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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1章 喜中隐忧

作品名称:局长的一生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4-09-27 08:15:37      字数:3452

  铜杆长号吹天吹地,木杆唢呐呜呜呀呀,铜钹皮鼓咚咚锵锵,一面筛子似的铜锣,“咣!咣!”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山野。从半坡走向山坳,离龙家寨越来越远。轿夫们争先恐后赶捷路跑到送亲客前面,特别是仲江这些背被子床单的,已是一路小跑。轿夫要赶在新人到达前,将床上用品背进屋,由生育有两个儿子的古成兰铺床。抬柜子等笨重嫁奁的轿夫们,前面的喊着“之字拐呀”之类的引路词,后面的则回应“右边摆呀”之类的答词,以告晓和配合,小心翼翼地在后面慢慢走着。
  仲江背着被子来到院坝,大门上,“相敬如宾和和睦睦四季乐,钟情似海恩恩爱爱百年长”的婚联,覆盖了年三十夜贴上去的春联。堂屋里,已是烛明香燃,香盒在烛光和电灯的照耀下,“天地国亲师位”和两边的对联“金炉不断千秋火,玉盏常明万岁灯”,以及香盒下“福”字两边“香烟冲天天赐福,烛花落地地生财”的对联,格外鲜艳夺目。
  从灶房屋进新房,新房门上的春联,也覆上了“洞内桃花开半夜,房中贵子结五更”的婚联。走进新房,用寓意早生贵子的枣子木做的婚床,做工精细,床脚还雕刻有飞龙舞凤,床上是一顶万字格帐架。古勇早将收录机放上磁带,插上电源,一会女子在唱,一会男子在和,歌声为婚事增添了喜庆。古成兰早已站在床边,将仲江等人送来的铺笼帐盖,一一铺在床上,被子则折叠放在挨板壁的床边,喊一个男孩到床上滚了几下,然后在床单上撒满枣子,又将看热闹的大人小孩赶出来,将门扣上,录音机的歌声从门窗缝隙飘出来。
  大家忙碌一通准备完毕时,仲江来到院坝,拿着三条麻袋站着,准备司礼。新娘刚进院坝,古勇就在院边柿子树下点燃挂在树上一串长长的鞭炮,跑了过来。鞭炮声中,仲江就将麻袋放在进屋的路上,孟江高喊“袋袋(音代代)相传!袋袋相传”,新娘每走上第二条麻袋时,仲江立即将第一条提起来,迅速铺在第三条前面,如此循环,一直铺到堂屋香盒下的礼桌前。成竹一直站在人丛里,眼睛笑眯成了一条缝。
  众人看好的拜堂,在新娘走进堂屋时展开。“牵娘”成兰搀扶着新娘,与江华并立在礼桌边折叠成长方形的被子前,许多人围了上来。江华和新娘跪下拜堂,爆发一阵哄笑,原来是古勇在新郎新娘下跪瞬间,将被子踢到桌子下。江华早有防备,轻轻跪在竹席上;新娘的膝盖却发出肉震的声音。只见她眉头一蹙,随后又恢复木然的表情。这时,只听站在门边的成竹,笑着骂了句:“狗雀的古勇,讨打!”拜堂完毕,人们又潮水般簇拥着新娘和江华,经灶房向新房涌去。仲江离开堂屋来到院坝,他总觉得,这新娘多么像自己当年拜堂时的情景。
  一会古勇跑到院坝对仲江说:“新媳妇太漂亮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漂亮的人。比辛娅二妈还漂亮。”
  “漂不漂亮关你屁事!”
  “这回入洞房没有意思。江华叔和新媳妇都没有像人家那样:争先进洞房,抢坐婚床。”古勇又笑着问,“今天晚上闹洞房,你去不去,二叔?”
  “不去!”
  “二叔这两年正规起来了。以前寨上结婚,哪家不是你带头闹?四言八句又说得好。反正三天不分老少,你当二哥的怕哪样?”
  “昨天晚上没有休息得好,想早点睡。”
  “我们几个商量好了,闹完洞房就悄悄到檐沟后面的窗门上去看江华叔和新媳妇,‘含羞且将金扣解,带笑却把银灯吹’。”
  “你小子讨揍!赶快去帮忙。读书有这么专心,就不会几科加起来得一百分了。”
  古勇离开不远又踅回来:“二叔,今晚我来和你睡啊?我们大姑们来吃酒,住不下。”
  仲江回答:“要来就早点来。”
  古勇刚走,眉开眼笑的成竹,隔远喊仲江过去谈事。他听说昨天闯拦门礼的事了,夸奖仲江有出息,随后安排仲江去陪送亲客。在对方一个又一个的“撇脱点,撇脱点,不开亲是两家,开亲是一家”的彬彬有礼中顺利陪完送亲客,回来帮忙为安酒席端盆送菜,忙到点灯吃完酸菜饭宵夜,仲江就到厢房睡去了。
  一阵冷风钻进被子,像冰块般的脚挨到了仲江身上,随即一个喷嚏从床那头传来,仲江不得不醒来。
  “古勇,你找死呀!”
  “嗨呀,二叔,今晚上不划算,闹了半天洞房,新媳妇不答腔,像个木偶,连葵花子落花生都是江华叔到箱子里装的。江华叔问她要钥匙开箱子,她马上就拿了。”
  “你睡不睡?不睡就给我滚起去!”
  古勇又是一个喷嚏:“二叔,你说怪不怪?新媳妇衣服也不脱,侧身朝板壁睡。江华叔将床上多余的被条抱下来,给新媳妇盖好被子,灯也不关,去了另一头睡。没意思!”
  古勇见仲江不答话,停了下来,仲江才说了句:“关你屁事,快睡!”其实他想听古勇说得更多。古勇不一会进入了梦乡,仲江却是天亮时才迷糊了一会。
  江华结婚后,仲江隔三两月回家一次,有时也见到江华妻子,每次见面,她都以“二哥,回来啦”问候,再无多言,那冷漠忧郁的神态依然。仲江虽然知道她名字叫龙易婵,但都是以“妹”相称。母亲说,易婵见人都是这样,低眉顺眼称呼一声,很少说话,过了三个月到江霞家吃月米酒回来后才有所改变。古成兰说,成竹和景红看到江霞生的儿子已呀呀学语了,担忧渐渐加深——将近一年易婵也没有见喜。成竹请神送子,化符许愿,朝山拜佛都试过了,都不见效。古勇一天与仲江开玩笑:“二叔,看来江华叔叔们不晚婚但要晚育喽。”
  仲江说:“你成竹公听到了看你不挨耳光!”
  自此,仲江看到易婵,总要仔细看两眼。他觉得,易婵的美貌,用婷婷玉立之类的词来形容,也难表其意。那天她赶场归来,黑发披肩,一脸桃红,上穿白色的确良衬衣,下穿黑色裤子,中跟黑色皮鞋套肉色袜子。只是妩媚目光里的幽怨,又增加了许多。看着她美丽的身段,在仲江心灵很暗的角落,有一束光闪了一下,等仲江想看清里面的东西时,却熄灭了。仲江想:如果她出生在街前市口,或者父母送其读书走出去,必定是配“贵夫”的命。环境,决定了她的一生!看着她高挺的胸部,始终平平的腹部,更觉上天不公。
  辛娅说天气太冷,怕女儿感冒,不回青龙坝老家过年,仲江觉得已有三年没有回家和父母过年了,今年决定回家去。自去年开始,过年时只有父母两个老人在家,喊他们进城过年又不来。提前吃过年夜饭,仲江于腊月二十八独自赶回老家。按惯例,头一天,仲江全家在成竹家吃年夜饭;第二天晚上,成竹全家在仲江家吃。刚放下包裹,成竹喊仲江去写春联,写袱包。仲江也像往年那样,乐颠颠地跑去了,如果在家,不是帮忙舂汤元,就得协助磨绿豆粉。
  一阵寒暄后,仲江问对联写些什么。成竹指着对联书说:“大门上写这对:辞旧岁菩萨显灵延世泽;迎新春观音圣水发新枝。横批写‘蠡斯衍庆’。”
  江华在旁边说:“老掉牙了,还不如写‘说什么新春旧岁,还不是昨日今天’。”
  成竹瞪了江华一眼:“你娃懂个屁!”又对仲江说,“其他的你就在对联书上找,什么柳绿桃红,福禄富贵,年丰人乐,只要好听就行。把屋里屋外柱头窗边都写满。”
  仲江笑着说:“多多写些也没有意思。”
  成竹也笑着说:“你崽崽偷懒。红纸喜庆半年,火炮喜庆当时。”
  成竹出去后,仲江和江华将大桌子抬到堂屋中央,摆出事先准备好的红纸笔墨。江华拉纸,他挥墨。一小时过去,仲江写得脚痛腰胀手腕酸,终于在成竹笑嗔“鬼画桃符”的评价中,完成了成竹交给的“满堂红”任务。成竹和江华去贴春联,喊仲江一人写袱包(冥纸)。成竹刚出去,又踅回来问:“老二,你没忘记吧?过年该写‘除夕之期’。”
  仲江说:“知道。”
  “知道?其它节日呢?”
  “清明是‘拜扫’,端阳是‘蒲节’,七月半是‘中元’……你以为我读书读忘记了?”
  江华在柱子上刷好浆糊,喊成竹出去递春联。成竹出去不一会,回来对仲江说:“今年给你家外公外婆各写八封,祖外公祖外婆每人写四封。”
  仲江答:“行!”这个数字,比上年增加了一倍。写袱包,实在是机械的重复。还是城里人方便,到街上买两叠用微机打印好的袱包来,添上称呼姓名就可以了。仲江写完袱包,成竹和江华已贴完春联,成竹去院坝,将煮得半熟的猪头放在一根大条凳上,燃香烧纸,进行祭祀。回到堂屋,将桌子摆好,喊景红、江华的乜妹江燕和易婵上菜舀饭斟酒。随后叫江华去喊仲江父母来吃饭,一边燃香点烛棚袱包。一切准备停当时,只剩下仲江在那里帮忙。当袱包燃起后,成竹磕起头来。第三次跪下去,很久没有起来,仲江看到他火光影映的脸堂上有两行泪水檐水般滴着。仲江去拉他,他许久才站起来……
  吃饭时,成竹一改往年大话连篇喜话多多的习惯,极少说话。他劝颜河义喝酒,先将自己的杯子斟满了,再去问颜河义,颜河义说不喝了,他就干了自己杯中的,如此三四,后来,连说话都已吐字不清。颜河义劝他不喝了,他说“还没醉”,人却从板凳上梭到桌子下。颜河义去拉他,喊江华扶他去睡。仲江和江华扶他到卧室门口,仲江伸手去开门,他向旁边一倒,“噗咚”一声,江华也倒在了喂猪桶边,喂猪桶被碰倒,潲水流满灶后四周,成竹“呃!呃!”地呕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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