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5章 人生无常

　　贤春整理完书稿前往乌江县，探望仲江的病情，同时征求对书稿修改的意见。到达双龙镇下车等待班车加油时，见张国乾和任齐芳也在加油，就问他们去哪里。二人告诉他，仲江母亲古成兰去世了，明天安葬。问什么病，回答是支气管炎。问怎么不医治，说在家输过几天液的。再问高速公路征收他们没有得一笔？不是有农村合作医疗了吗，为什么不进城住院治疗？回答说他们运气差田土都没有被占，他母亲不但怕花那实际需要自费一半的钱，还怕死了不准运回家，拉去火葬场火化。
　　贤春和二人一道去看望仲江的母亲。车近龙溪洞，从青龙坝穿山过来的泄洪洞已投入使用，齐芳说，青龙坝不可能再出现涝灾了。贤春问山下那些人又在打隧洞是怎么回事，齐芳回答，正在修一条高速公路，连接乌江沿县。
　　不觉间，车子爬上青龙坳，连接泄洪洞的青龙沟，已用水泥石块砌成三厢沟，在坝上，像树枝一样连接着两山的水沟。从白虎崖脚穿洞而出，经过青龙山山脚前往沿江县的高速公路，像一条长龙，在青龙洞前开出的匝道，像长龙长出的腿脚。青龙山和白虎山树木葱郁，野草繁茂，问怎么与仲江书中的描写的情景不很相符。齐芳回答：“这主要是退耕还林的功劳。你想，不种地还收钱粮谁不愿意？”
　　国乾在一边插话说：“我看主要还是‘杀广’和能源、用材替代。‘杀广’找钱的人多了，砍伐树木的人少了；用电用煤的人多了，烧柴煮饭的人少了；使用钢铁塑料家具的人多了，使用木制用具的人少了；建造砖房的人多了，修建木瓦房的人再也难看到。你看那些不是耕地的地方，也是树木杂草丛生，还出现了野猪野羊……”
　　车子停放在古成竹家院坝，三人来到仲江家，房则竹林边摆着数朵花圈，院内安放着七八张方桌，吃饭的客人不多，帮忙的都是本地乡亲，牛世发也在其中。颜河义、聂景红、辛娅和包着孝帕的颜孟江、古江华、石牛、海菊闻声从屋里出来与贤春等人打过招呼，又各自忙去了。贤春走进堂屋，古成兰睡在木板上，脸上盖着火纸，身上搭着几床老被，显得很瘦小。桌上插着香烛的一升米上，插着灵牌，还有一个纸牌，中间写的是“当今皇帝万万岁”。古八字头戴毛皮帽，鼻梁架一副老花镜，穿着唱经时用的红底牡丹花长衫，正和他的几个徒弟抄写经文。
　　贤春走过去本想说“古八字长寿啊”，脱口而出的却是：“古八字还没有死呀？”
　　古八字伸腰抬头，目光从眼镜上方看着贤春说：“哦，是贤春？有好些年没有来古家寨了吧？我死了谁来埋你呢？”贤春讪讪地说“你们忙”，退出堂屋来到院坝，将国乾叫到房侧问他：“仲江母亲的葬礼，比起他舅爹来，怎么冷清了这么多？那些玩得好的朋友也不来？”
　　“俗话说得好，人在人情在，谁还愿意巴结一个无职无权只剩一口气的劳改犯呢！”国乾叹息着回答，“包书记由于任上出现重大安全事故；县城防洪堤老城边擅自增加商业用房，成了胡子工程不能防洪不说，还容易积涝；江东开发超计划用地，几个部门主要负责人连续‘出事’。这些问题严格说起来她没有直接责任，有的甚至是上届或上级有关领导固执造成的，但间接责任不能不负，原拟任副市长改为助理巡视员，后来还是市人大主任力大伟争取，又改任了市人大副主任，前两天赴任去了，只是她那县委书记还兼着，听说将由市委一位副秘书长来接任。王林佳是那种不请客也不做客的人，自然不会来，何况他夫妻俩都对仲江有恨铁不成钢之憾。如果仲江能够把握好自己，届中他就补选为副县长了，至少换届时包书记推荐他到县人大政协任个副职是没有问题的；县委这边那名差额候选人，不是也交流去沿江县任了县委常委、组织部长么？”
　　贤春又接着问了几人，张兴来过了，方圆生意忙，贾飞等人改了非，只托辛娅带了点礼金来。
　　“陈春明呢？颜伯对他也不错呀。”贤春接着问。
　　“春明倒是个重情义的人，但也是聪明人做傻事。你晓得孟江家石牛吧？石牛在仲江家时，经常逃学、进游戏厅和网吧，仲江在家时间少，辛娅说话石牛当耳边风。一次辛娅上班中途回来，看到他与一个女孩在家中亲嘴，当即挥着扫把将他赶出了家门，并威胁仲江，如果还将石牛留在家里，她和海菊就离开这家。仲江在外给他租了间房子，在学校附近餐馆给他包了餐。过不了几天，老毛病又犯：房东向仲江告状，石牛到楼顶上拉屎屙尿。后来又给他在离校不远处租了间带卫生间的，一次他外出忘了带钥匙，回来主人不在，一脚就将门踹烂了。仲江吼他时他不吭声，过后又是‘涛声依旧’。孟江给的书学费，不是用来打游戏就是赌台球扑克什么的，结果总是仲江给他‘擦屁股’。一次放假时，他跑到学校砸玻璃，问他原因，他说是想听听玻璃破碎的声音，让人气得要死。后来终于出了事：石牛和一个男生争女朋友，他将人家的手打成骨折。下午，他被那人结拜的哥们打得鼻青脸肿，一人还在他肚子上捅了一刀。仲江赶到医院时，孟明说，如果再偏一两公分，或者送来迟一点，命就难保了。因失血过多，需要输血，他的血型特殊，血库无货，可化验仲江的不匹配，闻迅赶来的孟江，血型也不相符。仲江顿然明白，孟江结扎之后依然生了这个健康儿子的原因了。后来是献血中心人员带路，驱车前往与石牛血型相同的无偿献血者家中，将其带到医院救了石牛一命……”
　　“哥哥，你们去吃饭。”颜江霞来到二人面前。吃饭后，辛娅安排国乾和贤春住仲江回来时住的那间房，她和海菊、齐芳去古勇家睡——那小两口“杀广”找钱去了，留下两个孩子由奶奶带着。他们那三层砖房，是寨上修得最好的，房间空着，一般人不准进去睡。
　　贤春打听得知，古成旺和妻子罗来花，已在前两年先后病逝。
　　睡在床上，堂屋停歇一会后又传来诵经和锣鼓敲击声，二人都睡不着，贤春请国乾接着讲春明怎么没有来的原因。
　　国乾继续说：“对方家长负责了石牛的医药费，又给孟江仲江说了不少道歉的话。双方都未再追究，但已在公安部门立案，双方都被判了一年管教。事实上，都以保外就医为名，没有进少年管教所。继续读书已没有意义，仲江就安排孟江出面去找任了公安局政委的陈春明和医院院长孟明想想办法，把石牛弄到部队上去押押他的野性，不然成天在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动不动还要发脾气，他爹妈早晚要被气死。石牛顺利入伍，可不久部队将他退了回来——有人举报他判过刑，那伤疤并不是档案中所说的手术所致。将石牛送回来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接下来的查处却是害了一批人。孟明的责任被具体体检的人一肩担了，那明知故犯的陈春明和接收石牛入户并开具证明的青龙乡派出所所长等人，职务全都被撤销。好在他们没有交待真正的幕后人仲江，只说受孟江所托，收了他的烟酒。现在春明在看守所当工作员，只是不时被抽出来侦破一些大要案，前些天他们下乡去侦破一个爆炸案还没有回来。打电话给他时，他托我代他送点礼金。”
　　“唉，是这样。”贤春叹了一口气又问，“那关兴明呢，该不会是势利到墙倒众人推吧?”
　　国乾正准备回答时，堂屋传来古八字的哭唱声，是他代孝子哭唱《报恩经》，凄凉的哭声，诉说着母亲十月怀胎的艰辛。贤春说，“一会再讲，我们听听。”古八字时清时混的哭唱声传进耳鼓：
　　
　　人子不知报亲恩，皆因未看《报恩经》。
　　《报恩经》上无别语，句句说的父母恩。
　　……
　　三月怀胎在娘身，晨昏气倦懒动身。
　　茶不思来饭不想，想吃桃李过时辰。
　　……
　　七月怀胎在娘身，娘心挂惦不出门。
　　东家请娘娘不去，西家喊娘娘不行。
　　……
　　牙齿咬断千丝发，双脚蹬得地成坑。
　　儿奔生来娘奔死，命隔阴阳纸一层。
　　爹爹一见吓掉魂，菩萨面前把香焚。
　　连连磕头又许愿，保佑母安子成人。
　　……
　　
　　贤春听完准备喊国乾继续时，床头传来了轻微的鼾声。仲江却怎么也睡不着，不知过了多久，堂屋传来“升棺”（入殓）的声音。一阵鞭炮声和孝女们的嚎丧声传来，江霞和江慧在别人停止哭诉后依然在哭诉，江慧哭诉得最伤心：
　　
　　在生没有奉敬你，死后灵前哭一声。
　　姑母生前实在苦，比那黄莲苦十分。
　　往日喊你千遍应，今喊千遍不应声。
　　千声万声叫不应，心中有话谁人听……
　　
　　贤春在江慧的哭诉中渐渐入睡。他知道，对苦命的江慧来说，母亲、姑母是安慰和能够听她倾吐苦水的人。丈夫骆范仁刑释回家虽不再在外面游荡，但今天喊头昏明天说腰痛，依然好吃懒做，里外都得靠她支撑，不时还要被他辱骂。
　　第二天古成兰上山时，贤春随众人来到墓地，发现抬丧的多是五六十岁的老年人，年轻人很少，大多“杀广”去了。棺材放进墓穴，古八字摆好罗盘，众人依他指引，将棺材正中指向青龙山最高峰。接下来“清棺”，揭开棺材盖，将里面的杂物清理干净，将遗体面部向上放正，此时只听围观的亲人中又传出一阵哭诉声。合上棺盖，古八字喊孝子贤孙面朝青龙山跪在墓前，一边抛撒稻米，一边喊道：一撒东，世代儿孙坐朝中；二撒西，世代儿孙穿紫衣；三撒南，世代儿孙做高官；四撒北，富贵就从今日起！
　　贤春远远地看着、听着，想笑又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