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酒宴上的申诉（二）

　　校长说：“咱省的这场轰动全国乃至世界的素质教育，已经搞了这么长时间了，有人说，取得了很大的成功，在全国引起了强烈的反响。的确如此啊！‘把时间还给学生，把健康还给学生，把能力还给学生！’这口号，或者说理念，可谓高屋建瓴。它指出了‘应试教育’的弊端，也就是浪费了学生的时间，危害了学生的健康，让学生丧失了各种能力。的确，长久以来的应试教育，让学生付出的代价实在是太大了！而这次的素质教育改革，根本目的，就是让学生们从苦累中解脱出来。为了实现三个‘还给’，省教育厅采取深化课程改革和规范办学行为两大举措。先通过规范办学的政策文件，刹住学校违规办学行为，再通过高考信息管理改革，将学校素质教育引到严格落实国家课程方案上。
　　“为了规范办学行为，省教育厅发布了《规范办学四十条》，重点落实个五个方面：规范课程，课时，作息时间，作业量，考试评价机制；对违反《规范办学四十条》的，根据情节轻重，给予不同等级的处罚。省厅还不辞辛苦，严格督导，明察暗访，使得违规补课的风气得到了有效遏制。为了把课程落到实处，省教育厅还专门出台了《普通高中课程设置及指导意见》，对高中课程设置进行强制性规定，要求通过三年努力，全部开齐开足课程，实行走班制教学，不再文理分科……等等。措施严密，计划周全，明察暗访较真，处罚也很严厉。但是，为什么还是不彻底呢？别的同仁有没有困惑，我不知道，我是有很多困惑的，这种困惑或许代表了若干人的困惑，也或许能成为山镇高级中学目前存在很多素质教育不彻底问题的根源……”
　　大家忘记了喝酒，吃菜，用饭，酒席桌不知不觉间变成了会议桌，所有人都在聆听、分享校长的困惑……
　　“我的第一个困惑是，课程开全开足了就是素质教育？
　　“把课程开全开足是这次规范办学行为的核心。可是，课程开齐开足了，就是素质教育吗？我觉得，素质教育的关键，是让学生自主选修自己的主要课程。过去的课程，如果教授好了，一样是素质教育；新课程，如果教授不当，同样误人子弟！我们都不得不承认，我们学生的普遍问题是动手能力、创新能力和自主意识差。造成这一问题的原因，是‘死记硬背’和‘题海战术’。为什么要‘死记硬背’？为什么要搞‘题海战术’？因为中考和高考的导向。我觉得，如果‘死记硬背’不灭，课程再多再足，学生的素质也难以提高；如果‘题海战术’继续，选修的课程越多，越加重了学生的负担！”
　　校长看了看神态严肃的省、市、县领导，降低了声音，但是依然理直气壮。
　　“再谈谈我的第二个困惑——对高考改革的困惑。省里落实素质教育、开全开足课程精神的一项重要高考改革举措，就是在‘3+X’后面多了个‘1’，即基本能力测试，这个以70分计入高考总成绩的基本能力测试，一度引起了全国的一片喝彩，各种媒体褒扬一片。是的，咱们国人太习惯和热衷于对新生的东西投以极大的热情去追捧了。可这种热情有时埋没了应有的理智与思辨。作为一个基层教育工作者，说句实话，开始我也抱着肯定与期待的目光倾注了满腔的热情，可是，在实际落实起来之后，我很快就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在《基本能力课程设置》和《基本能力考试说明》指导和引领下，出现了铺天盖地的《基本能力高考摸拟试卷》。不难看出，这张试卷，说穿了，就是一张知识竞赛的试卷，它包括数学、语文、科学、文史等方面的一些常识性知识，还有音乐、美术、体育、研究性学习、综合实践等知识。这张试卷的目的，无非是让学校开齐开足课程。决策者以为，高考增加了基本能力测试，就可以让学校别无选择地开全开足课程，学生就能多学知识，也就能够提高其综合素养。可实际情况怎么样呢？各学校基本上不是通过落实课程来让学生储备这张考卷上的知识和能力，最终应对考试，他们有更便捷的方法——找齐各科知识竞赛的题目，让学生来背！这种开足开全课程的做法，不但没有提高学生素质，反而实在加重了学生的负担。而从人才培养的角度看，对于这些知识，学生掌握了，固然好；学生不知道，也无关紧要。因为把这些竞赛题都背上来，也不一定是什么人才；这些题目都不晓得，也未必就不是人才！让每个学生把所有知识都学会，都掌握，既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可当前的高考，客观上，恰恰是想让每个学生都是这种全才！还有，今年高考，要把体育测试成绩计入高考录取总分，目的是强制学校重视体育，提高学生的身体健康水平，可是实际执行起来呢？考生根据备考项目和自己的身体状况，确定报考科目——而这是考纲允许的，然后呢，集中突击报考的项目，结果是，大部分学生‘跑’的项目容易得高分，就出现了‘全民突击练跑’的热闹景象，突击的时段一过，觉得达到了理想的成绩，这种热闹的景象戛然而止。这种开全课程的做法，不但没有提高学生的健康水平，简直是增加学生的精神负担，摧残学生的身体！”
　　一脸严肃的郝副厅长终于打断校长的话，说：“王校长说到这里，我想请教一个问题，你谈的这一切，到底是省厅政策的错误问题呢，还是下面执行不彻底或者干脆不执行的问题呢？”
　　校长顿了顿，不再言语。
　　郝副厅长红彤彤的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环视着其他人，说：“大家都别有什么顾虑。我没有想到，咱山海县还是有王校长这样有思想、有研究的知识型校长的。说句心里话，我特别赞赏，也特别高兴王校长这种坦诚！啊，希望大家畅所欲言，刚才，王校长提出的问题就很值得我们讨论一番嘛！”
　　大家互相看看，现场紧张的气氛一下子有了放松。
　　陈副县长坐直身子，说：“具体的、教育上的细节问题，我不太了解，不好说，还是听听大家的理解和看法吧。”
　　常在理副局长说：“郝厅长说得有道理，问题不是出在素质教育制度和政策要求本身，而是下面贯彻执行不彻底嘛！”
　　除了校长，众人点头迎合。
　　常在理副局长说完，把目光和半边红脸转向王局长。
　　王局长心领神会，无声地笑了笑，说：“校长们，都谈谈吧。”
　　精明的王局长直接把球踢给了校长们。
　　可是，校长们觉得自己的顶头上司没有表态，自己把握不准说话的角度和分寸，便集体构建着沉静与安详。
　　王思畅校长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王思畅校长清清嗓子，说：“省教育厅关于素质教育的制度、规定、政策，本身没有错，但是某种程度上脱离了实际。下面执行得不彻底，或者没有执行，有主观故意的错误，但是，也有太多的无法克服的困难和不能超越的无奈。”
　　郝副厅长点点头，刚才有些激动的脸渐渐复归平静，然后朝校长点点头。
　　校长正襟危坐，心里想，目的基本上达到了，剩下的困惑不说也罢。
　　校长这样想着的时候，心底便有一种隐隐的、胜利的快感在生长，让他一天来凝结其中的懊恼、自责、愧疚和郁闷在慢慢消融。
　　郝副厅长抬起头，看看校长，说：“继续吧，王校长。”
　　校长心里想：“我的目的达到了，不说了。”嘴上就推辞说：“还是不耽误各位领导宝贵的时间了吧。”
　　郝副厅长意犹难尽地望着校长。
　　校长摸不清郝副厅长是兴趣使然，还是‘自己的话不容被拒绝’的权力欲使然，抑或是兼而有之，片刻的冷场之后，赶紧接续了话茬儿——
　　“我的第三个困惑是，取消文理分科，意义在哪里？决策者说，文理分科不是该不该取消的问题，而是应该严令禁止的问题，这样可以防止学生偏科。
　　“我很不理解，偏科有什么不好？我们需要的是人才，而不是全才、通才。客观事实是，很多公认的精英人才，都是曾经偏科很严重的学生；很多各科均衡发展、总分领先的学生，后来却庸庸碌碌。每个人的天赋不一样，爱好和志趣也不一样，出现偏科，是再正常不过的了。文科理科全面发展的学生，毕竟是极少数。很想请那些制定政策的人回忆一下，自己在高中时期，文科理科均衡全面地发展了吗？你们文科理科齐头并进了吗？你们是否也反对文理分科？我们的高考，一味强调总分面前人人平等，你文章写得再好，可要是数学学不好，也甭想进重点大学；你的物理再好，可英语学不好也进不了名牌！我觉得，文理分科，既是学科知识的客观要求，也是顺应学生天赋的合理分流。理由很简单：学生天赋不一样，有的擅长文，有的擅长理，有的计算能力强，有的思辩能力强，有的逻辑推理能力强，有的形象思维能力强……文理分科，正是顺应学生们的这种天赋差异，减轻他们的学习负担和压力，让他们专心在自己爱好和擅长的领域，这样更有利于他们更早地有所成就。
　　“当然，学习社会科学，离不开自然科学；学习自然科学，也离不开社会科学。我认为，文理及早分科以后，应该有专门的文科用的科学教材和理科用的社会教材，这样，使每个学生都用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两条腿走路，各取所需，各展所长。
　　“教育的目的和使命，是为国家培养人才。如果我们因为有个别全才或者少量全才，就让所有学生都去全面发展，最终都成为全才，显然是不现实的。”
　　所有人都深陷深深的思索中。
　　房间里的气氛不知不觉缓和下来。
　　郝副厅长轻轻咳嗽一声，站起来，去了洗手间，空出来宝贵的几分钟，让众人有了片刻的舒展筋骨。
　　校长偷瞥眼王局长：王局长脸上僵硬的肌肉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了些微的放松。
　　郝副厅长面无表情地落座，望着王校长，说：“你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