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酒宴上的申诉（三）

　　校长彻底放松了身心，说：“我的第四个困惑是：素质教育严禁加班加点，这就是素质教育吗？
　　  “省厅的《规范办学四十条》，要点之一就是规范作息时间，取消晚自习，取消节假日补课，严禁加班加点。快一年了，加班加点之风确实得到了有效遏制。那么，学生的素质是否因此而提高了呢？答案值得思考。我个人认为，应试教育和素质教育的本质，都不在是否加班加点上。我敢说，现在学校虽然不加班加点了，但搞的还是应试教育！如果我们的教育，是真正在为提高学生的素质而加班加点，那就是世界上第一流的教育。大凡素质高的成功人士，比如科学家、政治家、军事家……没有不是靠‘加班加点’提高素质的，只不过这个‘加班加点’，人们一般叫做‘超长勤奋’‘特别吃苦’而已。那么，我们的学校教育，为什么就不能让学生在学校里加班加点来提高素质呢？所以，我觉得，加班加点，本身并不是什么错误，加班加点的应试教育才是错误的！如果是提高学生素质的加班加点，越加班加点越好！都像鲁迅、钱伟长那样去勤奋读书，那中华民族就会有更多了不起的伟人学者；可如果仍然是错误的应试教育，不要说双休日还给学生，把星期五都变成假期，也还是错误的！
　　“还有，按照省教育厅的解释，之所以要把节假日、双休日、晚自习还给学生，目的就是给学生一定的学习与发展的自由空间，然后，由学生学会规划自己的节假日、双休日、晚自习的时间，在这些时间里的学习，能体现自主性、实践性和差异性三个特点，也就是自己会安排这些时间，过一种有意义的学习与生活；除了学习，还要接触一下社会，了解一下社会，开展一些社会实践；体现自己学习的特点和兴趣，做到学习上的扬长补短，等等。这些想法，无疑都是好的，但学生们有几个能去自主学习，去参加社会实践，去发展爱好和兴趣呢？实际情况却是，有条件的学生大都进了辅导班！
　　“其实，我们都不得不承认，省教育厅能管得住学校，却管不了社会办学，更管不了学生；即使管得了学生，也管不了家长。学校倒是不敢加班加点了，可是呢，校外辅导班泛滥了。而且，他们的学费越收越高，规模越来越大！除了校外辅导班，还有无数的家教班也应时而生！这样，省教育厅把时间还给了学生，学生把时间交给了辅导班和家教班，还赔上大量的金钱！
　　“所以，我认为，‘把时间还给学生’是对的，但首先要让学生学会怎么去合理高效地支配和利用时间。可让人十分尴尬的是，我们的高中孩子们，已经接受了九年应试义务教育，他们早已习惯的是应试教育的学习方式、记忆方式和思维方式。我们如此简单地把时间还给他们，这批孩子必定会成为这场素质教育的牺牲品！因为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根本不知道如何合理支配自己的时间！而教给孩子们如何合理地支配时间，在课程门类不减反多、知识难度不降反升的当下，不组织自习，不让老师进教室辅导，又如何落实呢？
　　“我的第五个困惑是，不统一考试就是素质教育？
　　“省教育厅规范办学行为的另一个重点是，禁止各区县举行统一考试、为学校排名次，禁止老师为学生排名次；后来，又进一步规定，试卷上不允许出现分数，只能出现等级。省厅这一举措，目的是为老师和学生减压，在客观上也起到了一定的作用，但是，我困惑的是：不统一考试就是素质教育？试卷按等级来评判，到底能不能提高学生的素质呢？
　　“我们都知道，考试的作用，主要是促进学生学习。我觉得，至于试卷评判，用分数，还是用等级，在本质上没有太大的区别。只要有考试，就要有排名，你不公布，排名也实际存在着。排名次，的确有可能伤害学生的自尊心，但更能够促进他们更勤奋地去学习；反过来说，因为怕伤了学生的自尊心，就取消分数，变成等级，孩子的自尊心倒是得到保护了，但却忽视了学生的竞争力和耐挫折力的历练。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我们的社会，到处充满了以分数呈现考试成绩的考试，到处充满了竞争，到处充满了压力；高考成绩呈现的，也是分数。试想，我们的高中孩子，如果连一个学科考试分数低的压力都承受不了，那他如何面对和承受高考的低分数？将来又如何应对社会上各种各样的入职分数考试？如何承担得上社会方方面面的激烈又残酷的竞争和压力！
　　“所以，我觉得，统一组织考试不是错误。只要我们这个社会还是功利的社会，只要人还是功利的群体，应试就不可避免。因为任何人都不可能超脱其外，即使个人可以超脱自身的功利，也不能不顾及大众的功利。个别老师即使能把功利看淡，又怎么可能不顾及学生们的升学呢？很多人可能不明白，为什么省教育厅这一给学生、家长、老师减负减压的好举措，就是贯彻不彻底呢？为什么省厅这么严厉地查处违规办学却还是屡禁不止呢？因为我们都跳不出‘功利’这个魔圈儿啊！不是我们不想跳，是实在跳不出去啊！考上大学，考上好大学，是学生和家长的迫切需要，为了满足这种需要，他们就向政府要升学率，县委书记、县长就向分管教育的副县长要升学率，分管教育的副县长就要向教育局长要升学率，教育局长就不得不向校长要升学率，校长就别无选择地向老师要升学率，老师就要在学校的管理和要求下去奔升学率……倒过来看，升学率上去了，老百姓满意了，县委书记和县长自然就满意了，分管教育的副县长也就满意了，教育局长自然满意了，校长也就终于能笑口常开了，因为都在办着和办了人民满意的教育……来回两条线，老百姓的需求，是评判与取舍的唯一标准。雷打不动的铁律面前，想不应试教育都难！
　　“我还看了网上总结的一段对话，虽然有点儿夸张的意味儿，但却不能不说，它反映出教育的这种无奈——省厅说：‘不要管什么高考，你只管搞素质教育！’校长说：‘我们不能啊！上级要升学率，社会要升学率，升学率是学校的生命哪！’省厅说：‘高考和素质教育并不矛盾，只要把素质教育搞好了，高考升学率自然就上去了。’老师说：‘我们不会搞什么素质教育，我们能力有限，也搞不好素质教育，我们还是应试教育来得熟能生巧，得心应手！’省厅说：‘你们应试也不能加班加点！’学生们说：‘俺愿意！’省厅说：‘我是为你们的身体健康和长远发展考虑！’学生们说：‘求求你，先让俺过了高考这一关，行吗？’”
　　除了郝副厅长，所有人都被这个段子逗笑了。
　　郝副厅长神态严肃，盯着校长，用一只手指敲击着桌面，说：“王校长说了这么一大推理由，谈出了自己的困惑。我想问一问王校长，按照王校长的观点，应试教育就消除不了了？省厅的素质教育就推行不下去了？”
　　校长抬起头，认真望了望郝副厅长，收获着对方严肃神态里的不快。心里想，我校长这顶流泪的破乌纱帽都不在乎了，还怕啥啊？所以，接下来，校长依然保持着一种平和，说：“有两个办法，任何一个办法，都可以立竿见影。”
　　郝副厅长来了兴致，竖起耳朵，问：“哪两个？”
　　校长说：“第一个办法，先去改革掉老百姓头脑里根深蒂固的、追求一流大学的功利意识和思想。第二个办法，如果革不掉这种功利意识和思想，就像二00三年国家抗击‘非典’那样，把抗击应试教育、推行素质教育变成真正的政府行为，哪一个学校出现违规办学行为，校长、教育局长、分管教育的副县长，直至县长，连同相关责任人，先就地免职，然后根据过失轻重，该开除公职的，开除公职；该判刑的，判刑；该入狱的，入狱……”
　　校长话兴正浓，担心被脸上肌肉已经僵硬的郝副厅长喊停，在上面的话之后马上接上了“对不起”：
　　“对不起啊，耽误了各位领导这么长的时间。我的困惑，还有很多，最后谈一谈对学生升入高二年级以后要实行的选课走班教学的困惑吧。”
　　校长瞥一眼郝副厅长，明白郝副厅长即便想中断他的发言也不能如愿了，便从容地端起水杯，喝了口茶，之后，才接上了他要不吐不快的最后一个困惑。
　　“这次改革的课程方案，因为选修模块太多，学生又千差万别，过去的行政班，显然已经不能满足新课程的需要，于是，就有了走班制。
　　“我省普通高中这次素质教育改革，要求大范围的模块走班。我实在看不到它能够成功实行。可能领导能够举出好几个走班教学搞得轰轰烈烈、很是成功的学校，省厅甚至曾经在这些学校组织了现场观摩会，让全省的高级中学临场观摩学习，但是，我通过这些学校的关系人了解到，这都是表面的应景之作，是表演给别人看的。事实上，似乎目前还没有哪所实验学校真正实现了走班制教学。
　　“困难在哪里呢？教室、教师、学生三者之间有太多难以协调的问题。比如，单是‘模块的选择’，就特别棘手。老师首先会出现矛盾：语文学科，五个老师，各选两个模块，中间肯定会出现冲突，怎么调和？即使老师们商量好了，学生选修又会出现问题，他是选老师呢，还是选模块？喜欢这个模块，却不喜欢这个老师，怎么办？喜欢这个老师，却不喜欢他教的模块，又怎么办？喜欢这个模块，却不喜欢这个老师，再选另一个教这个模块的老师？对不起，这个老师的学生已经人满为患了，这又怎么解决？单一个语文学科就如此复杂，再加上数学、英语、物理、化学、生物、政治、历史、地理等科目，问题就会成倍、成十倍、几十倍地增加。再加上教学班不可避免的、教师对学生管理的极大弱化，走来走去，我实在不敢想象，这种理想化的走班教学的状况！
　　“所以，我觉得，走班教学的设想有点理想化，它的思想基础就是把学生都理想化了，把老师也都理想化了。
　　“谈到走班制教学的困惑，还有一个情况，我不知道省厅领导了解不了解。走班教学的前提是选课，省里有个规定，学校要成立选课指导委员会，向社会发布公告，对家长和学生进行切实的选课指导；还规定，如果某模块选修的人数达不到30人，学校可以不开设这个模块，组织学生另选模块。问题来了：家长和学生拿着选课单，首先问老师，这个模块，高考考不考？老师只能如实相告。好了，家长、学生的意见百分百地一致，异口同声：‘高考不考的，不选。’我的学校规模小，学生本来就不多，可以想见的是，学生和家长选修的，肯定全是高考必考的选修模块，高考不考的选修模块，要么没人选修，要么十个八个选修的，达不到30人。省厅如果将来检查山镇高级中学的选修课开课情况，你们肯定会发现，我校只开了高考考试的模块，其他模块一个都没开！实在不是学校不执行省厅的政策，不想开多的选修课，是家长、学生不允许开——高考不考，却让孩子（我）去学，这不是白白耽误孩子（我）宝贵的学习时间和精力嘛！
　　“郝厅长可能会说，这是你们学校向家长、向学生的宣传教育不够导致的。事实的确如此。但是，我们实在不知道怎么去剜掉、也没有能力去剜掉家长和学生骨子里的功利意识和功利思想……”
　　难耐的寂寞之后，郝副厅长表情复杂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颜，总结似地说：“王校长谈了这么多的困惑和问题，很有代表性和典型性嘛！有些问题呢，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讨论清楚的。王校长的观点，虽然很多是片面的、错误的，但是，他有研究，有思想。我们允许出现错误，错了不要紧，可以在研究中加以修正和转变嘛！但是，如果丢了研究，没有了思想，这个学校也就没有了任何健康发展下去的可能啦！”
　　
　　酒宴结束后，送走郝副厅长一行，陈副县长伸出手，跟王局长握了握，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工作还需要做细啊，王局长”，便钻进奥迪A6离去。
　　常在理副局长见状，忙伸出手给王局长，说：“我也回去了，大局长还在局里等着听我的汇报呢。听他的意思，滨海市市长和分管教育的副市长也在等消息。”
　　王局长欲言又止，趁常在理副局长走向轿车的机会，快步走上去，说：“过程你都经历了，常局长，你也都看到了，多担待点儿啊。”
　　常在理副局长笑笑，说：“放心吧，王局长。我知道怎么汇报，我看郝厅长最后的态度……问题也不是太大。这样吧，咱们随时保持沟通，我们这边呢，也积极跟省里沟通。最关键的是，你们要马上做好善后，并保证不再出现类似的状况。”
　　王局长点点头，伸出热情有力的手，跟常在理副局长握了握，挥手告别，直到常在理副局长的车驶出山海县教育局机关食堂的大门，才放下举过头顶、向对方致意的两臂。
　　王局长环视着八位校长，很长时间没做声，令八位校长在春夏之交温和的暖风里和酒精燥热的熏陶中咀嚼着丝丝寒冷。
　　王局长又抬头环视着清冷的天空，许久，才收回目光，望着王思畅校长，然后，不阴不阳地笑笑，说：“行啊，王思畅校长，你们山镇高级中学不光违规出色，花招儿百出，招来厅长亲自光临督查，你王思畅竟然这么能说会道，滔滔不绝。人才啊！刘铁是，你更是，就不知道你那个田野怎么样……”
　　王局长转身离去，丢下一团云雾给八位校长，尤其是王思畅校长，站在这春夏之交温和的暖风里轻拨细弄、慢嚼细咽地品尝。
　　接着，姜胜天副局长紧跟王局长进了教育局大楼，丢下八位校长面面相觑。
　　八位校长正准备散了，姜胜天副局长折回来，说：“都散了吧，王局长让大家回去考虑考虑，明天上午8点半到局里小会议室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