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生死边缘

　　滨海市长途公共汽车站内，于小颖乘坐的公共汽车缓缓驶出大门，从容行驶在滨海市繁华的都市大街上。
　　车内，笑语声喧；车外，数不清的大小车辆往来飞驰。
　　于小颖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望着迎面而来和顺路而去的车流、人流，他们或远去，或落到后面。这世上，人人不都是在为生计、为好好活着而奔波吗？于小颖心情格外舒畅起来。她是那么自信，那么对生活充满了希望：离高中开学，还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她还要回到这座城市，回到德兴包子铺，再挣到一笔钱。挣够八百元入学费不成问题，不仅如此，她还能有所剩余，解决这个学期读书的其他费用，接下来呢？就有了寒假，虽然时间短，但有了这次打工的经验，还是有机会挣到读书费用的。
　　公共汽车从容地驶出滨海市市区，上了高速公路，便如一匹脱了缰的野马，一路狂奔起来。
　　于小颖凝望着车窗外飞快后退的田野、村庄、山岭、沟谷，脸上挂着笑意。靠窗的那只手一直护着肩背的书包——里面装着她在德兴包子铺打工挣来的学费。
　　公共汽车缓缓停在应急车道上，车门打开。上来五个留着怪异发型、穿着花哨的男人，年龄从十七八岁到三十多岁不等。其中一个十七八岁的纹身男子坐到于小颖旁边的空座位上，闭上眼睛，打起了瞌睡。
　　于小颖本能地往窗边挪挪身体，里面那只手抓紧斜背肩上、挤在身体和车壁之间的书包。
　　汽车启动，缓缓驶上行车道，继续在高速公路上飞奔。
　　车厢内安静下来，不少乘客昏昏欲睡。
　　于小颖身体紧贴车壁，凝望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迷人景色，任凭欣慰、激动的心绪毫无遮拦地流淌……
　　爹，妈，你们知道吗？我遇到了好心人，我挣到钱啦！你们看到我挣的这些钱，应该特别特别高兴吧？不会反对我念高中了吧？你们放心吧，我打听好了，学校每学期都有助学金呢！要是成绩好，还有奖学金！我再利用假期打工，平日念书的费用一定能全都解决。农忙的时候，家里的活儿，我还会像以前那样，请假回家多干的；平时，如果你们需要，我也可以每天早出晚归，干家务活儿，差不多就能跟以前一样……
　　车窗外的迷人景色一闪而过，笑意挂满于小颖开心的脸。
　　于小颖收回目光，理理垂下来的一缕秀发，更长远的规划浮出心的水面：等上了大学，就更有机会勤工俭学了，听说，国家还有专门的扶持贫困大学生的政策呢！
　　车厢后面突然发生了骚乱。最后上车的那个二十多岁的男人跟另三个男人争吵起来，并发生了激烈的厮打。
　　于小颖和全车乘客不约而同地转头，望着四人激烈的争吵和厮打。
　　一妇女惊呼：“出血啦！”
　　“不好，要出人命啦！”一老太太大惊失色。
　　二十多岁的男子被打得鼻孔流血，撕扯着，冲向车门，一边大喊：“快停车！快停车！”
　　公共汽车一个急刹，戛然停在应急车道上。车门打开。二十多岁的男子捂着流血的鼻子，跳下汽车，三个男子追过来，谩骂着，紧跟着跳下车。车门缓缓关上。
　　“我也下车！”坐在于小颖身边的纹身男子突然跳起来，冲出车门……
　　公共汽车缓缓停靠在“于家沟”站牌下，没有熄火。
　　车门打开，于小颖随几个乘客走下公共汽车，转身搀扶一位老奶奶下车。
　　老奶奶站稳，随便问了句：“小颖，听说你一直在外面打工挣学费，怎么样啊？挣够钱了吗？”
　　于小颖自豪，笑眯眯地点点头，同时，下意识地把一只手伸进背着的书包，却不由得大惊失色，瘫坐地上。
　　“你怎么啦，小颖？病了吗？”老奶奶费力地拉于小颖。前面刚过去的两名妇女闻声转头，几步跨过来，帮着拉于小颖。
　　一妇女问：“晕车？”
　　另一妇女问：“要不要去诊所呀？”
　　于小颖挣扎着坐起来，脸色苍白，头冒虚汗，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说：“谢谢老奶奶、婶子……我，只是……有点儿晕车，歇会儿就好了。”
　　于小颖爬山越岭，转悠了一天，最终选定了两座山之间这道垭口。
　　傍晚的太阳，像一个多情的美丽少女站在远处另一座山尖上，带着几分沉醉和娇羞，凝望着眼前这个十分美好的世界。如果不是于小颖身边那棵古松上垂下来的绳子套儿，这里的确称得上画家笔下的一幅绝妙迷人的深山夕阳风景图。然而，于小颖却在这幅绝妙迷人的风景图中选择了死……
　　于小颖坐在那棵古老的松树底下，木然得就像一尊没有任何表情的泥塑。
　　这里距离于家沟山寨足有十华里，离最近的村庄也有四五华里。于小颖选择了这个远离村庄的地方，目的只有一个：要死就死个干脆利落，别让人发现，落个自杀未遂的臭名声，也别让人们很快就发现尸首！既然活得这么窝窝囊囊，就只配喂鹰、喂狼、喂野狗！于小颖这样想着的时候，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悲哀。她平静得出奇，就像于家沟山寨后面那方寒冬里冰冻的池塘，静静的，没有一丝涟漪。她读了那么多的书，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做人的道理，强者的逻辑，她懂。可是，天知道，这次的被盗，竟鬼使神差地把她送到这个远离人烟的地方。此时此刻，她并不知道，得了她回山寨消息的父亲正在山寨附近的山峦、沟谷和水库池塘周围发疯般地呼喊着她的名字，寻找她……后来，阮秀兰也出动了。
　　于小颖坐在松树下野草丛里，面无表情，目光呆滞，脸上的两行泪痕清晰可见。“中国地图拼板”和“世界地图拼板”躺在她膝盖上，任由泪水一无阻拦地滴落上去。眼前飘忽着一幅幅她不想观看的画面——
　　生父后母因为她要念书而频频激烈的争吵打闹……
　　王奶奶对她的挂心和资助……
　　滨海市长途汽车站广场上难捱的漫漫长夜……
　　滨海市大街上疲累至极的寻寻觅觅……
　　码头、街边、酒店、商厦、快餐店、小吃部里的打探……
　　海边，潮起潮落中，年轻漂亮妈妈和小女孩的追逐，小女孩捡起一枚漂亮的贝壳，年轻妈妈描述着珍珠贝的来历……
　　“胶东鱼锅”里苦不堪言的食宿，陀螺般的劳作，屡屡被见钱眼开的老板娘责骂、羞辱、克扣工钱……
　　倾力相助杜苗苗却被杜苗苗骗得身无分文……
　　狂风暴雨中，滨海市铁路站台，于小颖追逐着一辆缓慢离去的火车，突然跪倒地上，泣不成声……
　　急火攻心，病窝“胶东鱼锅”储物间那张破木板床上的无助与绝望……
　　德兴包子铺的温暖，如她想象中的温馨幸福的家……
　　滨海市骨科医院里被讹诈……
　　公共汽车上，那个一盗窃团伙巧妙的配合……
　　于家沟村头停车点，于小颖面带笑容，一只手伸进背着的书包，大惊失色，瘫坐地上……
　　一幕幕，清晰地缓慢地在她眼前飘过，渐行渐远，消失在暮色苍茫的山巅沟谷……
　　这次挣的学费，本来是要拿回家打动父母、说服父母的，公共汽车上却一盗窃团伙巧妙的配合盗走了，分文没剩！
　　于小颖站起来，环顾苍茫群山。天哪，我真的没路了吗？都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可我的路在哪儿呀？都说，天无绝人之路，老天哪，我还有路吗？
　　于小颖收回目光，盯着头顶垂下来的绳套儿——那是她在深山里懵懵懂懂、跌跌撞撞地不知所往的时候，捡拾到的、山里人用来套山兔用的。
　　于小颖一只脚踏上临时堆起来的石头堆上，双手抓住绳子套儿。
　　爹，妈，对不起，女儿不孝……要是有来生，女儿一定好好陪在你俩身边，好好孝敬你们……
　　于小颖仰起头，缓缓伸进绳子套儿，眼里的泪涌出。
　　“唰啦，唰啦，唰啦，唰啦……”连续不断的声音忽然传来，从容不迫。
　　于小颖惊转头，寻声望去——距离她不远的草窠里，一只硕大的刺猬爬过来，爬到于小颖脚下不远的地方，停下来，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连只刺猬都来嘲笑我……”眼泪再次涌出于小颖眼眶。
　　“你走开！快走开！别在这儿嘲笑我！”于小颖跺脚，嗓音嘶哑，大喊。
　　刺猬一动不动，盯着于小颖。
　　于小颖跳下石头堆，弯腰抓起一块石头，攥在手里，颤抖着，朝刺猬打过去，喊：“快走开！”
　　石头落在刺猬旁侧。
　　刺猬盯着于小颖，忽然从容地从于小颖眼前爬过去。“唰啦，唰啦，唰啦，唰啦……”依然那么从容不迫。
　　“连只刺猬都活得这么有滋有味儿！天哪！我这是怎么啦？我在干什么？”石破天惊，于小颖望着刺猬渐渐消失在远处草窠里，抓起草丛里的书包和散落的两张地图拼版，发疯般冲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