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0章 幽怨哭嫁
作品名称:局长的一生 作者:张贤春 发布时间:2024-09-24 08:07:47 字数:3398
一晃古江华结婚的日子近了,颜仲江听说这婚期是古八字看了又看的好日子,还说两人八字不但是“天赐良缘”,女方婚期刚好又利今年正月。
女方家在双龙河尽头双河口半坡的龙家寨,女子名叫龙易婵。自从去年正月烧香后,仲江曾问江华“感觉如何”,江华说,递“书子”后,去过姑娘家几次,多是去薅麦子挑粪打谷,姑娘话都不爱和他说。姑娘和她母亲来过江华家两次,是赶虎坪场路过,吃了饭就走了,至今鞋都没给江华做一双。仲江想,他们的婚姻,恐怕得像父辈们那样,“先结婚后恋爱了”。
正月十七下午,仲江作为押礼先生随轿夫出发,所有衣服、条方、礼品等与装香时无二,多了吹唢呐打锣接亲的人,用乡邻的话说就是“比上回还要闹热”。出发前,古成竹又交待一通,无非是礼数要周到,不能像装香那样,尽是“撇脱点”,那样很是丢人。仲江连连点头,知道舅爹已变成一个要“礼”不要“理”甚至不要命的人。
一行翻上双龙坳,看到易婵所在的寨子,是几十户人家铺在半山缓坡,间或有零星的树木和竹枝,从房前屋后挤出来。仲江给押轿的孟江和媒人古八字说,他先进寨递“投书”,他们在山弯稍等一会,十分钟后方可鸣炮出发。他不想因递“投书”闯“拦门礼”麻烦,对他来说,这不是什么难关,读初中时他就开始独闯“拦门礼”。但时间拖得太长,或是被难住,就没人带轿夫前往什么地方休息了。寒风呜呜地刮着,吹在脸上象刀割,加上毛毛冻雨,冷得人打颤。他们商量由仲江递“投书”,除了他“不怕”之外,主要还是女方那边的人不认识他,容易混进去。
仲江沿着零乱的石梯,寻声来到女方家。不是很宽的院坝边,有一笼慈竹,两边有几棵李树;房侧的小巷子,通往其他人家。易婵家的房子虽是四列三间,只有一间是木板装修好的,其余有火砖砌的墙,也有土砖作板壁,还有用木板栏着的。仲江漫不经心地向院坝走去。在这里吃酒,穿得花花绿绿的男女老幼,站满了堂屋、阶阳坎,多在交头接耳议论:听说轿夫在那边弯里来了。
远处响起了轿夫鸣放的鞭炮声,仲江急忙穿过院坝向大门口走去,大门上“之子于归”下面,贴了一副“宝马迎来天上客,香车送出月中仙”的对联,朝门口看时,心里一惊:门坎上,一张大方桌已骑在上面。桌上摆了礼箱、酒壶、酒杯,燃香点烛,“拦门礼”早已准备停当了。女方执事雄赳赳地站在桌首,等待着男方的礼官前来挑战。众人让开一条路,好似领导视察时的夹道欢迎。来者如果答不出女方的诘问,就得从桌子下钻进去递“投书”,“投书”如不能放在堂屋的礼桌上,轿夫就不能进屋。仲江只好按预先的套路,开始自报家门:
请问贵府高亲,宾客闲了不成?
今日之子于归,外有接亲数人。
不得其门而入,人马无处安身。
愚弟贸闯贵府,特来投书禀名。
对方向他诘难:
承得先生驾临,带来人马纷纷。
寒舍陋室偏窄,满堂满屋佳宾。
待等亲朋席散,再开柴门恭迎。
仲江答道:
吹吹打打上瑶台,众位亲朋请让开。
众位亲朋让了路,花花轿子要进来。
本来大家撇脱点,对方就用七言四句问:“三茶六礼可带清?”仲江再用七言八句数礼,最后“敬请先生来开盒!”就算完礼了。对方不知是有意为难仲江,还是为了增加喜庆气氛,应该兼而有之吧。当然,对方更是为了在众亲面前显显他的“本事”,让来人“讨饶”,或从桌子底下钻过进去。
执事继续用顺口溜盘天诘地,索古问今,猜迷又对诗。仲江一看场面,赶紧打点起精神,这对十来岁就训练过,后来喜读唐诗宋词,时而还在报刊发些顺口溜的他来说,不过小菜一碟。回答中,仲江慢慢变被动为主动,答词渐渐变成了询问,先时是书本上有的,后来就是自己的见闻。对方停顿时间越来越长,渐渐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嘴之力,还时常出现断档,脸开始胀得黑红,只好又转到“问礼”上来了——对方上前开盒,唱道:
红漆台盒宽又长,主人请我来开箱。
一开天长地又久,二开金银满屋堂。
开盒已毕,百世齐昌!
撤去桌子了,仲江迈进堂屋,将“投书”放在香盒下床单罩着的两张大方桌拼成的礼桌上。礼桌上摆满了亲朋送来的盆碗壶杯用具,右边则是收人情的礼房先生的位置——此时也跑出看热闹去了。
仲江一边等待媒人到来,一边观赏姑娘的嫁奁。在堂屋的左边,枕头、蚊账、毛巾被和长长折叠的八床花花绿绿的被子,盖在一只楠木箱子和两只皮箱上面。箱子里装的应该是落花生、葵花子之类,晚上用来招待闹新房的人。箱子下,是两个漆得鲜红的木柜,木柜里也应有一两挑谷子。屋角还有几只人造革转角沙发,多是摆内房的嫁奁。对面挨板壁,是拿去摆在灶房的碗柜、小方桌、装有谷子的水桶、洗脸架、脸盆、脚盆、火盆锅、铁炉子、小方凳等,还有摆在堂屋的长条凳之类。大方桌上,有一台21寸的彩色电视机和一台收录机(听母亲说,是成竹拿钱给女方父母买的)。
这时,出嫁的姑娘,也站在人群中看热闹。她身穿一件米黄色的毛衣,外套一件天蓝色的外衣,两条油亮的辫子,一根搭在笔直的背上,一条吊在丰满的胸前;红色和黄色的两绞毛线,从肩上经胸前斜挂向背后。姑娘的眼睛哭得有些红肿,正与身边的姑娘耳语着什么。鞭炮声越来越近,辟哩叭啦夹杂着轰轰声,接连不断,已到房侧。姑娘将毛巾捂在脸上,向她母亲跪去,哭起来:
黄莲树来黄莲根,人家抬轿进了门。
明日母女要分散,锣鼓唢呐好伤心。
月儿弯弯照华堂,双手抱住我的娘。
爹娘养我费尽心,不想成了别家人。
生来是个女子命,服侍别人二双亲。
父母身前双膝跪,为儿难报父母恩……
在每两句之间,都长长地哭喊一句:“我的妈也,父母咦——”仲江感觉姑娘很伤心。姑娘哭得她母亲泣不成声时,又转身跪向她父亲:
天上落雨湿稀稀,先哭妈来后哭爹。
扯根仙花头上栽,女儿今天口难开。
我若是个男子命,挨到父母过一生。
一根松树青又青,难学乌鸦反哺情。
一根青藤牢又牢,难报羊羔跪乳恩。
叫声爹娘宽心想,莫把女儿挂心上……
每哭两句中间,也夹着长长地哭喊“我的爸也,父母咦——”姑娘沙哑悲怆的哭音和哭词,让人揪心。仲江看到大门口已挤得水泄不通,向左边房内看,屋里是一些桌子,下面是燃着刺炭的火盆,晒壁门口挤满了人。他从右边的灶房出去,灶房铺了一地燃烧的刺炭,上面炖着装有各种办酒所需肉菜的喇叭形瓷钵,锅里正在蒸饭,门口也被许多人把着。古八字来到阶阳坎,送完礼,姑娘向他走去,哭起媒人来:
碗豆开花倒结角,媒人想吃猪脑壳。
花言巧语弄是非,东家添油西家吹。
管它漆树对牡丹,管它蜜梨花椒伴。
乌鸦说成是凤凰,耗子讲成是羔羊。
说得葫芦沉下水,吹得石板水上漂。
树上麻雀哄下地,林中斑鸠骗出巢。
骗我爹娘又骗我,乱点鸳鸯要挨刀……
古八字一边宽慰,一边笑着说:“现在新社会了,你怕我们把人揣在荷包里的呀。姑娘也看到了,人家样样都好。我们做媒的,是人家不说的,媒人是根‘拄二棒’(拐杖),过河甩在干坎上。二天我们要饭要到门上,姑娘还是递点噻……”仲江趁众人去看姑娘哭媒人之机出来,到坎上那家找轿夫们去了。
晚上“摆礼”,对方要求接亲的单独进行。仲江推辞一番后,与孟江对立站在院坝,双手五指拼拢对指,朝前垂直成长方形,用脚弯曲着上下叩头,重复着一步一叩,古勇提壶默契配合,根据仲江兄弟俩的动作做筛酒状。一直叩到中堂,到礼桌下的被子上,正好是九九八十一个。此时,礼桌摆好,纸燃香焚,鼓号齐鸣,爆竹轰响,唢呐嘹亮。会亲时,仲江交出请梳妆打扮上路的“催妆”,后又递了请女方安排送亲客的“请送”。姑娘绕桌递烟,仲江将十元钱放在盘子里,其他人也一元两元不等地递出。
天朦朦亮,轿夫们起床,砍了院坝的几根慈竹,划篾条,备木棒,将女方凌晨抬到院坝用红纸条写有“吉年吉月吉日吉时封”的柜子碗架捆好,被子床单用绳子捆在背篼上,碗盆瓷具放进挑米花麻饼来的箩篼里。送亲客吃完饭,仲江们接着吃,大家都在做着发轿准备。姑娘换上了红色的滑雪衫,青色的下装,红色的皮鞋,帕子捂在脸上,一仰一俯地哭诉辞祖宗。
姑娘嘶哑的声音,已难以听清,只见双肩颤抖,站立不稳。姑娘一边哭一边跪拜,被两名女子搀扶着向大门口走来。姑娘有气无力地,向后丢了一把象征留给娘家“财气”的筷子,向前甩了一把象征到婆家“快快生子”的筷子,到大门口时,这边接亲的两名姑娘上前搀扶着,算是拖了出来。一位继续搀扶,一位撑开红伞遮在姑娘的头上,姑娘的脸顿时红润起来。红肿得像桃子似的眼中,那无奈怨恨的悲恸,依然在泪水中呈现。
离别生养自己二十多年的故土和亲人,谁个不悲伤?就是石人也动容!但姑娘的神情,似乎是与相爱的人生离死别一般。这种想法很快在仲江的头脑中一闪而过——姑娘没有上过学,也没有杀过广,更没有听说与人恋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