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五、十六)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0-25 09:12:26 字数:7473
(十五)
急匆匆一脚踏进门,猝不及防的柳春差点和牯子撞了个满怀,她一下子愣住了:“是牯子?你回来了,没早来个信?!安安妮妮刚才还在念着爸爸呢。”
牯子没说话,猛然抱着柳春亲了几口。
柳春有些难为情,轻轻推开他:“那么猴急,也不怕人看见笑话?!”
“怕什么笑话?我们是合法夫妻,光明正大,不怕。‘久别胜新婚’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牯子为柳春的能干深深自豪,不顾一切了,再一次把柳春死死抱住,狠狠夸了一顿。
没有悬念。
牯子和柳春组成夫妻档,收割早稻,抢插晚稻,起早摸黑,不违农时。早稻亩产800多斤,收获20担稻谷,把自家的木仓都胀满了。原来搞生产队集体生产时空空如也的木仓也第一次填饱了肚子。这是那时候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简直是奇迹呀!
这个暑假,牯子晒黑了,也瘦了,就像个非洲黑人一样,可心里甜蜜蜜的。自己的老婆能干、孩子听话,这是多么令人舒心的家庭啊!
柳春在默默盘算着:“牯子,我想喂猪,你看怎么样?”
牯子有点不知所措:“怎么想到的?会不会太忙太累呀?”
“我一直想养几头猪,原来不是缺粮吗,人都吃不饱,没办法养。你看现在满仓的稻谷,有条件了,养猪就没问题。我在娘家时,每年都要养几头猪,肉呀、油呀,都自给,多好。我想卖掉两担谷,买几头小猪,到放寒假你回家,就可以跟人家一样杀猪过年,多喜庆呀!”
牯子认真想了想,点头了:“柳春哇,你如果下决心了,我当然同意。就是怕你太辛苦了。”
柳春看牯子没意见,就说:“你放心,没事的。就这样定了,过两天请爸爸帮着把小猪买回来。”
真的,几天后,牯子眼看着柳春卖掉了两担稻谷,换回了几头小猪,在猪栏里撒着欢,安安妮妮更高兴了。
从此以后,牯子家不光五谷丰登,而且六畜兴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柳春每年总要养大四头肥猪,留下一头三四百斤重的等牯子回家过年“解年牲”,让左邻右舍交口称赞、自愧不如。唯一让乡亲们担忧的是,一辈子走村串户杀猪的醒屠夫是不是还能“拦头”,揪住猪耳朵把那么大一头肥猪直接提上屠凳,然后一刀“进仓”、鲜血喷涌而出,让牯子和柳春觉得吉利而高高兴兴,顺便递给他一个赞赏的红包?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醒屠夫现在“放枪”过后总有些踉踉跄跄、气喘吁吁的样子,大家的担忧又不像是多余的。闻大娘说过,屠夫杀猪要杀满“一藏”才能顺利“落气(死亡)”,不然的话,要把屠刀剁在杀猪的“澡盆”上等着其慢慢气绝身亡。想到这些,牯子也免不了替醒屠夫隐隐担心起来。
牯子考古实习的室内整理安排在省博物馆。
在这期间,牯子每天清理陶片、洗洗刷刷,拾遗补缺,粘粘补补,把破碎的陶器拼凑完整,测量、绘图、记录,较好地完成了室内整理的任务。还有了一次惊心动魄的看棋经历,让他久久难忘。
牯子的兴趣是比较广泛的,琴棋书画都喜欢玩一玩。
牯子一直坚定地认为,中国象棋毫无疑问是中国的伟大发明,也可算是“国粹”之一。牯子之所以要突出称之为“中国象棋”,是因为世界上还有国际象棋,还可能有其他象棋,就为了以示区别而已。牯子自认为虽然在读大学,而且是重点大学,但对中国古典文化还是有些孤陋寡闻,比如国粹,知道有京剧、国画、书法、中国功夫等等,而到底所知有限,其中略为懂点门道的也就是中国象棋。牯子自小就看着父亲跟别人下棋,父亲总是笑眯眯的,多半能取胜,即使偶尔失手,败走麦城,也不失风度。很少跟对手各执一词而争得面红耳赤的情况出现。后来,牯子便跟着父亲下棋,获益良多。不过牯子最喜欢的还是看棋。
在牯子看来,在诸多娱乐项目中,象棋是最公正公平、显示功力的。麻将、扑克、骨牌等却不是这样,很大程度靠手气,看能不能抓到好牌。牌好一般就好打、能赢。而象棋是双方力量完全一样,你有什么,对方也有什么,车马炮兵士象将,都摆在明面上,兵对兵、将对将,全凭各人的能力、技艺进行博弈。到底行不行,一番厮杀,高下立判。牯子喜欢看棋,是因为输赢与己无关,如此,就能超脱出来、公允评判,自得其乐:看着双方的阵势都整整齐齐,旗鼓相当,慢慢的,一方攻势凌厉,另一方招架不住,大有破竹之势;一方要悔棋,另一方则坚持落子无悔;一方指责对方也悔棋,另一方则矢口否认;一方嘲讽对手“下三盘棋,第一盘对方赢了,第二盘自己输了,第三盘自己想和对方不肯”,另一方则反唇相讥“狐狸莫笑猫——彼此彼此”。这样互不相让,争来争去,又无法对簿公堂,最后闹得个不欢而散,甚至掀桌子骂娘,赌咒发誓再不跟对方下棋,再下就不是爹娘养的,这也非个案。如此这般,咬牙切齿加上斩钉截铁,拂袖而去,然而隔不了几天,两个人又恍惚脱胎换骨一般重归于好,黏黏糊糊聚在了一起,还是照样下棋,照样较劲,照样互不买账,照样呼朋引类、叱咤风云的。牯子最乐意看着他们吵得天翻地覆、山呼海啸,也不劝架,当一个最洒脱的局外人,其快意无以言表。
牯子看起来似乎有些幸灾乐祸,其实也不尽然。他喜欢看棋,看别人争执不下乃至“大打出手”,而要不了几天,两个不共戴天的对手又成了铁杆好友。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牯子下棋从不愿意跟别人铁青着脸争执。他会下棋却很少下棋,宁愿看棋,就是这个原因。下棋,最讨厌的是有人在旁边指手画脚,说三道四,总想要越俎代庖,反客为主,搞得争斗双方心不在焉、六神无主,结果一方大败亏虚而肯定心有不甘,账不知道算到谁的头上?
牯子懂得看棋,遵守看棋的规矩,那就是“观棋不语真君子”,明明看得清清楚楚,就是缄口不言,不偏不倚,让他们浴血奋战、死去活来就好。试想自己不做君子,难道想做小人?!守规矩,使牯子成了水火不相容的双方都欢迎的看客。因为谁都找不出牯子的偏袒、差错,而下棋毕竟是要有人观战才有意思的。
那一次看棋,是被同班同学诱导去的。在湖西发掘遗址和墓葬结束后,大家回到省博物馆搞整理。成天在文物库房里呆着,跟那些破碎的陶片打交道,从一大堆陶片里寻找出合适的,拼成大体完整的陶器,用白胶粘起来。这工作显然枯燥无味,没有“板凳要坐十年冷”的勇气和毅力是难以胜任的。牯子和同学们都在极力坚持着。可河西来的朝阳同学形销骨立,经不得风吹浪打,也受不了这项要命工作的煎熬,于是找到牯子说:“铁牛,别在这儿玩命了,到街上去下棋吧,还能赚碗三鲜面吃呢。去不去?”牯子有些犹疑,勉强回答:“下棋?我不会呀。哦,吃三鲜面倒是可以的。”
朝阳同学肯定地说:“不要你下棋,看棋总可以吧。你陪我去就行了。”
牯子还是面露怯色:“你能赢?”
朝阳坚定地答道:“当然,你绝对放心好了!”
牯子想,有这等好事?不去才傻呢!这样,就有了牯子省城看棋的精彩一幕。
溜到招待所外面的街道,烈日当空的树荫下,一字排开好几个摆象棋残局的中年人,正在虎视眈眈地寻觅猎物。朝阳同学看来早就来侦察过了,径直走到一位大叔的棋摊前,直接问道:“多少钱?”
“五块。”
“那行。开始吧。”牯子于是站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厮杀起来。
朝阳同学的棋艺是为人称道的。上夏州前,他已是河西某某工厂的正式工人,曾经参加省城职工象棋大赛,获得过全市第四名的好成绩。可见他下棋的功夫是拿得出手的。而且他拉二胡也有几把刷子。牯子也能拉二胡,可不能跟朝阳比。那一次,朝阳突然来了兴致,随手拿起一把二胡拉了起来,牯子也算知音,马上被吸引住了。一曲《二泉印月》的音符从朝阳指间缓缓流出,如泣如诉,让牯子想起了阿炳在泉眼边孤苦伶仃拉琴的情形:阿炳双眼瞎了,但是他的心灵一点也不瞎,反而更加明白。他用悠扬哽咽的旋律,控诉着暗无天日的旧社会,憧憬着光明美好的未来。牯子完全被朝阳同学的二胡演奏迷住了、征服了,几乎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他没想到,朝阳的棋艺也是如此出众,甚至比二胡还略胜一筹。可想而知,一个省会城市精于棋艺的肯定高手如云,要从成百上千的高手中脱颖而出,拿到第四名的成绩,其拼杀的惨烈程度可以想见。朝阳比牯子还小几岁,就有如此修为,牯子真觉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服不行。
言归正传。牯子今天纯粹做看客,在涉及赌局的情况下,他更是对“观棋不语真君子”的规矩念念不忘。很多G省省城人被称为“××里手”,果不其然,这位摆象棋残局的看来就非同一般,一副身经百战、胸有成竹的气派。他下的第一招就不同凡响,立马显出碾压对方的优势。朝阳同学到底也见过大世面,在牯子刚露出担心时,立刻使出温柔一招巧妙化解。××里手大为意外,神情顷刻凝重起来。看得出来,他知道遇着了对手,不敢轻敌了。但是他的攻势没有丝毫减弱,一招一式都直逼朝阳同学的命门。而朝阳则沉稳应战,稳住了阵脚。眼看着朝阳渐渐占了上风,开始步步紧逼。××里手显然有些急躁起来,虽然有阵阵微风轻轻拂过,但细密的汗珠仍然川流不息地涌了出来,一会儿就爬满了他的额头和脸颊。不过他毕竟是摆残局的,经历过大风大浪,很快镇定下来,几招过后,悄无声息地把朝阳同学的攻势化解于无形。牯子在一旁见了,不觉心急火燎,有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了。双方陷入了僵持的局面。
如此下去,牯子觉得谁胜谁负还很难说。眼看着朝阳同学眉头皱得越来越紧,把棋子捏在手里的时间越来越久,落子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好几分钟也下不了一招。对面的××里手双眼紧盯着朝阳手里的棋子,强忍着在等待。但是他明显心情烦躁,急不可耐了。几招过后,他实在忍不住了,连连催促:“快点,快点!”朝阳却不慌不忙:“不要急,不要急嘛。”慢慢腾腾把对方的气焰压了下去。××里手越来越急,一不小心乱了阵脚,被朝阳抓到了破绽,突然上马卧槽将军,他瞬间慌了,仔细一看:完了,无处可逃了!
磨来磨去,鏖战了个把小时,终于尘埃落定:××里手输了!他眼露凶光,狠狠的迸出一句:“算了,不下了!”说着就要收摊。不到三十的牯子也是血气方刚,吼了一句回应:“慢着!钱呢?!”对方似乎恍然大悟,不情不愿地掏出五块钱摔在地上:“给!”拿到了钱,牯子也不跟他计较了,只回了一句:“愿赌服输!不要给本省人丢脸啦!”拉起朝阳同学就走,吃三鲜面去了。
这一次看棋,把牯子看得是心惊肉跳又荡气回肠。高手过招就是过瘾!常说“文似看山不喜平”,其实下棋也一样,波涛汹涌、起伏不平才好看:一会儿爬上山巅,一会儿跌入低谷;一会儿热血沸腾,一会儿意冷心灰;一会儿胜利在望,一会儿失之交臂;一会儿山穷水尽,一会儿柳暗花明。弄得牯子就像疟疾发作一样,发烧——畏冷——发烧——畏冷,周而复始,反复发作,一个宽阔的胸膛,就是放不下一颗安定的心。一句话,这一次看棋把牯子折腾得够苦、够呛!
此后,牯子也还看棋。有的棋逢敌手,斗得难解难分,好看;有的嘴上功夫厉害,手上功夫不行,也好看;有的乱下一气,臭棋篓子一个,同样好看。最有意思的一次是放暑假,牯子的中学同班同学造访,跟牯子的学生杠上了。两人互不示弱,一定要分个高下。同学喝了不少酒,借着酒劲,拉着牯子的学生,抱着棋盘棋子,径直杀到牯子家,展开鏖战。牯子内心当然更希望学生赢,这样可以杀杀同学的威风,显得名师出高徒嘛。同学出言不逊,说尽了他能想得到的讽刺挖苦的话语,对牯子的学生无情打击。学生也针锋相对予以还击。都说对方是臭棋篓子,手下败将,不堪一击。结果却让牯子大跌眼镜:同学乘胜追击,连下三城,学生溃不成军,大败亏虚。同学占了上风,扬长而去。牯子却像自己惨败了一般,郁郁寡欢,回到夏州大学后好几天还高兴不起来。
(十六)
人生旅程走过了31个春秋。
一眨眼,四年的大学学习生活就要结束了。
牯子朝思暮想的毕业分配快来了。
夏州大学柏油马路两旁的凤凰树浓绿的叶子像巨大的伞盖,温柔地覆盖着整条马路,遮挡着炽热的阳光。从树冠伸出许许多多绚丽的花朵,红得像血,汪洋恣肆,摄人心魄。三三两两在马路上窃窃私语的情侣们,含情脉脉,充满柔情蜜意。看起来,夏大的一切如常,波澜不惊。时光不紧不慢地在悄悄溜走。
千呼万唤始出来,要来的终于来了,虽然似乎有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样子。
系里召开全体毕业生大会,党总支许书记慷慨激昂作动员报告,同学们情绪复杂地坐在下面竖起耳朵聆听。书记说:“同学们:现在大家即将结束四年的大学生活,要毕业了。同学们要响应党的号召,服从祖国需要。现在国家正是亟需人才的时候,鼓励大家面向边疆、面向厂矿、面向农村、面向基层。有一系列的优惠政策。比如自愿到西藏工作的,可以解决家属户口农转非和住房问题,安排家属工作和子女入学。工作8年后可以调回原籍工作。”许书记还在滔滔不绝,但他后面说的话牯子一句都没听进去。
也难怪,兴冲冲地来听好消息,耳畔传来的却是其它省都有分配计划,偏偏G省一个都没有。最想回也最必须回去的牯子竟然与家乡无缘。牯子想,他们是把我们忘记了还是抛弃了?这是怎么回事?还让不让人活了?!牯子欲哭无泪,原先想的千里迢迢苦完这四年就好了,拿着重点大学的文凭回老家干考古,专业对口,此后不再东奔西走,不再磕磕碰碰,领着靠得住的月薪,一家人过起衣食无忧的温饱生活,惬意而平凡却顺风顺水。可许书记宣读的分配计划,不啻于一份大难临头的判决书,让他懵了。耳畔都是其他同学欣喜若狂、奔走相告的喧哗,牯子却头脑一片空白,默默无言。
如今的大学生对计划分配可能已经没了印象,当年可是一次分配定终身啊。别说大专、本科,就是考上个中专,毕业了你就是国家的人,吃国家粮,城市户口,工作、工资、住房什么的,一切福利,都随之而来。而且你的子子孙孙都可以稳稳当当世袭,成了高人一等的城里人,没有了后顾之忧。而分配的好坏,则直接影响你能否专业对口、工作前景好坏、收入多少、条件优劣乃至后代的成长、发展。本省没有计划,就意味着牯子回不了家,年年月月在外漂泊,人生地不熟,成了一朵没有根基的浮萍。想来想去,他不寒而栗——可是你要不服从分配,茫茫四海间你便没了立足之地。想自谋职业,想另谋高就,或者外出打工,在那时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任何地方,任何单位,就算用你,开口就是人事档案、户口身份,没有这些免开尊口!怎么办呢?
正在彷徨无计、忧心忡忡之际,许书记来了。他带来的是喜讯还是噩耗?
忘了介绍一下许书记。他身材高大,胖得有些臃肿,头发有一绺吊在额前,竟然有些像黄有些像绿,这让牯子百思不得其解。猜想可能是他头发没染好的缘故。他说话声如洪钟,斩钉截铁,很有英雄气概。牯子想,难道许书记是来做我的工作,要我去“四个面向”的?要真是这样,也好,反正我已经报告系里,干脆去西藏支援边疆,都“面向”了,还用领导苦口婆心做工作?何况去西藏,家属、子女的问题都解决了,一劳永逸。坚持8年,还能回老家,何乐而不为?!
没想到,许书记这个大汉,并不是大家想象中的没人情味。小声说一下,私底下同学们因为不了解而叫他“许大马棒”,这可是电影《智取威虎山》里一个凶恶的土匪头子的诨名。而许书记不过是魁梧威严,看起来让人生畏而已。其实他很和善,不至于使人退避三舍,只是接触少(这或者是他不够深入基层、深入群众,以致产生隔膜?),互不了解,容易导致同学们误解。真的多加接触,倒是觉得许书记并不可怕,甚至有一些可爱。不管如何,牯子反正没指望回老家了,那就索性赌他一把,死心塌地去西藏——内心不禁升腾起一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悲壮之情。
事已至此,牯子没去找他,也没必要去找。然而许书记却破天荒来找自己了。
许书记高大的身躯勉强挤进了上下铺住着十口人的学生宿舍。“这么挤啊!”许书记不好意思地说,“铁牛同学,咱们聊聊?”牯子愕然,又坦然:“好吧。”许书记把硕大的臀部勉为其难地安置就绪,开始了口若悬河却又推心置腹的长篇大论:“铁牛啊,我知道你的难处,也了解你的难处,成了家,有儿有女,在农村,生活不易啊。”如此设身处地,牯子的抵触情绪骤然消减了不少。许书记察觉到这一点点微妙的变化,接着说,“我听说你早就跟系里说过,毕业了回老家,系里也表过态,只要G省有一个名额一定给你。可现在呢……”他颀长的双手往外一摊,做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眉头紧锁说,“你看你看,谁都没想到,G省一个名额都没有,这才叫‘计划赶不上变化’,有什么办法呢?”他自问自答,“系里没办法,学校也没办法。全国一盘棋嘛!”
牯子不失时机补上一句:“是啊,那就算了。我去西藏嘛。”意想不到的是,许书记坚定地摇了摇头:“不行!是的,我在大会上是说了要同学们积极响应祖国号召,四个面向。我还批评了某些同学说的‘天南海北任党挑,坚决不去新西兰’。这话本身没错。问题是他们说的意思是天津南京上海北京都愿意去,新疆西藏兰州坚决不去。那怎么行呢?”他顿了顿,看看牯子的表情,接着说下去,“不过,也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具体到你,你说去西藏,那是肯定不行的。”
牯子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啦?许书记竟然做我的反面工作,不让四个面向了?他疑惑不解,试探着问:“许书记,为什么呢?”许书记不紧不慢掰着指头条分缕析起来:“你看啊,西藏海拔平均4000米,号称世界屋脊,夏州呢,你家乡呢,多少米你知道吗?”牯子摇摇头。许书记提高了声调,不容置疑地强调,“那么高的海拔,一般人受不了。你受得了吗?就算你现在受得了,过几年你受得了吗?就算你受得了,你老婆、孩子受得了吗?”面对许书记一波接一波的凌厉攻势,牯子只有摇头的份。许书记乘势而上,“告诉你,当年我同学去西藏,是从飞机上直接用担架抬下去的。高原反应,心脏病,一辈子就这样毁了!”
听到这里,牯子汗毛都竖起来了,估计脸上肯定蜡白蜡白的,没了一点血色。许书记顿了一下,没有继续“痛打落水狗”,倒是语重心长地开导:“所以,铁牛,你响应祖国号召很好,应当鼓励、表扬。但是,”他话锋一转,“考虑到你的实际情况,系里不能批准你的报告。是这样的,系里想到了另外一条顺路,希望你服从,那就是留校任教。也不算特殊照顾,因为你四年来,学习好,成绩一直名列前茅。而且你教过书,有教学经验。当然,你也知道系里的师资情况,后继乏人。教课的多是老讲师,有的快退休了,好几个去了香港。教夏商周考古学的臧老师也走了。现在最急需的就是教这门课的老师,这门课也最难。系里想要你顶起来,大家都认为你能够顶起来。记着,不用急,你认真考虑清楚再答复我,好吧?”
许书记新皮鞋有节奏地叩击着走廊上朱红色的地板,“咚咚”声渐渐远去了,牯子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说实在话,去西藏是牯子没有办法的办法,是背水一战,或者叫置之死地而后生,其实真没什么信心。经许书记这么一番循循善诱和耐心点拨,牯子的决心迅速动摇了。留下任教,还真是一条出路。牯子想,自己教过十来年中小学,大学成绩从没拿过第二,胜任应该没问题。这工作自己适合,也喜欢。熬几年妻儿的问题就可以解决。退一万步说,不行还可以再走哇——行!那就这么定了。
几天后,牯子回复系里:同意留校任教。
于是,牯子走上了自己的助教生涯。
在夏州的“八年抗战”又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