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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二十一、二十二)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0-11 15:17:46      字数:5032

  (二十一)
  
  无孔不入的文化大革命终究找上了成叔,不,应该说是成叔招惹了文化大革命。那是一年后的事。原来成叔在当地“站着不长,跌倒不响”,没人怎么关注他。而且他是下中农,是革命的依靠对象,没人死缠烂打找他麻烦。但是后来到了毛泽东思想大普及的时候,因为成叔没读多少书,头脑也跟不上趟,就出问题了。
  那时候,生产队发给每家每户社员毛主席著作供大家学习。有“老三篇”(指毛主席写的《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那三篇文章)那样的单行本,有毛主席著作甲种本、乙种本,有随身携带的《毛主席语录》,更有《毛泽东选集》四卷,大家都知道是要好好保管、好好学习的,至少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如果弄脏了、弄破了、损坏了,上纲上线起来,扣上个反对毛泽东思想的大帽子,那就百口莫辩,真会死无葬身之地了!为了保护好毛主席著作,生产队专门请木匠给每家每户做了一个“宝书台”,把毛主席著作恭恭敬敬安放在台上。这应该万无一失了。
  有一天出工,中间歇气时,大家都开始抽烟。那时出工的社员基本都抽烟,因为干活累了,可以借着抽烟的名义小憩一下。不抽烟的就不好跟着歇息,名不正言不顺嘛。此时,解放卷喇叭筒烟的纸正好没了,就向坐在旁边的成叔要。成叔也不假思索,拿出一张给他。解放接过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是毛主席著作。他不动声色地问:“成叔,没纸啦?抽书纸啦?”成叔漫不经心地回答:“有呀,还有很多呢。”解放又问:“哪来的?给我一点吧。”成叔仍然没察觉,大大咧咧地回答:“找我干吗?你家宝书台上有的是呀。”解放不禁又吃了一惊,小声质问道:“成叔,你真是胆大包天呀,毛主席著作都卷烟抽,你是不想活了?!”成叔恍然大悟过来,糟了!怎么把这事忘了?该死!解放低声再问:“你没抽几张吧?”成叔心虚,说:“也没多少,《毛主席语录》抽完了,《毛泽东选集》才半本。”解放告诫成叔:“这事你再不要跟人说了。宝书台的破绽千万别让人看出来。弄不好你就是自取灭亡了!”
  成叔想起自己虽然属于贫下中农,政治上硬扎,但是当过国军机枪手就是一个污点,现在又加上一个污点,真不知道能不能过得了文化革命这个关?于是从此不得不谨言慎行,说话也欲言又止,嗫嗫嚅嚅,过去大大咧咧、心直口快的成叔突然像土行孙一样借土遁消失不见了,大伙都觉得好生奇怪,只有成叔自己和解放清楚。如果不改弦更张,还是“老鼠咬着猫麻皮(生殖器)”而不知死活,恐怕真是“颈上磨刀——危险万分”了!
  后来,大队还真组织了一次检查,到每一户社员家检查宝书台,好在成叔有所准备,把抽烟撕掉了一半的那本《毛泽东选集》夹到了四卷中间,没露破绽,得以蒙混过关。检查组还表扬成叔到底是贫下中农,对毛泽东思想有感情,对毛主席著作保护得很好。成叔悬着的心放下了,内心却想说:我岂止是有感情,我是把毛主席著作学(抽)到了肚子里呢!
  
  (二十二)
  
  快放暑假了,长春公社老师们之间突然疯传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昨晚,福源大队金星小学王文采老师被“抓”了!抓他的是公社文办文主任。
  真是想不到。王老师三代贫农,是有名的红旗教师。文主任则是他的同乡。这是怎么回事?
  那天,文主任骑着文办刚买的自行车下乡,来到青云山下的银滩小学考察,情况基本满意。放心吃过晚饭,他想去只有一个男老师的福源大队单人校金星小学住。说走就走。那天雨下个不停,阴沉沉的,天黑得早,等他急赶慢赶来到金星小学时,周遭已经静悄悄的,好多人家已经熄灯灭火,准备睡觉了。他径直走到王老师亮着灯火的房门前,敲门,没人应答。再敲,还是没人。他想,按常理王老师应该在呀,一个单人校的老师,晚上要备课、批改作业,应该忙得不亦乐乎,怎么会没人呢?凑近窗户看看,蚊帐放下了,踏凳上还整整齐齐放着一双鞋子。看样子是睡了。王老师这么早就睡了?怎么会睡得那么死,敲门声都没听到?文主任想着,心里涌起一个不祥之兆,难道——他不敢往后面想。轻轻绕到屋后,推了推后门,门没闩住,是虚掩着的,文主任禁不住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家伙有问题!得仔细查一查!!于是不动声色轻轻走进房间坐下等着。
  不一会儿,由远而近传来王老师轻快的歌声:“九九那个艳阳天——十八岁的哥哥坐在小河边”,没多久,门被轻轻推开了,王老师蹑手蹑脚走了进来,猛然看见正襟危坐的文主任,不由得一个激灵、大惊失色:“文主任你来了?”
  文主任怒火中烧,厉声喝问:“我来了。你去哪里了?!”
  “我,我去家访了。”
  “一派胡言!你晚上做家访,访到现在?做家访为什么要亮着灯,前门闩着、后门开着?为什么放着蚊帐、鞋子,做出一个在床上睡觉的样子?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掩耳盗铃吗?你骗谁?!还那么兴高采烈,哼着情歌,‘十八岁的哥哥坐在小河边’,你都四十好几了,好意思?你找哪个‘二妹子’去了?说吧!”
  王老师蒙了,瑟瑟发抖,无言以对。文主任趁热打铁:“王文采,我告诉你,你赶紧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争取宽大处理吧!”
  王老师没法抵赖,说:“我交代,我交代,争取宽大处理。”
  文主任余怒未消:“好,你把自己犯的错误全部写出来,深刻反省!要写细节!!我也是,阶级斗争这根弦怎么没绷紧,没有早点看穿你,还一次次给你评红旗教师呢?痛心呀,痛心!”
  王老师哆哆嗦嗦坐下哭丧着脸开始写反省,文主任则痛心疾首,睡意全无。
  情况基本弄清、落实了。天刚亮,文主任就押着他的“战利品”——王老师去了公社。
  等牯子接到通知,参加全公社老师会,亲耳听到文主任有根有据揭露王文采错误的时候,才恍然大悟,难怪顶着红旗教师光环的王文采老师教学质量低得难以想象,原来他“红杏出墙”、心不在焉啊。
  结局是可想而知的:王老师在福源大队金星小学长期与紧邻的一名寡妇通奸,几乎妇孺皆知。他因为犯了“作风腐化、道德败坏”错误而受到处分、调离福源,灰溜溜地走了。文主任得到的教训是: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尤其对单人校的老师不能放松警惕、心慈手软、姑息迁就,而必须防微杜渐、严防死守,才能遏制阶级斗争新动向!
  王老师走后,文主任一鼓作气,抓了不少“阶级斗争”,处分了十多个老师。不过他们没一个是搞反革命宣传、破坏活动的,谈不上两个阶级、两条道路、两条路线的斗争。他们都犯了同一个错误,就是作风问题,乱搞男女关系。
  评法批儒开始了,文主任又燃起了斗争的激情,组织老师们开展学习,召开批判大会,发动大家写批判文章,一时间搞得人欢马叫、如火如荼。美中不足的是找不到阶级斗争新动向、活靶子。
  有一天开批判大会,文主任正在台上声嘶力竭地讲着评法批儒的必要性、重要性,忽然心血来潮——灵感来了,于是自问自答说:“哦,有了,大家不是常说我们学区没发现阶级斗争新动向吗?不是说评法批儒没有活靶子吗?不对。阶级斗争是无孔不入的,我们老师中也有。比如刘思儒老师的名字就是。那个‘儒’字就是儒家的‘儒’,某些人就是煞费苦心地要把老师拉到他们的队伍中去,还要思着想着,念念不忘啊!”
  老师们听到这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于是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齐刷刷投向了刘思儒。刘老师火了,脸色由红转青,突然一跃而起高声抗议:“文主任,你怕是搞阶级斗争搞疯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什么某些人?你就是在说我嘛。告诉你,我的名字是我父母取的,不过是一个记号,跟评法批儒有什么关系?!你可真会联想啊!好,我现在就把名字改了,把儒家的‘儒’改成如果的‘如’,你没话说了吧?我倒要看看,我们学区从此以后是不是就不用这个‘儒’字了,是不是就没有儒家的流毒了?!”刘思儒如此犯上作乱、慷慨激昂的一番话,把老师们惊呆了,文主任也呆了,又不好发作,尴尬不已,批判大会只好不了了之。
  文主任抓了半辈子阶级斗争,立场坚定,铁面无私,处理了不少老师,当然得罪了很多人。比如被贬到福源的钊老,就饱尝过文主任对犯错细节穷追不舍的厉害,以致谈虎色变,惶惶如惊弓之鸟。但是到了后来拨乱反正,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文主任就没那么吃香了,慢慢被冷落在一边,再没了过去的威风。他很失落,不知道自己一生紧跟上面亦步亦趋,忠心耿耿,有什么错?错在哪里了?!
  牯子上大学了,紧张的学习中断了他和文主任的联系。等牯子毕业留校,再调回本县,文主任已经退休了。再见面,是他作为老同志代表到县城学习老年健身知识的时候。他和牯子聊了很多,什么都聊,大发感慨,就是没聊到教书育人和阶级斗争,没提到王文采、钊老等一批被他整过的老部下。他再没有以前那么充满激情,那么认真刻板了,还说了一些不应该是他说的“落后话”。牯子开玩笑说:“文主任,这话可不像你说的呐。过去你那么积极,那么坚决,现在那么消极,那么无原则,可有点判若两人,让我们难以适应啊!”文主任没有反驳,也不生气,乐呵呵地告辞。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估计文主任肯定健在,应该整天盘算着怎么锻炼、享受、多活些年头。可是某一天从他侄子处得到消息:文主任死了,活了84岁。据他侄子说,他叔叔临死还头脑清醒,就是说不出话,好久不断气。家人看他难受,似有不舍,都劝他:“你放心吧,家里没什么要牵挂的。那边好,也有伴,你就放心去吧。”文主任听了,很着急,示意拿纸笔来。很快,纸笔伺候。文主任拿起笔,哆哆嗦嗦地在纸上竟写下了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递给妻子。他妻子比他年轻,也是七十多了,接过一看,上面赫然写着:“我们一起去吧。”当场就吓得差点晕了过去。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安平、钊老早走了。现在,不管情愿还是不情愿,文主任也驾鹤西去,牯子的老同事越来越少了……
  
  生产队集体劳动并不总是死气沉沉,兴之所至,福源的山歌王尤老瘪便会引吭高歌,唱几句本地山歌:“哎哟喂,大山里头出茯苓,稻草头上出黄金,桑树头上出绸缎,不贪富贵不嫌贫,只爱作田种土人。”
  歌声响起,对门同有山歌王之称的为老贵便遥相呼应搭腔了:“哦吼啰,五更公鸡叫连连,郎要早起姐要眠,郎要出门做买卖,姐要贪花赶少年,赚钱还要赶在先。”
  这两人都是有名的福源好声音,高亢嘹亮,振奋人心,歌声差不多能响遍整个福源,就像闪电一样从这边传到那边,人们都夸他们唱山歌能“止饿”,让人忘了饥饿和疲劳。
  成叔也能唱歌,而且他的歌可能还在尤老瘪和为老贵之上。他不打山歌,而是唱戏唱情歌,多是讲男欢女爱的内容,更受人欢迎。但成叔不在田间地头唱,他要在茶余饭后、在屋场里正儿八经唱。
  夏天中午,乡下人没有午睡的习惯,大家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年轻人打牌,嫂子们闲聊,壮汉们掰手腕。成叔到场,大家立刻一拥而上,把他团团围住,纷纷要求他唱一调。
  成叔也不推辞,清了清嗓子,打起旦声马上进入角色,声情并茂地开唱:“一把扇子轻又轻,借问娇莲何处人?打开扇子扬州府,收拢扇子浙江人,移开扇子现真身。”
  唱到这里,成叔咳了一声,吐了口痰,卖个关子,说:“就这样,算了吧。”大伙不干,要求他接着唱。这时,正好永文听到成叔唱歌,拿着胡琴也来凑热闹,成叔心里暗喜,却装作迫不得已的样子,勉强答应,又唱道:“二把扇子两面黄,一面娇莲一面郎,郎想戏姐隔张纸,左转右转不成双,想坏娇莲急坏郎。”
  旁边永文合着节拍伴奏,二者配合得浑然一体,更是引人入胜。直听得一帮人如醉如痴,神情恍惚。眼看着成叔似乎又要起身开溜,一帮嫂子赶紧七手八脚把他牢牢按住,命令:“永文接着扯琴,成叔继续唱!”成叔拗不过,于是接唱:“三把扇子镶金边,送给我姐过热天,白天拿在手里扇,夜里放在枕头边,犹如我郎伴姐眠。”
  唱来唱去,永文更来劲了,把一把二胡拉得高低起伏,荡气回肠。这时,云大嫂端来一盘凉茶给大家解渴,成叔接过一杯,喝了一大口,又唱:“四把扇子花儿多,我把扇子送情哥,别人相交郎送姐,我倆相交姐送郎,君子相交似水长。”
  其实,唱到此时,成叔也上瘾了,便不再卖关子,接下来又唱道:“五把扇子香又香,一龙一凤画中央,龙下江河为戏水,凤栖树林为求凰,情哥情妹为成双。”
  唱完这一首《五把扇子》,成叔有些上气不接下气,近乎央求:“今天就唱到这里吧,以后再来。”一帮听众刚听出味道,非要成叔再来一段保留节目灯戏《四姐下凡》,成叔推辞不过,只好说,“我唱几句,以后有的是机会,再给大家唱全本的,好吧?”成叔说完,永文的琴声才戛然而止。大家觉得成叔唱了那么久,确实有点累了,都同意放他一马,让他再唱几句收场,成叔于是又扯起嗓子,打着旦声开始清唱:“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下无媒不成婚……”
  成叔唱得余音袅袅,婉转悠扬。大嫂们纷纷赞赏:“成叔真是唱得好,唱得好呀!真不愧是我们福源的宝!”大家都觉得意犹未尽,依依不舍离去。成叔当场献艺,好评如潮,自然心满意足,也欣欣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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