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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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第四节的时候，各年级主任就把合理化建议表人手一张发给了老师们。
　　老师们议论纷纷。
　　王道古第一个跳出来“开炮”道：“合理化建议？什么是合理的？你提出来的，领导看着高兴就是合理的；你提出来了，领导看到了气得跳脚就是不合理的！哈哈！但既然领导让提，你不提还不行，你不提，那是不尊重领导；你提多了还不行，你提多了，那是让领导抓住你的痛脚。领导就会说，你看这个家伙，不好好教学，老是给领导挑毛病啊！哈哈！”
　　王道古在初四东、西两个办公室转悠着一说自己的观点，很多老师都被他弄糊涂了。姜艳红、田彩云、呼延芳、裘桂花她们都围着王道古询问：“王老师，那你说这个建议提还是不提呀？”
　　“你们愿意提就提，愿意不提就不提；愿意少提就少提，愿意多提就多提！”王道古笑着说了一段绕口令，气得几个女老师一齐向他翻白眼。
　　牛树茂却觉得王道古的话虽然有些滑稽，但却正好道出了真相，事儿可不就是他说的那样吗？想想自己现在教着三个班忙得四脚朝天，哪有功夫提什么建议，所以随手就把建议表扔到了办公桌上。
　　当天晚上，牛树茂连续上了三节晚自习，好在是阅读课，不需要讲，本来并不应该感到累。可是，白天可是上了六节课的，后遗症在这时候显出来了。最后一节课，他在一班的教室里坐在讲台上批改作文，开始还能坚持，可后来越来越困，不知怎么一来竟然睡着了！要知道，他可是端着茶杯来的，几乎就没断了喝，这样也能睡着，可真是奇了！
　　最近几周老板给三班上课的事情大家当然都知道了。三班的学生见了一班的学生，认识的就眉飞色舞地说起牛树茂给他们上课时候的精彩片段，神情无不是带着崇拜。一班的学生听别的班夸自己的老板，那是自豪极了，但却要装出很是不屑的表情，说道：“你们才听了我们班主任几节课？我们都听了快一年了！”但现在，看到一向精力充沛的老板竟然史无前例地在讲桌上睡着了，这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老板上这么多课肯定很累啊！很多同学神情复杂地看着在讲桌上趴着的老板，心里忽然好难受。有几个不知好歹的同学看到老板睡着了，刚嬉笑了几声，就立刻被周围同学们的目光吓坏了，赶紧闭住嘴。
　　金燕看着讲台上那个“坏人”乱蓬蓬的头发，越看心里越难受，越看心里越心疼，她想：“你怎么能累成这样？你不会歇歇再干吗？”想着，眼泪忽地涌了出来，她猛地捧住脸，努力压下了抽泣声。
　　同桌丁雅迅速扭头看了看金燕，不由心里暗笑：“我叫你装，你不是恨他吗？看看恨成啥样了？”到现在，她对于金燕和老板之间的复杂关系早已经了如指掌了。
　　牛树茂不过睡了十分钟就被推醒了！睁开惺忪的睡眼，听到周围“悉悉索索”的声音，才意识到还在教室里。
　　推醒牛树茂的是总务主任王道胜。今天晚上，他是值班领导。
　　“怎么在教室里睡觉？”
　　“我困！”
　　“困也不能睡觉！”
　　“我愿意！”
　　“你知不知道这是严重违纪？”
　　“知道！”
　　“那好，我就给你记一节旷工！”
　　“随便你！”
　　“我走了！”
　　“不送！”
　　这是两人随后展开的对话。
　　这期间，学生们瞪着这个进来推醒老板的“坏蛋”，胸中充满了怒火。如果这个时候牛树茂一挥手，说一声：“打！”相信不过一分钟，王道胜就会鼻青脸肿地倒地不起。
　　王道胜悻悻地拿着检查表走了。牛树茂却是苦笑了！自己有错在先，刚才说话又多少带着点气。明天，某个很胖很胖的领导肯定会找自己谈心了！或许在办公室，或许在宿舍。从刚才王道胜的说话里，牛树茂断定，此人肯定对自己还心怀芥蒂。刚刚参加工作的第一年，此人训哭了自己班里的学生，自己和他翻了脸，还差点动手。没想到这么多年了，此人还牢牢地记在心中，终于在今晚上报了当年的一箭之仇！小人啊，小人。如果今天晚上看到自己睡觉的是那个胖领导，那结果肯定就不是这样了，顶多就是拍自己一“熊掌”，“嘿嘿”一笑了事。就算是四个年级主任或者政教处主任值班，估计情况也不会这么糟糕。
　　想着，牛树茂伸手抹了一把脸，冲班里瞪眼喝道：“以后任何人上着课也不准睡觉！”
　　同学们都被老板这句话给气乐了！什么人呀这是，刚刚也不知道谁在讲台上领着睡觉的！金燕“扑哧”笑了出来，心里骂道：“这个坏人，太不要脸了！”
　　第三节晚自习后，牛树茂端着杯子回到办公室，看着窗外树梢上的那轮明月，心情马上悠远起来，想到刚才的事情，忽然困意全无。抽了支烟，他一把扯过那张合理化建议表，自言自语道：“陈校长，我可真的写建议了！气着了可别怨我！”说完，提起笔，刷刷点点地写了起来。
　　2
　　忙忙碌碌中，清明节到了。
　　忽冷忽热的天气到了这个节气终于渐渐稳定下来。风也不再冷，吹在身上、脸上暖融融的。抬眼看去，地里、沟里、树上，远远近近的都是绿意盎然、百花争艳的图景，也少不了杨柳堆烟，草长莺飞的画面，处处透着生机无限。
　　天空中那轮红日光芒万丈，普照着苍茫大地，也普照着无数正在埋头苦读的莘莘学子们！春花盛开，香味四处飘散，引来蜂蝶无数，“嗡嗡”飞舞。
　　春天是真正来临了！
　　清明当天，初一到初三的学生们由老师带队步行到十几里外的烈士陵园扫墓，来回数个小时。很多老师和学生的脚都打了泡，一瘸一拐地走。初四照例是没有参加，对他们来说，努力学习，备战中考就是对烈士们最好的祭奠了！
　　清明节吃鸡蛋是传统风俗，很多学生都从家里拿来了煮熟的鸡蛋。
　　扫墓后的第二天，第一节上课前，教学楼的走廊上，不时有小学生们提着一兜鸡蛋打报告走进办公室，送给各任课老师。有的还在鸡蛋皮上用各种颜色的笔写上：“老师，清明节快乐！”等字样，或者画上一个笑嘻嘻的小动物头像。收到鸡蛋的老师就眉开眼笑，连说着“谢谢”，不等学生走就剥开一个，一下塞到嘴里，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惹得学生“格格”笑。没收到的就很是眼热，不停地嘟囔：“我班的学生怎么就没来送呢？啊？”
　　艺体组的老师们因为教的班级多，所以收的也最多，比如说美术老师金枝吧，很快就收到了一大堆，数了数足有五六十个。自己吃不了，她就提着到处送。正好在路上碰到王平安和牛树茂，不由分说一人塞过去五六个。
　　两人回到办公室，把鸡蛋一分，初四的老师们心里就不是滋味了：小学生们知道送，初四的学生怎么就不知道？真是让人伤心啊！
　　牛树茂第一节正好在一班有课，听了老师们的牢骚不由怒道：“我等会就到班里下命令的！每个人必须贡献出一个鸡蛋给老师！这些家伙，年龄越大，越不如小孩了！”其他班主任也纷纷响应：“对，就是这样！”
　　拿着练习册来到教室里，牛树茂先背着手在课桌间转悠了一圈，有心观察之下，果然发现很多同学的桌肚里有一些红红的圆圆的东西，看数量还真不少。心中有数了，他站在讲台上，用力拍了拍黑板擦：“同学们，现在，我要给大家布置一个‘政治任务’！这个任务十分重要，不论多么困难，都一定要完成！”
　　看着表情空前严肃的老板，同学们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政治任务”？
　　“我今天早晨发现，很多低年级的小学生都给任课老师送鸡蛋。我们初四却没有送的！咱们的很多老师都感到很失望！鉴于不说就没人行动的情况，现在，我命令：今天上午，每个人必须贡献出至少一个鸡蛋，统一交给班长任文魁，然后按照学科平均分开，由课代表送给各科任老师！我就不要了！我要说明啊，不是老师们很想吃鸡蛋。这是我个人的意思！我认为，这样做，能够表达我们对老师的尊敬和感谢！更何况，如果别的班都送，我们不送，不是显得我们很不懂事吗？这个任务能不能完成？”
　　“能！”大家都笑起来，不由都想起小学还有低年级的时候抢着给老师送鸡蛋的情景，惭愧之余，也勾起了一些过去的温馨情怀。
　　“任文魁！你是这次行动的总指挥，有没有信心完成？”
　　“有信心！”任文魁笑着答。
　　“老师，不能让他收鸡蛋，他好偷着吃！”有的同学就喊。
　　同学们笑起来。
　　牛树茂看着任文魁胖胖的两腮道：“任文魁，你会偷吃吗？”
　　“不会！”
　　“那就好！你现在已经急需减肥了，再吃鸡蛋，就走不动道了！”
　　任文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老师，我的鸡蛋已经吃没了，怎么办？”后面马海鑫的声音响了起来。
　　“嗯？这么快就吃没了？你从家里拿了几个来？”
　　“十个！”
　　马海鑫的回答引来一阵惊叹。
　　牛树茂“大怒”，喝道：“每个同学都是一个的任务，必须完成！你吃没了，就是下一个，也必须交上！”
　　马海鑫傻傻地道：“我不会下啊！”
　　同学们爆笑。
　　牛树茂没好气道：“你要是会下蛋，我就把你装到笼子里卖票让人参观！”说完一拍讲桌：“上课！”
　　在各班主任的强制措施下，几个课间后，任教初四的老师们也终于吃到了自己学生们送来的鸡蛋，心情顿时大为好转。
　　3
　　带领学生们出校门跑了一圈回来，还有十几分钟上第四节课。牛树茂、章治国、王平安三个班主任趁这个空站在教学楼南门外的台阶上晒着太阳说了会子话。
　　说话的功夫，就见会计室的两个老头子一个拎着大剪子，一个拖着塑料水管从西边过来了。黄老头负责浇花、浇树，窦老头负责修剪靠北墙根的冬青。两人干了一辈子教育，到现在才成为了真正的“园丁”！随着老窦不断地挥动大剪子，个子长高了的冬青也不断地被取消和其他矮个冬青的差别，最终变得整齐划一。
　　牛树茂看到这一幕，联想到学生们，不免对身边两位班主任感慨道：“看着老窦剪冬青，有没有想到我们教的学生？一样的要求，一样的纪律，一样的答案！哎！我们都和老窦一样的残忍！”
　　王平安麻木地道：“不残忍就不能当老师！太仁慈了就不能出成绩！”
　　章治国没有理会这两个“书呆子”的多愁善感，对老窦喊道：“老窦，小牛说你很残忍！是个刽子手！”
　　老窦直起腰，回过身，一边拍打着腰部，一边冲牛树茂笑骂道：“你个小家伙，看我老人家在这干活，不来帮忙不说，还说风凉话！”又道：“哎，不行了，老了，才干了一会儿，腰就开始疼了！”
　　“我可没说你是刽子手，是老章说的！”牛树茂笑道，随即走过去，从老窦手里接过大剪子，帮着剪了起来。一边剪，一边继续思考着刚才冬青和学生的联想，越想越感到二者有相似之处。
　　没错，学生们就是这些冬青，老师们就是“无情的园丁”，而那无数的纪律和制度就是这锋利的大剪子！老师们每天都拿着这些大剪子，流着汗水锲而不舍地把学生们的个性剪掉，把学生们的快乐剪掉，把所有和学习无关的兴趣和爱好剪掉，直到都老老实实，直到都呆呆傻傻！……
　　上课铃响，牛树茂才把剪子还给老窦，回到办公室里。章治国和王平安早已经回来，正在座位上喝茶，一边讲着班里学生的一些事情。刘明亮也在，忙着批改数学作业，不时抬头插上几句话。
　　付爱玲在医院养病，她的座位上阳光最充足。都说春雨贵如油，春天的阳光也是好东西啊，晒着那叫一个浑身舒服。在别人反应过来之前，牛树茂已经拿着一叠作文坐了过去，气得刚要过去的田彩云直跺脚。
　　牛树茂笑道：“这个时代什么都讲究个速度！谁让你动作慢呢？跺脚也白搭。哈哈！”
　　这节课难得悠闲，天气又好，批了十几个学生的作文，牛树茂喝了几口茶，抬起头，看向眼前的青青校园和远处的高远天空，还有树上蹦蹦跳跳“叽叽喳喳”的麻雀们，忽然产生了一种生活在监狱里的奇怪感觉。有多久没有到远处去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玩玩了？他好像听到了遥远的未知地方有什么很活泼、很自由的东西在向他发出深情地呼唤：“来吧，来吧！”
　　他不免感叹道：“我真想放弃一切去春游啊！”
　　田彩云笑道：“你去吧，又没人拦着你！”
　　章治国开了个玩笑：“你这个愿望太好实现了！到中午，你拉着田彩云的‘老手’到学校西边走上一圈，就当春游了！哈哈！”
　　王平安和刘明亮想着牛树茂拉着田彩云的手散步的古怪情景，不由暧昧地笑了起来。
　　田彩云扭头笑道：“老章，人家小牛要去也是拉着个小姑娘去，拉着我一个老太婆有什么意思？”
　　刘明亮在作业本上打了个对号，抬头笑道：“有意思！牛哥可以见了人就介绍：‘这个是我亲娘！’哈哈！”
　　众人大笑起来。
　　田彩云反击道：“小刘，要不你拉着我去吧！见了人就介绍我是你娘！”
　　刘明亮立刻招架不住，连连摇手道：“还是算了！我哪有这么年青的娘？”
　　牛树茂简直哭笑不得，自己不过兴之所至随口说了一句想去春游，竟然让大家东拉西扯说成这样，某种心情顿时被破坏得乱七八糟，正要出言参加“战斗”，忽然办公室门被“砰”地推开了，一个头发耷拉在眉梢的小个子女生撞了进来，一看到牛树茂就气喘吁吁道：“老师，不好了！杨志豪疯了！”正是英语课代表魏月眉。
　　“什么？”牛树茂“霍”地站了起来，大声道：“魏月眉，你再说一遍！”
　　魏月眉喘了几口气，再次说道：“杨志豪疯了！在班里大叫呢，同学们都吓得跑出来了，你快去看看的吧！”
　　“走！”牛树茂几步走出办公室，飞快地向教室方向而去。
　　虽然不知道情况到底怎么样，但看魏月眉受到了惊吓的表情，应该是很严重。心里不由暗暗后悔当初没有拒绝杨主席。学生只要接过手来，自己就有责任。这可怎么向家长和杨主席交代？心急火燎地一分神，下楼梯的时候一脚踩空了！跟在后面的魏月眉眼见着老板皮球般“咕噜噜”滚下去，吓得连忙追赶。牛树茂从地上咧着嘴爬起来，感觉一下胳膊腿，疼倒是有点，但明显没有大碍，拍打拍打衣服上的土，回头看向楼梯，不由自嘲地一笑，心说话：“这么多年了，恐怕这还是第一次有老师用这种方式下楼梯吧？也算是破了大柳树中学的纪录了！”
　　看老板没事，魏月眉一颗心这才放下来。
　　一走出楼梯口，牛树茂就看到一班教室门口那儿英语老师裘桂花正领着一大帮女生和几个男生在那站着呢，神情很是慌张。在二班上课的姜艳红也在，正低头问着几个女生刚才的事情。那几个男生都是坐在杨志豪周围的，李兵也在其中。此时他们不断地从西边的小窗踮着脚往里看杨志豪的情况，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
　　“怎么回事？”牛树茂来到跟前问道。
　　“刚才正上着课，杨志豪突然大叫了一声，吓死我了！我这不怕出事，赶紧领着学生们跑了出来，又打发魏月眉去找你！”裘桂花心有余悸道。
　　“就是啊，老师，杨志豪那声叫太吓人了，就跟狼来了似的！”
　　“我正听着课呢，差点吓得我心跳停止了！”
　　......
　　女生们“叽叽喳喳”补充着。
　　“胡说八道！”牛树茂训了一句，推门走进教室里。女生们心惊胆战地从门外往里伸着脖子看。
　　教室里大多数男生都在，因为出了这个意外，也都没心思看书了，你朝前我朝后地说着话，不时看杨志豪一眼。
　　杨志豪此时已经恢复了平静，正神情不安地坐在那里。看到老板进来，他当然知道是为了什么，连忙站了起来。
　　一看到杨志豪，牛树茂立刻发现他和往常不一样了，似乎他的表情生动了很多，眼睛里也有了一种神采。提着的心放下了，他一挥手：“杨志豪，出来！”又回头冲教室门口伸着脖子往里看的同学们一瞪眼，喝道：“都在那儿干啥？进来上课！”学生们“稀里呼噜”进来坐到座位上，不少女生还嘻嘻笑着。有老板在，就算杨志豪真疯了，又有什么可怕的？
　　杨志豪应声而出，走过裘桂花身边的时候，他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她。
　　裘桂花吓得连连后退：“你要干啥？”又抬头向牛树茂喊道：“牛树茂，你快过来拦着他呀！”
　　只听杨志豪说道：“老师，对不起！”
　　裘桂花呆住了！这话是杨志豪说的吗？
　　牛树茂大笑，喝道：“裘桂花，还在那发什么呆，赶紧来上课！”同时心里充满了一种喜悦。杨志豪能说出这样的话，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完全恢复正常了！
　　“是！”裘桂花下意识地答道，迈步走进了教室，顺手关上了门。
　　看到英语老师在班主任面前乖乖地当小学生，同学们“轰”地笑了起来。
　　裘桂花立刻清醒过来，不由也笑了，随即一瞪眼：“笑什么笑？打开练习册，翻到第一百零二页！咱们继续讲题......”
　　听到喊声来看热闹的姜艳红早已回到二班去了。牛树茂走出教室，看着靠墙站着的杨志豪，笑道：“志豪，是不是感觉精神上好了？”
　　“是！”杨志豪大声答道，看着面前身材高大的老板，眼睛里充满了感激。自从李曼丽的事件之后，他就没有再到南墙根那去朗读了，他怕再碰上类似的事情。但牛树茂提出的建议他牢牢记在了心上。近几个星期以来，他除了在学校每天偷偷练习以外，还在周末自己到野外去练。在野外，他大声地喊着，叫着，唱着，感觉心里那些无形的枷锁越来越松，在人前的胆子也恢复了不少。
　　“听他们说，刚才你在教室里喊了一声，怎么回事？和我说说！”牛树茂和颜悦色道。
　　“这个，哎！怎么说呢？”杨志豪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我就是忽然感觉一下子从一个地方冲出来了，自由了，心里很高兴，不由自主地就喊了一声，完全忘记是在教室了！结果把英语老师和同学们吓坏了！等会儿我去给大家道个歉！嘿嘿！”
　　牛树茂有些了然地点了点头。虽然他不能进入杨志豪的精神世界里去体会当时的那种情况，但他也有过读书入迷对外界全然忘记了的经验。杨志豪这样，不足为怪！从他刚才的描述里，牛树茂大约能猜出，应该是他的精神变化到了一个临界点，无巧不巧地正在课堂上爆发了出来而已。
　　
　　4
　　牛树茂这样猜测，虽然不中，亦不远矣！
　　杨志豪自己最清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初二那年暑假，爸爸、妈妈突然想让杨志豪去县城振兴中学上学的时候，他在心里并不愿意。因为，在镇中学，在村子里，他有一帮很要好的同龄小伙伴，上学也好，不上学也好，经常在一起玩闹，他舍不得他们。可是，他最终还是去了振兴中学。尽管他哭过，闹过，但无济于事。他还是个孩子，无法左右自己的命运。爸和妈的理由很是充分，乡镇中学的教学质量怎么能和县城国办学校比？为了将来上更好的高中，更好的大学，就要尽早提高起点。更何况，当时到振兴中学的也不是杨志豪自己，同学校的还有好几十个。
　　到了振兴中学以后，杨志豪发现爸妈的话很对。那里的校园很美，也很奢侈，连跑道和操场都是塑胶的；每间教室都有大屏幕的平板电视、微机、投影仪；老师们上课甚至不用粉笔，只要点击鼠标，幻灯片就会一张一张地播放。这些确实不是乡村可比的，但是，起初的新鲜感过去以后，杨志豪却对这一切厌烦了。抛开老师、同学不熟悉的原因不说，这里比大柳树中学的管理更严格，更没有自由，学习时间也更长，同学们之间的竞争也更激烈！
　　措手不及之下，很长一段时间，他都适应不了。连续几次考试，他的学习成绩像坐过山车一样，大幅度下滑！他也曾试图挽救这种局面，可兵败如山倒，志气已经被连续的失败给击溃了，几经挣扎，成绩毫无起色。他厌学了！开始的时候，厌学情绪并不很严重，可被几个老师狠狠地批评了几次，再加上有些同学有意无意地讽刺，他的情况逐渐发展到了某个极端：一看见课本就头疼，一坐到教室里就烦躁，一看见老师就害怕！他发现，自己的脑子不转了，根本记不住知识点，甚至有时候连简单的数学加减都做不出了。作业当然交不上了，于是又挨批评。老师提问，他站起来，脑袋里却是一片空白。连续几次的各科单元检测，他都不及格，就连最拿手的语文学科，也竟然才考到了50多分。
　　一切都完了！他越来越沉默！
　　到了后来，干脆连话也不愿意说了，同学也不理，就那样整天木呆呆的坐着！振兴中学的班主任还有科任老师们轮流和他谈话，但无济于事，他的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封闭了，谁和他说话他也不理！后来，他自己回忆说，那段日子他也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对，但不知道怎么了，精神和身体就仿佛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一样，都不由自主了！每天早晨在宿舍一睁开眼，听到同学们的声音，听到晨读的铃声，他就会感到一个无形的东西倏忽而来，带着重重的压力，笼罩了自己！而越是到了教室里上课，这种情况越严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一道看不见、摸不着但却真实存在的高墙把他的四面八方严密地围住，使他陷入了绝对的孤独。看不见，听不到，说不出；到处是灰茫茫的，冷冰冰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只是机械地上课、吃饭、睡觉，然后再上课，再吃饭，再睡觉。周而复始，似乎永远也不会结束。很多时候，他都怀疑，自己是在一个恶梦里，或者根本就是到了另一个未知的世界。但，他感觉不到恐怖，他的神经似乎已经完全冻结了！
　　爸爸、妈妈终于发现了儿子的变化，但并没有意识到儿子的问题多么严重。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以为儿子是故意的。爸爸甚至揍了儿子一顿。但很快，他们就发觉不对头了：不论怎么问，儿子就是不说话，似乎是突然哑巴了！
　　找到振兴中学的老师了解了一下情况，他们才终于明白在儿子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妈妈当即哭了起来！要是这样下去，好好的儿子可就毁了！将来怎么找媳妇啊？气苦之下，夫妻两人冲着振兴中学的老师们发了一顿火。老师们很委屈，这么多学生上学，怎么都没事？偏偏到了杨志豪就有事了？于是双方争吵起来。最后还是校长明白事理，承诺退还当初交的几千块钱，这才把事情平息下来。爸爸、妈妈无比后悔让儿子进县城上学的决定，但为时已晚。无奈之下，这才给儿子转学。对于儿子恢复正常，他们抱的希望不大。最起码，短时间内，他们认为不可能。把儿子送到大柳树中学的一个重要原因，只是怕儿子总在家里被庄里人说闲话罢了。
　　但，世事难料。也许是回到了大柳树的原因，也许是牛树茂让几个学生不停地“骚扰”的原因，也许是同学们都很友善的原因，也许是老师们都不提问也不检查作业使他没有压力的原因，也许是牛树茂和他连续打了几天乒乓球还有让他自己练习朗读的原因......杨志豪渐渐发生了变化。虽然有时候还是不言不动，但他的思想开始活跃了，眼珠开始转动了！终于，在这个春风吹起的时候他真正地“苏醒”了！
　　就是今天早晨，当随着同学们走出宿舍楼，看到体育队的学生们“嗷嗷”地喊着在跑道上冲刺的时候，杨志豪的心忽然疯狂地跳跃了几下，一种冲动猛地产生，使他想大声地喊几声，使他想立刻到跑道上，跟着体育生们拔腿飞奔！而当他走进教室，听到几个同学在低声地唱着一首好听的流行歌曲时，他忽然也想开口随着唱！这个时候，他已经觉察到今天和往常要不一样。
　　晨读开始了，同学们大声地朗读着英语单词和课文！那声浪一波一波地冲击着他的耳鼓，每一次冲击，都使他感觉到笼罩着自己的一些东西淡了一层；每一次冲击都使他感觉到和周围的同学们近了一步。
　　课间操时间，初四出校门跑步回来，太阳那温暖明亮的光线洒满校园，也照到了他的身上。那个刹那，他不由浑身一震。同学们都散开了，他却久久地站在那里，与太阳对视。不久，他的眼睛就被太阳照花了，但心情却很振奋，他感觉，心底的黑暗被阳光驱散了大半！这种种的变化很微妙，很奇特，不为外人所知，但连续不断，越来越强！
　　而第四节英语课上到一半的时候，这个变化最终量变质变达到了一个极致！某一个刹那，杨志豪突然听到脑子里“哗啦”一声清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碎了！顿时，他感觉脑子清楚了，控制了自己一年多的那个东西不见了，四面八方的无形高墙也轰然倒塌了！他就好像从幽暗的海底慢慢浮出了水面，重新呼吸到了新鲜的空气，重新看到了外面的天空和明亮的太阳！死里逃生的巨大喜悦使他猛地站了起来，举起双手攥着拳头痛快淋漓地发出一声长叫：“啊-------------！”
　　数年来的一幕一幕电光石火般在脑际划过，如梦如幻！他看到了自己背着书包在父母的“押解”下走进了振兴中学的校园；他看到了自己站在教室后面痛苦地看着期末考试的成绩单；他看到了自己在办公室里正在接受老师的批评，老师的嘴不停地一张一合；他看到了自己孤独地走在校园里，同学们看到他都指指点点......最后，他看到了妈妈那绝望的眼神和脸上的泪水！
　　“我回来了！”他在心里说道，浑身上下感到说不出的痛快舒畅！等他慢慢地定住了神，这才想起是在上着课，心里咯噔一下子：“坏了！”往四周一看，只见讲台上的英语老师已经不见了踪影，很多同学也不在座位上，同桌李兵还有不少原来在后几排的男生跑到了教室前面！大家都用一种惊惧的目光看着自己，仿佛面对的是一只来自荒原的猛兽！教室外面吵吵嚷嚷的，女生们在大呼小叫，不时还有人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看情况。想了想，杨志豪明白自己闯祸了！但他能做的，只有坐在那儿等待。
　　然后，班主任牛树茂便走了进来！
　　弄明白情况后，牛树茂第一时间拨通了杨志豪爸爸的手机，然后把手机放到他手里：“你自己和爸爸说！”
　　“说什么？”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杨爸爸一看是牛树茂的来电，忙放下手头的工作，按下接听键：“牛老师，你好！”但话筒里传来的却是儿子的声音：“爸爸，是我！我班主任让我和你说话！”
　　杨爸爸愣了愣：“你不上课吗？上着课给我打什么电话？”忽然，他全身一震：“儿子，你好了？！！！”要知道，多长时间了，他就盼着儿子这样大声地和他说句话。可是一直没能如愿。现在一听杨志豪的声音，明显和以前大不一样，不仅高，还带着一股子生龙活虎的味道，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爸爸，我好了！全好了！和以前一样了！爸爸，你和妈妈说一声吧，让她也放心吧！原来的时候我对不起你们，但我不是故意的！等回了家，我再细细地和你们说说！爸爸，爸爸！喂，喂......”
　　手机的那头却没了声音。
　　杨志豪奇怪地把手机递还给牛树茂：“老师，我爸爸挂电话了！”
　　而此时，杨爸爸却是全身发抖地仰面对着天空，脸上热泪涌流！手机早已经失手掉在了地上，也不知道摔坏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