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五、六)
作品名称:故里春秋 作者:寸心知 发布时间:2024-10-05 09:07:44 字数:3252
(五)
那天以后,双方都跟没发生过那件事一样过日子,甚至比往常刻意离得远些。拥军担心的是被人发觉戳脊梁骨,李芳也担心,自己一不小心再也不是“黄花闺女”了,如果被人识破,她这一辈子就毁了!她过去听男人议论说,女孩子有过一次“那事”破身以后,就从眉毛、脸上都可以看出来,心里不免打鼓。但是她不怪拥军,自己是心甘情愿的。她很懂事,一如往常地出工、忙家务、做女红,没有丝毫异样。好像谁也没发觉他们俩的秘密,也没见谁开玩笑说发现了芳妹子的眉毛、脸上的任何变化,李芳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而且从那天以后,她和拥军再也没有亲密接触,关系正常得毫无破绽。而拥军心里总有隐忧:自己和李芳的事会不会败露?看手抄本会不会被查处?这无异于一颗定时炸弹呀!
后来,拥军无意中从公社公安特派员老何那里才听说,手抄本书名叫《少女之心》,是黄色书籍,是专门腐蚀青年男女的毒药。据说看了手抄本,5分钟内准会犯男女作风错误,县公安局正在穷追猛打、除恶务尽。拥军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但愿孙武成不被揭发检举、拔出萝卜带出泥来。
震天的锣鼓声把拥军拉回到眼前的现实,李芳仍然远远地望着,向他挥手,朝他走来。没等到她走近,接拥军的军车喇叭响了,然后疾驰而去,只留下了车尾一溜滚滚灰尘和拥军一个威武的身影。
(六)
在部队,拥军积极上进,学习、训练、劳动都尽心尽力,得到了领导的重视和肯定。三年服役期满,他回到了家乡,恢复了农民的身份,但是他见过世面了,有了抱负,想为家乡父老做点事情。即使退伍了,他头上的光环仍然没有褪掉,成了众多农村姑娘心仪的对象。而嫁给解放军,是她们能够想到的最大人生理想。于是,一个个媒人纷纷出动,要为拥军介绍对象,拥军总是婉拒,这让众人百思不得其解。只有拥军自己清楚,他心里只有李芳,那个把第一次献给了自己的姑娘。
盘桓再三后,拥军不再犹豫,直接上门把李芳约了出来。拥军开门见山说:“芳,我回来了,你老不见我,我就找你来了。我们好了吧。”
李芳听了,脸色绯红,说:“我是同意,只是怕影响你呢。”拥军一把揽过李芳:“哦,那就好。等我入了党,我们就结婚吧。”李芳见拥军在外面三年没有变心,很感动,一下子扑在拥军怀里,肩膀一耸一耸地哽咽起来。拥军紧紧抱住她,亲着她额头,坚定地说:“芳,不要哭,应该高兴。我们领了结婚证,就受法律保护,谁都会羡慕的,你就可以光明正大做新娘了。好吗?”李芳不停地点头:“好,好,好!我爸不会为难的,今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李芳父亲李何为,人称“四和尚”。追根溯源,这个外号与佛家出世修行毫无关系,而直接来源于某部电影。其中有一情节是:一个光头叫四和尚的从躲兵的柜子里钻出来,观众中突然有人大叫:“你们看李何为好像这个四和尚啊!”观众看看银幕,又看了看正在津津有味看电影的李何为,不约而同地感叹:“哎呀,是真像呢,活脱脱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俨然就是一个人嘛!”李何为正看得入神,听而不闻,不置可否,只是咧着嘴一个劲地傻笑。这正应了那句俗话“螺蛳不像壳像”,何况李何为本人没有断然否认,那就是默认了。于是,不胫而走,李何为的大名自然而然被四和尚置换了。
四和尚五十岁才有了李芳这个女儿,左邻右舍都恭喜他做了“老爷(年老的父亲。本地人也称菩萨为老爷)”,他更是喜不自胜。他疼女儿算是疼出了名,以至于福源全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李芳呱呱坠地后,四和尚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不管炎天酷暑还是数九寒冬,不管大汗淋漓还是冷颤连连,他干完活一进门就要问他老婆:“粉女子,娇娇崽呢,让我抱一抱。”粉女子笑着回答:
“你呀,把个赔钱货看得跟宝贝一样,那不,在摇窝里睡着呢。”四和尚不高兴,大声斥责道:“粉女子呀,你晓得什么?这个女儿我看真是观音送子,就是个宝贝,生下来就跟我投缘,我是捧在手里怕摔着,放在手心怕化了,我喜欢着呢。哦,不跟你说了,说了你也不明白。”一边说一边几步走到了摇窝旁,就要伸手去抱女儿。
粉女子赶紧提醒:“你轻一点,不要把孩子弄醒了,又哇哇大哭,搞得我不得安宁!”说话间,四和尚已经从热乎乎的摇窝里把他的娇娇崽“挖”了出来,双手抱着在房间里蹑手蹑脚地游荡起来了。他情不自禁地在孩子肥嘟嘟的脸上亲了好几下,孩子立马惊醒过来,放声大哭。粉女子嗔骂:“要你别把她惊醒了,害得我手忙脚乱安生不得,你就是不听。看你那满脸胡子拉杂的,刺痛了宝贝,你不心疼?!还是去找凡师傅剃了吧,也花不了几个钱!”
一提起凡师傅,四和尚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喝道:“打住!少废话,快把女儿接过去,喂奶!”粉女子接过孩子,嘴里还在嘟囔着:
“四和尚,你真是死脑筋,一辈子老是倔,就是一条犟黄牯。要你剃头就那么难?胡子也不刮,那么长那么粗,就跟从山里钻出来的野人一样,叫我们怎么做人?!现在害得女儿也被胡子扎,哭哭闹闹,你这图的什么呀?”
四和尚很不屑,怒气冲冲地训斥老婆:“粉女子,你晓得什么呀,你晓得天光就不濑尿(尿床)!你算过账吗?请凡师傅剃头,一年三块钱,看起来不多,但是出一天工才三角钱!三块钱可以买150盒火柴,可以买4斤猪肉,可以买20多斤米,其他的就莫算了。你以为三块钱天上会掉,地下会生?能省一分是一分。《增广》不是说‘撑家犹如针挑土,败家犹如水推沙’吗?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你不明白?!你就攒劲败吧。”
粉女子不服气,还嘴道:“四和尚,我哪里败家了?俗话说‘当用不惜悭’,我们福源几百个男的,哪个不剃头,哪个不请凡师傅,不花那三块钱?你说!你说!”
四和尚自知有点理亏,仍然硬撑着:“粉女子呀,话虽是这么说,但你想过没有,我头上有几根头发?明摆着寸草不生,人家都叫我‘百支光’,凡师傅凭什么跟别人一样也收三块钱?!顶多收一半就不错了。我跟凡师傅商量过,是不是‘歪歪打眼斜斜斗(和稀泥将就一下)’,依我的意思收个半价算了。可他不依不饶,还说自古以来剃头就是按人头收钱的,没有按头发多少收钱的。这叫‘遵古炮制’,老规矩不能破。我有什么办法?他给我剃头就是做做样子,只是刮个胡子而已。别人也是剃头,也要刮胡子。我就刮个胡子,也要一样多的钱,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不是舍不得花这个钱,我是心里头过不去。不蒸馒头蒸(争)口气嘛。老话不是说‘饭不熟,气不匀’吗,我就是有气!”
粉女子说不过他,只好沉默。一回儿,她醒悟过来了,反唇相讥道:“四和尚,好,算你有道理。不过,有一件事我问你,你的宝贝女儿还在吃奶,你就担心她长大了吃饭会打破碗,从山里砍来竹子,用竹筒做了好几个‘饭碗’,准备给她长大了吃饭。你这不是抠吗?就是‘打屁还要过棕滤(过分尖刻)’,太过分了吧!”
四和尚不以为然,理直气壮地反驳:“粉女子呀,你就不要抬杠了。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赚钱不如省钱快,你不知道?!坐吃山空,喉咙万丈深呢。现在女儿是吃奶,不用饭碗,长大了要吧?端碗端不住,一不小心就掉地上破了,拿什么吃饭?!如今塅里补碗的月老子也不来了,可能也不在了,怎么办?老是去合作社买,买一个碗就是块把几角钱,我出几天工就白干了!我不早点给宝贝准备行吗?等到屎胀了才挖茅厕就来不及了!不抠,打肿脸皮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到时候你就知道没钱的苦楚了。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呢!凡师傅也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剃一个头就是三块钱,跟他好说歹说,就是寸步不让。他才犟,才是犟黄牯呢!”
粉女子一边给女儿喂奶,一边断断续续地告诉四和尚:“不是我瞧不起你,你知道外面怎么说你吗?都说四和尚是福源最抠门的‘省王’,‘要钱犹如刀割肉’,谁要他的钱就是要他的命。连剃头的钱都省了,胡子蓄得好长,像马克思一样。你听了不害臊?!”
没料到四和尚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省王’好呀,那就是我们全省的第一了,别人想还想不到呢。说我像马克思?那是伟大的革命导师呀,多好,我太高兴了。话又说回来,‘省王’也好,‘马克思’也好,只要凡师傅坚持收我三块钱,我就不请他,我还是做我的‘省王’,做我的‘马克思’,而且要做到底,我看他拿我有什么办法?!”
粉女子想了想也是,自己的男人打定了主意,就是要一条道走到黑,九条牛也拉不回头——只好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