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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善后

作品名称:高级中学      作者:溪水常流      发布时间:2024-10-10 19:58:13      字数:3936

  校长出了医生值班室,浑身上下,气哼哼的。
  我假装刚刚赶过来的样子,尴尬地笑笑,想说点儿什么,却什么意思也表达不出来。
  校长乜斜我一眼,喉咙底下发出“哼”的一声,然后,扬长而去。
  气哼哼的校长回到病房,在走廊上见到大哥,只长叹一声,就把大哥刚才斟酌的所有词句都叹到九霄云外去了。
  校长拿出两道愤懑的目光,剜大哥一眼,之后,又是一声长叹,说:“你去问问护士,能不能把两位英雄的病床挪到一个房间,我有话要对他俩说。”
  大哥颇有种唯唯诺诺,说:“能啊,把他俩分开,是我和田野的要求,主要是防备他俩住在一个病房,再起冲突……”
  我赶紧补充一句:“也考虑两人的感受,当然,还防备双方的家人来了以后,没法共处一个病房。”
  校长鼻孔里哼了一声,说:“酒桌上一场战争,还丢不到八辈子人哪?还有脸在这儿再战斗一场?我倒不信了,你马上把他俩集中到一个房间,我倒想看着他俩再打一仗!狼吃了虎也好,虎吃了狼也好,反倒没有心事啦!”
  我和大哥赶紧过去把头裹纱布的高老师连同他的病床推到了姜老师的病房,并停靠在校长的另一侧。
  两人均如同斗败的公鸡,脸色青灰,两眼紧闭,消受着吧嗒吧嗒往下滴着的药水。
  校长浑厚地哼一声,说:“不打了?我当裁判,你俩再打一场,如何啊?需要什么武器,尽管说,我叫刘校长和田主任给你们弄去!”
  难熬的沉默过后,高老师一声嚎叫过后,紧接着就是一阵紧锣密鼓的呜呜啕啕,掺杂着满世界的委屈与不服,说:“我后悔死了,校长啊!这人真是丢大啦!我俩可都是相处不错的同事啊,我只不过开了几句玩笑,可是……老姜……竟然……”
  姜老师抓过床单,蒙住绷带缠着一只眼睛的脸,然后翻过身去,送给大家一面疲软无力的脊背。
  见姜老师不说话,校长转到他身前,俯下身子,同时,伸出一只有力的大手,在他绷带缠裹得只剩下三分之二的额头上试了试体温,说:“你感觉好点儿了吗,姜波老师?”
  姜波抬起上面那只胳膊,遮住无地自容的大半张脸,说:“您别说了,校长……”
  校长笑笑,说:“别说了?你俩弄出这么大的动静,都把我从全省高中校长培训班上给揪回来了,我还能‘别说了’?我倒是不想说,可我不说行吗?姜波和高峰,你俩说说,我不说了,行吗?”
  高峰有气无力地说:“你骂吧打吧,都行啊,校长。做出了这么丢人现眼的事,还怎么在山镇上混哪?”
  校长又转向姜波,说:“你哪,姜波?让我说?”
  姜波坐起来,耷拉着脑袋,说:“你说吧,校长,我听着哪!都是我混帐,没控制住火气和情绪。”
  校长点点头,说:“既然你俩都冷静下来了,那么刘校长和田主任担心你俩再打起来,因而把你俩安排在两个病房就是多余的了。我想呢,下一步的问题,不是再打起来的问题,而是善后问题。”
  校长见姜波和高峰低头不语,两人都在演绎着懊悔与歉疚,故意顿了顿,说:“我觉得善后问题有两个:一个是丢不起这个人哪,我的意见是,明天早晨你俩转到县城医院吧,幸亏高考完了,你们不是高一高二教师,否则,学校工作那块儿可怎么交代哪!”
  虽然两位英雄都进入了战后反思的角色,并且都表现出懊悔温顺的姿态,但剧情发展到这里,现场气氛显得太压抑,压抑得让人有点儿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尤其大哥,一直把自己埋没在战争主导者的泥淖里不能自拔。为缓和一下气氛,我轻描淡写地插了校长的话,说:“高老师和姜老师要是高一高二的教师,就不能参加这个庆功酒会了,也就没有这一出了……”
  校长狠狠地瞪我一眼,说:“就你嘴贫!我说正经的呢!”
  校长踱着四方步子,边走边说:“你俩觉得呢?是继续在这儿躺着,接受山镇这么多熟人的观望,偷听着大家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议论纷纷,还是转个地方——噢,对了,最好是转到不同的医院,也不一定是山海县城,滨海市范围内的所有医院都行——隐隐姓、埋埋名啊?”
  姜波咬咬牙,说:“转吧。”
  高峰也说:“转吧。”
  校长说:“那好,这里就涉及到善后工作的第二个问题,也是最重要、恐怕最棘手的问题,就是涉及到索赔报案的问题。我刚才问了一下医生哈,首先可以肯定的是,你俩的伤残都能治好,不会留下器质性的病变和后遗症,但是呢,都面临着轻微的破相。你们俩人起诉对方都成立,因为都有了伤残,而且都在重要的关键部位——脸面上,按照《刑法》还是《治安管理法》的规定,你俩一旦起诉对方,都会把对方送进拘留所,下一步就是判刑,自然就是公职的没有了……”
  高峰痛苦地闭着眼睛,睫毛底下就涌出来两滴分不清具体含义的泪,说:“你别说了,校长。虽然是姜波先伤的我,但事到如今,我没有了正当防卫的辩护,也不去计较吃亏大小了,我不是村镇上一般的平民……我明天就转到别的医院,是自己摔伤了,一切费用自己出……”
  姜波也受了感染,没等校长征求意见,泪流满面,说:“我也是,校长,我明早转出去,是自己从老爹家平房上摔地上,被地上的玻璃片伤了眼角,还折了腿……”
  校长终于放松地喘出一口长气,眼里的怒火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涌出来的湿气浇灭了,自然,语气和语调也变得柔和绵软,如刚被弹轧好了的棉团:“还有个问题,你们家人的安抚工作问题。”
  两人几乎异口同声:“放心吧,校长,不会出问题。”
  
  第二天上班不久,大哥弓腰缩背,做贼一样猫进教科室,说:“校长叫我过去一趟,你跟我一起过去吧。”
  我说:“你该不会以为我脑子有病吧?校长又没有叫我过去。”
  大哥说:“这顿骂肯定是免不了的,你跟我一起过去,校长还是会有所顾及的。”
  我说:“骂就骂呗,你不能这个耳朵进去那个耳朵出去,权当做没听见哪?再说了,他骂了大半宿,事情也有了最好的结局,他难道还没骂够、还没骂累?”
  大哥说:“我哪儿知道啊!”
  我说:“婆婆妈妈,前怕狼,后怕虎的,你真的跟以前不是一个人啦,老大!多大的一件事啊?你又不是打架斗殴的参与者,轮到那种状况,校长大人在场也未必就能避免,你整天有事没事地往自己身上拦,为的是哪门子事哪?”
  大哥执拗如故。
  我说:“那好,我陪你过去可以,不过,你得给我想个理由,免得校长大人说我不请自到,算是哪门子事?半夜三更想屁吃啊?”
  大哥想了想,说:“你现在马上就去请示一项工作,我随后再进去,我进去以后你别走,就是了。”
  
  临近“官房”,我转回头望了一眼,确认大哥没有跟过来,也不在我的视线,之后,故意溜到校长室后面的夹道里,然后,猫在窗后,通过“官房”窗户底半截儿的毛玻璃,影影绰绰地确认大哥进了校长室之后,快速转到前面,钻进校长室。
  我这样做,被大哥后来骂了好几天“没长好心眼儿”“只想看他的笑话”。其实,天地良心,我只是想证实一下,大哥到底是不是神经过敏,草木皆兵。
  结果,大哥真的是神经过敏、草木皆兵了——校长不但没有谩骂大哥,反而一反夜里的怒态,笑容可掬,平易近人,让大哥一时手足无措。
  校长指指旁边的真皮沙发,说:“坐吧,刘铁。”
  大哥就有种一时难以适应的感觉,说了一句没有意思的、白开水一般的屁话:“刚在办公室坐过,校长。”
  校长抬头,冲我笑笑,说:“有事啊,田野?”
  我意味深长地瞥大哥一眼,故作意外的姿态,说:“大哥在啊?我没有大事,是这学期小课题申报的事,教研中心刚下来个网上通知。”
  校长说:“你根据要求弄就行了,坐吧。”
  我说:“不了,我还有点儿别的事。”
  大哥说:“没什么要紧的事,就陪校长坐会儿吧。”然后,一本正经地坐下了,等待校长发话。
  校长歉意地笑笑,说:“对不起啊,二位。我夜里没压住火气,把对姜波和高峰的怒气也发到你俩身上。”
  大哥回报给校长一个更饱满的歉意,甚至是抱着一种负罪感,说:“该发啊,校长。我的工作没做好,出了这么丢人显眼的丑事。”
  校长摆摆手,说:“丢人现眼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我们丢多少人、显多少眼啊?说句心里话,我夜里发那么大的火,主要是考虑打架事件的后续工作不好做,既然两人还算有理性,心甘情愿地躲出去治疗,不互相追究对方,家属们也不会来学校闹腾,一句话,这么圆满,我们有什么放不下的啊?他俩自己种下的苦果,自己去品尝,跟我们没有多大关系。”
  尽管校长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但大哥还是想表达一下自己工作的疏漏,以期图谋点儿什么。
  我赶紧抢在他的前面,说:“就是就是,是非好歹,随他们去,我们也算做了所能做的了。”我怕大哥还执迷不悟,也怕校长不满我这种轻描淡写——一样的事,他校长可以大度如弥勒,可作为庆功酒局的组织、监护者之一的我,如此轻描淡写,是很容易引起校长的不满的,于是,我赶紧转移话题,没有任何背景过渡,说,“高考成绩已经揭晓,据说,不仅山海县大面积滑坡,整个滨海市都大踏步下滑,我还听说,滨海一中更是滑得惨不忍睹……”
  校长站起来,举着一张深邃的脸,凝望窗外,任溽热的夏风,夹裹着逼人的热浪,穿透眼前的纱窗,扑面而来。
  我补充说:“还有啊,郝副厅长家乡那个第一中学,被选做这场素质教育试点对象,因为严格按照素质教育新政办学,参加今年高考的一千八百多名考生,过军检线的只有可怜的22人!这个学校是划片招生,不像我们山海县,把重点生全部招进县城重点学校,下面学校全剩下了普通生。也就是说,他们这一千八百多名考生里面,有三分之一的重点生,却只有22人过了军检线,还没有咱们山镇高级中学纯普通生的一个班级考上的学生多!家长震惊!社会哗然!政府恼怒!”
  听了我的考情播报,校长似乎早已了如指掌,只是望着窗外清丽的蓝天红瓦绿树,自信的脸上洋溢着得意。
  倒是大哥有些震惊,夹杂着一丝怀疑,捅我一把,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说:“你不会上网啊?官方已经被省教育厅封杀了通报高考成绩的权利,可哪所学校不是像我们一样,昨天晚饭前就查完了学生的高考成绩啊!你搜一下有关学校的高考成绩关键字,或者搜一下各学校的贴吧,一目了然。”
  笑意渐渐爬上大哥和校长那两张饱经沧桑、历尽磨难的脸,然后,随着时光的缓慢行走,渐次弥漫开来,宛如布满天空的郎朗阳光,那里面的生活复杂丰厚,即便我这样一个还算聪明的人,也难以在短时间内卒读,悟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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