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七、八)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0-06 11:18:22 字数:4006
(七)
给女儿取名字,四和尚颇费了一番心思,最后请福源教过私塾的传德先生出山,咬文嚼字、翻来覆去比较,定下来叫“李芳”。四和尚觉得叫起来顺口、响亮、有文化,很满意。
对李芳这个宝贝女儿,四和尚真是疼爱有加,他特别喜欢李芳聪明伶俐,长大后要长相有长相,要本事有本事,又会唱歌又会唱戏,简直是鹤立鸡群。只要大队宣传队有演出,就一定有李芳出演女主角的好戏,四和尚肯定每场必到,并且当场毫不避讳地点赞:“啊呀,滴(只)有我家芳妹子会演戏,真演得好!”
为老贵马上质疑:“四和尚,别的妹子也会呀。”
四和尚瞪了为老贵一眼,不容置疑地说:“为老贵,不要抬杠!就是滴有我家芳妹子最会演戏,就是滴有她演得最像最好!”
为老贵笑了笑,继续逗趣:“四和尚,我不是抬杠,我看欣妹子、建春也演得不错呢。”
四和尚坚定不移回击:“大错特错,滴有芳妹子最好,滴有、滴有、滴有!”
大家都乐了。“对,滴有,滴有,滴有你四和尚‘老鼠缘秤钩——自称自’,你就叫‘滴有’好了。”从此,人们看到四和尚来了都会异口同声打招呼:“四和尚,哦,是滴有,在忙什么呢?确实,滴有芳妹子戏演得好,滴有,你说对吧?”
四和尚知道大家打趣他,学他的“滴有”,也不生气,哈哈一笑,过后还是照旧说他的口头禅“滴有”不误。
这一来,四和尚又多了一个外号:滴有。
哪怕只是看戏,四和尚也有自己的特点。他是个容易全身心投入的观众。台上演员的举手投足、喜怒哀乐,他都容易融入其中。他伸长脖子,张大嘴巴,全神贯注盯着演员的一举一动;随着剧情的发展,嘴越张越大,口水也不自觉地流了出来。
一些后生子见了,觉得有趣,就逗乐子喊:“快看呀,四和尚吃戏了,滴有四和尚吃戏呢!”
有的干脆问他:“饭不好吃,滴有戏好吃吗,四和尚?”
更有尖刻幽默的大叫:“大家快抓紧看戏啊,不然都被四和尚吃了,就没什么看头了。”
四和尚不觉得难堪,吃戏就吃戏,滴有就滴有,我自己心里舒服、满足就行。
大冬天,对农家来说,是“半年辛苦半年闲”的农闲时节,四和尚约上李医师、牯子和地叔去他家打麻将。不过,麻将牌要李医师自带,他可没有,他滴有场地和炭火,只能“凑个角”。
如前所述,四和尚的节省在福源妇孺皆知,恐怕举世无双,几个牌友不约而同翻出家里能穿上身的、里三层外三层的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像个粽子一样去赴约。不出所料,天寒地冻,四和尚家炭盆里放着硕果仅存的几个小炭块,冷清清的,没有一丝热气,好像只是点缀和装样子一般。
牯子于是严肃地质问四和尚:“何伯,您老人家这炭火怎么黑乎乎的?总共就几个炭末子,坐不住啊。”
四和尚笑嘻嘻地说:“贤大侄,怎么说话呢?伯父请你们打牌,特意早早放好一盆木炭,暖和着呢,怎么会坐不住?!”
牯子说:“何伯,您自己看看,炭少得可怜别说,还都是黑的,尽是‘马脚(没烧成木炭的柴棍)炭’,您也太能省了,真是‘打屁也要过棕滤’嘛。”
四和尚不以为然地以攻为守:“哎呀,你们年轻人就是不知道过日子的艰难,‘伙伴火伴’——有点火陪伴着就不冷了,要那么大火干什么?又不是熏腊肉?!”
牯子好笑又好气,回嘴说:“我们年轻人是大手大脚,您老人家也省得过分了,针尖上削铁,怎么也没见您省下一份大家业来?!”
李医师瞪了牯子一眼,牯子就闭嘴不说了。他了解四和尚过日子节省是生成的眉毛长成的痣——无法改变,只能算了。
四和尚在一边鼓起腮帮子用吹火筒对着炭盆里仅存的几个红火齿使劲吹,妄图把那可怜的炭火燃起来。结果灰尘噗噗,“只有‘冷’如故”。四个人只好面对现实,就在凉嗖嗖的房间里打牌。打着打着,牯子越来越看不清牌,这是怎么回事啊?于是忍不住再问:“何伯,您这电灯有问题吧?”
“有什么问题?没有呀,怎么啦?”
“不怎么,就是眼睛看不清牌。”
“年纪轻轻的,怎么会呢?”四和尚一脸的不相信。
“太会了。您这电灯泡只有几支(瓦)光吧?”牯子追问。
四和尚面无惭色,理直气壮地答道:“贤大侄啊,40支光啊,你来了,我能省吗?”
牯子不信,站起来把灯泡拿到眼前,要来他的手电筒一照,话就脱口而出:“我的天啊,才5支光!”
大家愕然:有这样的事?
牯子肯定地点了点头。
四和尚并不难堪,反而嬉皮笑脸地质问:“怎么才5支光啊,我这个头(秃顶)不是还有100支光吗?!”
牯子忍俊不禁,也感叹不已,说:“真领教了,何伯,您真是当之无愧的‘省王’哇!”
打完牌,要走了,外面漆黑一团。没办法,李医师提议借四和尚的手电筒一用。四和尚急了:“德盛啊,你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夜里要起床,离不了手电筒的,不行!”
“那就煤油灯也行。”李医师退而求其次。
“也不行,我家就一盏煤油灯应急,你们拿走了,我们怎么办?再说万一把灯盏打破了,又不好叫你们赔,你说怎么办?”
地叔在一旁眨了眨眼,笑着说:“那我们干脆住下算了,明天吃完早饭再回家吧。”
四和尚认真想了想,要住要吃,自己更亏大了,只好勉为其难地说:“你们每人拿几根草香点着回家吧。”大家只好遵嘱行事。待四和尚拿出草香一看,三个人都乐了:竟是烧掉了大半截的残香。
地叔更是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老哥,你这不是前次菊女子出体做法事用的草香吗?这香签上的红线还在呢。”
四和尚不高兴了:“乱说!赶快拿着草香回你的家去吧!”
无可奈何,三个人只好每人拿着三根点燃的半截香,一晃一晃的,盯着前面那点微弱的光,半步半步往前挪。挪来挪去,眼前突然出现一堵石墙!怎么回事啊?是石墙吗?三个人用手一摸,哪是什么石墙,是走到石强家门前的排水沟里了。李医师还是没忘幽他一默:“哎呀,不是石墙是石强,又是石墙又是石强,不知道到底是石墙还是石强?”
来了个绕口令,把已经安睡床上的石强都惊醒了,抖抖索索披衣起床,准备赤手空拳抓小偷。打开大门一看,却是老少几个被困在门前阳沟里。他是外地人,入赘在李家,急忙客客气气打招呼:“是德盛叔、地叔、铁牛,怎么回事啊,你们深更半夜怎么掉到沟里了?快进来坐吧,要不要我拉你们上来?”
三个人哭笑不得,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没事没事。”赶紧灰溜溜地爬上来,灰溜溜地回家去了。
(八)
如今,上了年纪的人才知道,破四旧是文化革命初期声势浩大、非常深入的运动。那时福源也不甘人后,发动了一波又一波大清查,把多年来收藏在各家各户的旧东西都搜了出来,一股脑儿堆在大队部。有各种各样的旧书、字帖、祖宗牌位、形形色色的骨牌、麻将等等。把看相旧一点、颜色发黄、看不懂的东西都收集起来,或者封存,或者销毁,务求干净、彻底消灭之。当然,百密一疏,有些东西被人悄悄顺走,也是常有的事。麻将就是其中之一。
像牯子这样的年轻人,原来对麻将是非常陌生的。长到十六七岁,没见过打麻将,连麻将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可是到了搞文化革命,反而见识了麻将,看到了人们偷偷摸摸打麻将,后来自己还学会了打麻将,还上瘾了,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牯子当时也是从大队部顺手牵羊搞来了一副麻将牌。没想到父亲李德盛医师认识麻将,还会打麻将,这让牯子大喜过望,缠着父亲学起来。听人说,李医师解放前嗜赌如命,打麻将更是家常便饭,小菜一碟,不在话下。只是解放后,政府禁赌,顺带着把麻将也禁了,他也改过自新,金盆洗手,再没涉足赌博,也没打过麻将。牯子这一代年轻人对麻将自然“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了。
李医师打麻将堪称高手,个中三昧一清二楚。所以牯子上手很快,把算番的功夫稳稳掌握,颇有点后来居上的势头。
李医师谆谆教诲说:“牯子,打麻将当然要抓到好牌,有了好牌就有了一大半赢的可能。但也离不开技术。会打牌可以把烂牌也打得大气磅礴,游刃有余。如果是好牌,更可以大刀阔斧,横扫千军。我们福源打牌是要算番的,一首牌要四款一对,20番起胡。不到20番就是诈胡,要受罚。”
牯子追问:“爸,那怎么凑满20番呢?”
“那要看牌的具体情况。比如有的牌本身就超过20番,可以直接胡。小牌就要靠几番几番的算,凑满20番才能胡。”
牯子穷追不舍:“那您说说,哪些是大牌?哪些是小牌呢?”
李医师就不厌其烦娓娓道来:“大牌有清一色、亲姊妹、大三元、全幺、四风会、大满贯等等。比如清一色指全是筒或索或万,30番;亲姊妹是指筒、索、万一种里面有三款一样的;全幺是指都是字(东南西北中发白)或幺、九,60番;四风会指东、南、西、北齐全,也全是幺;等等。这些都是大牌,大番子。”
“小牌、小番子呢?”
“那就多了。有龙十、臭十、幺十、姊十、齐十等等。比如龙十,就是筒、索、万里从一到九,组成一条龙;花十,是指筒、索、万三种里面有一款相同的;齐十,就是筒、索、万、东南西北风、中发白每一种都有,种类齐全了,这不是好牌。还有抢十,别人开杠时抢胡;绝十,只能胡一个字也只剩下一个字的;花十,自己开杠摸字正好胡牌,叫杠上花。还有‘十三烂’,这是牌实在太差时的无奈之举,要求手里的牌不管怎么都连不起来,胡的字也要跟手里的牌不能凑合,有时候还偏偏能胡牌。”李医师笑了,看样子他是有过不少这样经历的。
“有意思。那几番的怎么算?”牯子打破砂锅问到底。
“对了,刚才说的都是十番的。还有几番的,比较多,也复杂,那就考验你的真功夫了。有:高五,就是5番,指筒或索或万中,有相同的2款,比如两个‘123、345、789’等等;缺三,筒索万缺了一门,3番。但有字算2番,是缺二;断三,一首牌里没有幺(一、九),3番;嵌三,胡牌时胡嵌在中间的2、5、8字,3番。但嵌在中间不是2、5、8的,叫嵌二,2番;无二,牌里没有字(东南西北中发白),2番;独二,只有一款幺,2番;反二,又叫放二,只有一款不是幺,2番;吊二,胡牌时对子少一张,胡这个字,2番。但自摸胡、仰十无吊,不算。等等。这些就要靠在打牌过程中去领会、掌握了。”
李医师像带学徒一样循循善诱教,牯子也像上学一样聚精会神学,很快把那些口诀、要领掌握了,并且理论联系实际,逐步能够披挂上阵,开始方城之战了。
大队是不允许明目张胆打麻将的,所以跃跃欲试的麻将爱好者只能半公开半隐秘地过过瘾,最好的地点当然非牯子任教的福源学校莫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