分,您知道我考了多少?20多分!向您学习!”
  老谌、老阚异口同声:“老李呀,我们三个是同年呢,我们也成家了,还是二人世界。你就有了一男一女,好命呀!真羡慕你!”
  牯子说:“这有什么好羡慕的,负担重呢。”
  老梁接过话:“小李你还是我的老弟呢,我是解放牌,比你大。我也是两个小孩,现在是负担,将来赚钱呐!”
  大家也纷纷表示:老梁说得对,大学毕业了就好了。
  牯子觉得话是这么说,但这几年日子难着呢。
  
  有一天没课,宿舍里只有牯子和老梁两个人。
  老梁在那头叫牯子:“小李,你说是民办老师,那上大学了有没有收入?”
  牯子愁眉苦脸了:“哪有呀?民办老师拿大队调工,靠工分生活,不教书了就没有工分,这四年还不知道怎么熬过去呢。”
  “哦,是这样,是不容易呢。”老梁想了想,又说,“那你的情况比我困难。不过毕业了就好了。”
  牯子问:“您不是民办老师?”
  “不是。我在公社文化站当文化专干,是拿工资的。”
  “哦,那您的情况好多了。您是带薪读书,旱涝保收,真羡慕您。”
  老梁不以为然,“各有各的难处。每月拿着那三四十块钱,老婆孩子,各种各样的开支,到处要钱,也是入不敷出的,烦!”
  牯子不相信。你这才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呀!
  
  一段时间后,老梁和牯子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老梁说:“铁牛,我不知道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不知不觉,老梁已经开始叫牯子的名字,表示关系又接近了一步。
  牯子答:“有什么打算?还不是由国家分配,最好回老家上班。就这样。”
  老梁说:“铁牛,你就这样过一辈子?我不一样,我想过得更好更幸福。”
  牯子不解:“我觉得您这样就很好、很幸福。您是怎么想的?”
  老梁坦坦荡荡地说了起来:“铁牛,我们都是结婚成家、有儿有女了,老婆孩子都在农村,如果维持现状,不可能过上有档次的生活。我想,毕业了就离婚,再找个情投意合的女孩子过一辈子,才不枉此生!”
  牯子大吃一惊:“老梁,您怎么能这么想啊?!嫂子跟着您同甘共苦,生儿育女,不容易呀。您把她甩了,再结婚成家,说不过去吧?”
  “铁牛,我知道,你思想上还拐不过弯来。现在是什么时代?是改革开放了,我们是大学生了。现在大学生供不应求,前途无量呀。跟你说,像我们这么大的年纪,正吃香呢,多少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抢着往上扑哇!毕业了,我要把家里那个休掉,找个好妹子,过好日子。你也想想,别傻乎乎的了!”
  牯子茫然,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放完寒假回校,同学们都喜气洋洋,纷纷讲述过年的各种奇闻轶事,热闹非凡。小颜还带来一瓶西凤酒,让同学们喝了个晕晕乎乎。
  趁着同学都走了,老梁把牯子叫到身边,面授机宜:“铁牛,寒假过得很好吧?”
  牯子知道是老梁的开场白,点了点头。
  “我是一回家就开诚布公跟黄脸婆表明了态度:离婚,必须离!”
  “那嫂子什么态度?”
  “能怎么样?不肯啊,不答应啊。”
  “您没辙了吧。”
  “嘿嘿,开玩笑,老子有办法。”
  “您有什么办法?算了吧。”
  老梁突然眼露凶光,恶狠狠的,把牯子吓了一大跳。
  “算了?想得美!她不答应我就揍她!”
  “揍,她不会跑?”
  老梁得意地笑了:“跑,我会让她跑?”
  牯子想不明白,问:“不跑,难道傻傻的站着让您揍?!”
  “铁牛,你不知道我那一招有多厉害。寒假不是冷吗?我就趁她洗澡脱光了衣服时狠揍。她跑不了又不敢高声大喊,直揍得她跪地求饶我才放手。”
  牯子想想老梁描绘的场景就不寒而栗:“嫂子答应离婚了吗?”
  “这死猪只是哭,就是不肯离婚。”
  牯子不忍心,劝老梁:“老梁,您就算了吧。”
  老梁狞笑着回答:“她还骂我是陈世美。陈世美怎么啦?他就是当时一个通过自己努力考上的大学生,追求自己的幸福,有什么错?包黑子竟然莫名其妙把他铡了。这是千古奇冤嘛,应该平反昭雪!我就要当一回陈世美,把黄脸婆休了,看谁能把我怎么样?!”
  看着老梁气势汹汹的样子,牯子偷偷地伸了伸舌头。
  不久,传来杭州某大学生离弃结发妻子被学校开除回家的消息,牯子赶紧告诉了老梁。老梁听了不当回事,轻蔑地笑了笑说,那就暂时不提了,毕业了再落实。他还说:“铁牛,你放心,我不笨,不会顶风作案的。《三国演义》中曹操煮酒论英雄那首诗说得好:勉从虎穴暂栖身,说破英雄惊杀人。巧借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我现在就是勉从虎穴暂栖身,到时候我一定要实现我的目标!”
  牯子不禁隐隐为老梁和他老婆的前景担忧起来。
  结果,毕业后,老梁并没有如愿以偿。反正各种各样的原因错综复杂,融合在一起,使得他为时已久的阴谋彻底破产了。
  如今,年过古稀的老梁和妻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牯子发自内心地为他们高兴、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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