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十九、二十)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0-10 10:01:58 字数:5187
(十九)
闻大娘不止一次说过钦叔公的一件往事。那时同屋场的此叔还小,“不知天命”,正处于懵懵懂懂的时候。有一天,钦叔公忽然心血来潮,想戏弄他一下。他把正在发呆的此叔叫来,说:“此伢子,你能玩个游戏吗?”此叔问:“什么游戏?怎么不能?!”钦叔公微笑着说:“我就怕你不敢。你妈妈会骂你的。”此叔一下子被激着了:“谁说怕?我不怕!”于是,钦叔公如此这般地教了一遍,此叔便被带上了贼船。一会儿,此叔的妈妈听见外面热热闹闹,而且似乎有此叔兴高采烈的声音,把头往外面一探,差点气懵了。只见地坪里他儿子用棍子挑着几只草鞋,跟在钦叔公后面亦步亦趋。钦叔公喊一句,儿子就跟着鹦鹉学舌喊一句。钦叔公喊:“张天师。”此叔也喊“张天师”;钦叔公接着喊:“李天师。”此叔也喊“李天师”;钦叔公大喊:“有道行(本事)。”此叔也大喊“有道行”;钦叔公使尽力气高喊:“有道行就不会卖草鞋!”此叔也声嘶力竭更大声呼喊:“有道行就不会卖草鞋!”他的得意洋洋、竭尽全力,让围在旁边看热闹的一群孩子也来劲了,一齐高声大喊:“有道行就不会卖草鞋!!!”
慢慢有大人也参与围观,知道钦叔公是没事逗此叔,戏弄他呢,而此叔浑然不知,傻乎乎地跟着他游行,不禁哄堂大笑,一个个前仰后合,地坪成了全屋场看把戏的舞台!此叔妈妈忍无可忍,冲了出来,对这个三代叔公狠狠瞪了一眼,一把揪过儿子扇了几个耳光,恶狠狠地骂道:“我叫你有道行!你被别人当猴耍也不知道?!还东边上西边下地喊魂,跟死了人一样。你妈我还在这里,还没死呢,小小年纪就跟着不三不四的人学坏样,我打死你这个不争气的畜生!”此叔妈妈恨恨连声,众人赶紧作鸟兽散。
钦叔公却不慌不忙,反过来劝她:“你这是何苦呢?较什么真?小孩子就是这样,没事的。玩一玩,图个开心。”说得倒像此叔妈妈做错了事,需要他来开导一般。此叔妈妈不好抓破脸皮结冤仇,只好悻悻地回了一句:“是啊,图个开心。你是开心了,我能开心吗?!”然后火冒三丈地拖着此叔拂袖而去。
钦叔公的捏雀似乎遗传给了大女儿。他的大女儿春妹大大咧咧,也喜欢捉弄小伙伴。有一次,放学了,牯子看到路边一个草坪里,有一伙孩子聚在一起,正围着春妹玩。春妹拿出带午饭的陶钵,扑在地上说:“来,看谁有力气、本事大,能把陶钵敲烂?”小伙伴都说能。春妹让其中一个敲。她要求把左右手从自己两腿下面钻过去握成拳头,使劲敲放在两腿之间的陶钵。第一个没敲几下就胳膊酸胀,只好草草收兵。第二个接着敲,仍然使不上劲,很快败下阵来。就这样一个接一个,谁都没法敲破陶钵,只能乖乖认输受罚——让春妹狠狠地刮一下鼻子。被罚的都捏着鼻子,酸酸的,眼眶里满含泪水,春妹则哈哈大笑,得意洋洋。大家被罚过后才恍然大悟,春妹这一套并不是有没有力气的较量,而是让你放不开手脚,有劲使不出,所以没人赢得了。路人看了都说,春妹总怕是遗传了钦叔公的捏雀,不然怎么读书不怎么样,搞这些奇古怪哉的东西倒有一套呢?
其实,牯子知道,钦叔公虽然捏雀,但心底是与人为善的。母亲说过,有一次,他带着徒弟做乡工,就是到农户家做木匠活。主人家人口多,家事也多,主妇兰打卦忙得不亦乐乎。兰打卦本名胡兰香,因为伶牙俐齿会说话,人们都说她生就了一张“打卦嘴(擅长敬菩萨时念念有词)”而得名。吃午饭了,兰打卦无意中说她背着的细伢子的鞋子掉了,到处找不着。钦叔公也没在意。添饭的时候,他一下子看见那鞋子就在饭锅里,被米饭包裹得隐隐约约的。他不动声色,悄悄把鞋子拿出来藏到了自己的衣袋里,继续没事人一般地盛饭、吃饭。饭后没人了,他才把鞋子拿出来给了兰打卦,笑了笑,一言不发继续干活去了。兰打卦看着粘在鞋子上的米饭粒,愧疚不已,对钦叔公的大度、善良更是感激涕零。
小时候,牯子很惦念钦叔公的刀斧药。做木匠,舞刀弄斧的,免不了偶尔伤到自己,割肉流血的事时有发生,木匠师傅就必须有自己的应急措施。牯子记得,有一次看到钦叔公儿子受了伤,被人驮回家。脸上惨白惨白的,小腿用一块黑布包扎着,显然伤得不轻,流了不少血。但没几天伤就好了,又照样生龙活虎地跟着钦叔公干起了木匠活。牯子就想,平时受伤都是钦叔公自己治疗,那么他的药一定是独家专利,秘而不宣的。那是什么特效药呢?自己不便打听,估计钦叔公也不会轻易松口告诉他人。越是不知道,牯子就越想知道。终于有一天,不知道怎么机缘巧合,钦叔公的秘方大白于天下了:原来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灵丹妙药,竟然是一窝没有长毛的小老鼠制成的东西!
平时,钦叔公会居安思危,钻山打洞寻找老鼠窝,找到了还没睁眼身上没毛的小老鼠,便一锅端抓了,拿来用石灰“咬”好,不久便研制成功,随时备用。受伤了,按住伤口不让流血,将如此这般制作的刀斧药敷在伤口上,马上止血、镇痛,慢慢痊愈。如此简单有效,这是牯子始料未及的。只是想起其制作过程的血腥和敷在伤口上的奇怪感觉,牯子又不由得有些心理不适起来。
钦叔公有时说出的话也有意思。他一辈子抽烟,或用水烟筒,装上一斗旱烟,吧嗒吧嗒抽;或用长长的旱烟筒发出丝丝声唆着抽;或用报纸卷喇叭筒抽。唯独从没抽过纸烟(香烟)。他觉得抽纸烟费钱,而且不过瘾。有一次,他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中大发感慨:“纸烟应当让别人走在前面抽,后面的人闻,倒是挺香的。”这话石破天惊,竟然马上引起了若干抽纸烟者的认可:“也是的呀,我们抽了那么多香烟,自己还真没觉得有多么香,倒是别人抽自己闻着好香呢!钦叔公说得没错!”这话让一帮刚学会抽烟、不时吞云吐雾的后生莫衷一是,感到无所适从得很。
最让牯子惊奇的,还是钦叔公小时候做的一桩远近闻名的捏雀事。那时候,三代老叔公也还是个稚气未脱的顽童,邓家屋场有个钦叔公也要叫叔婆的老婆婆,孤苦伶仃一个人过日子。老婆婆身体还算硬朗,只是眼神不好,看东西模模糊糊的,若隐若现。老婆婆还有些小气,总是提防着小朋友拿她的东西。越是防着,越是激发起钦叔公他们拿她东西的热情。那一年,老婆婆收获了不少生姜,思量着晒成盐姜,但又担心被钦叔公他们这帮混小子做手脚搞不成,于是到了晒姜那天,她一大早就坐在院子里,老僧入定一样,全神贯注守护着她的劳动成果。院子四周都有围墙,只有一张推门进出。老婆婆把推门关好,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了。虽然如此,她还不放心,两眼紧盯晒姜的大篾盘,竖起耳朵监听周围的动静。
如此严防死守,弄得钦叔公那帮志在必得的狐朋狗友们也都泄了气,准备悄悄收兵。钦叔公可不干了,豪气干云地说:“做事就要成功,怎么能半途而废?!想办法!”大家面面相觑,面有难色。钦叔公胸有成竹地告诉大家:“有办法,听我的!”接着吩咐一众喽啰,都去前面小河里捉螃蟹。大家不知所以,一窝蜂往小河跑。七手八脚搬石头、掏孔洞、翻沙子,不一会就捕获了一大堆螃蟹。到家了,钦叔公找来一根竹竿做成钓竿,大伙纳闷了:这是要去钓鱼了?拿螃蟹钓?莫名其妙!钦叔公却一言不发,招呼大伙悄无声息地跟着,很快来到了老婆婆的院子外。只见钦叔公把一只大螃蟹绑在钓丝上,把钓竿轻轻地伸向院子里,瞄准了老婆婆的盐姜盘。接着,他把钓竿上的螃蟹“诱饵”沉到了篾盘里,螃蟹遇到盐姜,以为是它的美味,张开大钳子就拼命夹。见时机已到,钦叔公就把钓竿迅速收回来,从螃蟹口里夺食——得到了第一撮盐姜。大家看着,瞠目结舌,差点忘乎所以欢呼起来!钦叔公马上用目光严厉制止,接着继续钓盐姜。
老婆婆坐了半天,没发现有人进门,眼神又不好,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所以慢慢地精神放松,睡眼惺忪了。钦叔公一伙更加肆无忌惮,施展拳脚,于是大获丰收。眼看着老婆婆的一大盘盐姜渐渐减少,到最后,篾盘里已经稀稀拉拉,有些像钦叔公的头发,越来越少,有点硕果仅存的味道。等到老婆婆傍晚收盐姜时发现,气得捶胸顿足、破口大骂的时候,钦叔公带着一帮小崽子已经溜到屋后的角落里大饱口福,一个个辣得伸出舌头哈气,眼泪鼻涕争相涌流……
待到闻大娘再一次唠叨钦叔公轶事的时候,她已经八十多岁,而钦叔公也去世多年了。牯子听起来还是觉得他如在身边,新鲜有趣,回味无穷。钦叔公的好玩,活灵活现,让人忍俊不禁。他用一生,用他的轶事、他的言行,诠释了乡亲们耳熟能详的土话——“捏雀”。
(二十)
从旧社会过来的成叔,不光生活中有欢笑,也有悲苦,所谓人有悲欢离合是也。上世纪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老百姓称之为过苦日子,成叔也毫无悬念地过上了苦日子。他知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那时,成叔这样的庄稼汉,每天只有四两(旧秤,1斤=16两)米口粮,根本填不饱肚子。有一天,他和一母同胞的哥哥根叔去后山砍柴。砍好一担柴,时近正午,兄弟俩准备回家。那一担柴是两捆,要拿戗棍插进其中一捆举起来,再插进另一捆,才成一担柴,才能挑到肩上。没想到饿慌了,成叔过去轻而易举就能干的事,这天却使尽了吃奶的力气也举不起那捆柴来。成叔没办法,只好向根叔求援。根叔来了,折腾许久,也举不起来。兄弟俩我望着你,你望着我,都面黄肌瘦,力不能支,两个男子汉不禁悲从中来,泪如泉涌。
苦日子不仅消磨了成叔的体力,还影响了他的精神。某一天,突然有消息说,昨晚成叔突然疯了,连人都不认识了,大伙赶去看情况。只见成叔赤膊短裤坐在自家木凳上,旁若无人,双手不受控制地拼命拍打自己的大腿,腿都红了,肿了,就是停不下来。嘴里还喃喃念叨:“雷公要打人,先打赵奸臣,后打李成仁!”他目光呆滞,神情亢奋,翻来覆去,彻夜不眠。大家看了,摇头叹息,都说:“这不是妖,不是邪,也不是煞,是饿的呀!”牯子那时小,心想成叔这辈子完了,可惜。但后来形势好转,有饭吃了,成叔的怪病竟然不可思议地痊愈了。
成叔个子不高,充其量一米六罢了,但农活样样拿得起,干得好,是货真价实的老把式。有一次,生性霸道的和老平与他发生了口角,成叔不软不硬回了一句,和老平气急败坏破口大骂:“成癞子,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像个什么东西,也敢跟我顶嘴?”成叔心平气和回应:“和老平,是的,我是不像个人。你呢,名字叫和平,动不动就骂人,村口野嘴,喊打喊杀的,和平吗?像人吗?你对得起你爹娘取的名字吗?”和老平更加恼羞成怒,接着骂:“成癞子,成矮子,还跟我吵,你配吗?!”成叔仍然不卑不亢回应:“我不配。我是矮子,你自己也只有四尺八,怎么老是拿把‘五尺’量别人,好意思吗?”和老平虽然声色俱厉,气势汹汹,但是终究挡不住成叔的先抑后扬,以柔克刚,只能在他强大的“软”实力面前败下阵来。
牯子没见过成叔老婆,就以为成叔没有成过家,没有老婆,一直跟早奶奶就是他母亲相依为命过日子。他自然没有儿女,家里便缺少生气。解放前,成叔吃粮当过兵,他说不清楚是在什么部队,纯粹是为了混口饭吃活命去的。不过从他偶尔说过的情节推测,应当不是孩子们从小向往的红军、八路军、解放军,而是国军——国民党的部队。成叔还透露,他在部队是机枪手,上过阵打过仗。
这下,人们来兴趣了,七嘴八舌问:“成叔,你真打过仗?看不出来呀。”
“你是在哪里打仗呢?”
成叔很不屑:“怎么,不相信?我在国军,是机枪手。”
铁平紧紧追问:“那你跟谁打仗?打死人了没有?”
成叔答:“跟共产党的部队嘛,打仗怎么会不死人?”
建国不怀好意地逼问:“那你是打解放军?机枪火力猛吧?”
成叔没听出来,一脸得意继续吹嘘:“我跟你们讲,机枪火力厉害得很呢,一扫就倒下一大片!”
跃进跟着问:“哦,是这样?你打死了很多解放军?那你是阶级敌人呀,欠下了人民多少血债?现在革命群众可要清算你,你跑不了啦!要把你斗倒斗臭!”
牯子也学着那时的流行话接过来说:“再踏上一只脚,叫你永世不得翻身!”
成叔听来听去,才发觉被这帮小子带到沟里了,后悔不及,赶忙澄清:“你们不要乱讲,我是说机枪厉害,一扫一大片,我可没有打死解放军啊!我也只是一个在旁边装子弹的机枪手。”
“帮着装子弹,那还不是一回事?!”跃进毫不放松。
成叔傻眼了,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大家来劲了:“成叔,你刚才还吹自己多厉害,怎么一下子就蔫了?你真是‘屋顶上跳下来不怕吓死人,床底下钻出来不怕笑死人’呐!”
到这时,成叔才听出大家是开玩笑,蜡白的脸才逐渐恢复了血色,没忘心有余悸地告诫这些坏小子:“兔崽子,这种玩笑可开不得呀,是要命的,知道吧?平时倒不要紧,由你们使坏也没什么。可现在是搞文化革命,动不动揪出来,动不动上台挨斗,动不动打成反革命,我可不想一大把年纪还去吃牢饭!”
看着成叔古板的脸色,牯子和国庆一伙再也笑不出来。
说来也难怪,1966年5月开始的席卷全国的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如狂风暴雨,荡涤着牛鬼蛇神、污泥浊水,斗争的惨烈程度难以想象。就算成叔这样上过战场的国军大兵也心惊肉跳。不过,人就是这样,亲身经历和置身事外,态度就会迥然不同。人们常说,站着说话不腰疼,本地人还说:冇见过老虎凶,也听过老虎哼。确实,经过了才有切身感受。成叔见识了文化革命的残酷斗争,自己也像被杀鸡儆猴的猴子胆战心惊,有时真到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