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顶级座谈会

　　山海县普通高中专题座谈，按照郝副厅长的要求，按时在山海县教育局小会议室召开。
　　这是山海县教育系统迄今为止规格最高的一次座谈会，恐怕以后也不会有同规格的座谈会了。
　　会议由山海县教育局王局长主持。参加人员有：省教育厅郝副厅长，滨海市教育局分管教育教学业务的副局长常在理，山海县分管教育的副县长陈卫燕，山海县教育局分管教育教学业务的副局长姜胜天和山海县教育局普教科科长李立，八所普通高中的校长。
　　王局长简要地跟郝副厅长介绍了陈副县长和八位高中校长。
　　郝副厅长象征性地跟陈副县长和校长们一一握手之后，落座，开门见山，说：“别的，我就不用说了。我这次下来的主要目的，是想看一下我们山海县普通高中素质教育工作开展情况。今天，我们召开这个校长座谈会，是想跟我们在座的普通高中校长，也就是实施素质教育的第一责任人，第一组织者，第一领导者，交流一下思想，了解一下，大家目前在实施素质教育工作中采取了哪些有力的措施，还有哪些困惑，今后有什么打算；也想听听大家对我省今后的素质教育实施有什么意见和建议。”
　　八位高中校长正襟危坐，没有人先打破沉默，跟郝副厅长交流思想。
　　王局长看了一眼表情木然的陈副县长，言语里散发着掩饰不住的尴尬，说：“各位校长都谈谈吧。畅所欲言，畅所欲言。说错了，不要紧，郝厅长又不是外人，大家尽管谈，有什么不懂的问题，或者理解不深不透的问题，也正好向郝厅长请教。”
　　还是没有哪位校长开口。
　　八位校长如坐针毡，表情尽可能安详平和，但内心却胀满了紧张惶恐。
　　没有人敢抬头直面厅长，生怕一旦被厅长抓住迎过来的脸面或者眼神而被点了将；同时，寄希望于同僚，如果哪位同僚先开尊口，无疑就免了自己被点将的厄运，到时候，自己适时地敲个帮锤，打个边鼓，就万事大吉了。
　　王思畅校长除了这种心情与心态之外，还有与众不同的愧疚与自责——如果不是山镇高级中学铺天盖地、遍洒省内外的帖子和举报信息，郝副厅长不会到山海县来，最起码这次不会来，也就不会有郝副厅长一怒之下组织的这个该死的座谈会，并且竟然把山海县分管教育的副县长都拉来陪着受训！
　　校长偷偷地欠了欠热如烧锅的屁股。
　　校长是个客观、实在、敢于承担责任的人，这天大的窟窿找不到任何人捅的，完全是我王思畅一个人所为啊！该死的王思畅，还思畅！你思畅个屁啊！没有思维的笨蛋都不做你这种鲁莽捅天的傻事，你到底逞的哪门子能，找的什么赵钢哪？下一步，又怎么面对局长、县长还有同僚们的怨愤……
　　校长的思绪，在令人窒息的会议室里，沿着脑海里这条昏暗狭窄的轨道溜达，直到郝副厅长又一次发话才浮上来，回到眼前令人窒息的空间。
　　郝副厅长皱了皱眉头，尽量用一种平和的语气说：“怎么，没有哪位校长肯谈谈啊？”
　　此时此刻，校长对有人出来打破沉闷的僵局的心情，比任何人都急迫，这种急迫的心情，随着静默的气氛的膨胀，快速发酵，眼看就到了极限，可是，还是没有人“谈谈”。
　　校长故意动了动身子，准备解释一下山镇高级中学被举报的缘由。他的目光扫了笑容僵硬的王局长一眼，发现王局长似乎意识到他要出来“说说”，便使劲地剜了他一眼，那意味儿一下子就被校长捕捉到了：“你还嫌祸惹得不够大啊？还敢张嘴！”
　　校长就蔫了欲望，瘫了脊背，任自己在懊恼、自责和焦虑中泡着。
　　郝副厅长脸上原本勉强的笑容和僵硬的平和渐渐丧失了生命力，终于化合成了愠怒，同时，嘲讽与蔑视的目光在每个校长身上扫了一遍，最后，停留在资格最老的山海县一中侯校长的身上。在这瞬间，包括王局长在内，几乎所有的目光，竟然一齐聚焦到侯校长身上，意思是，一中是龙头学校，你又是资历最老，因而是最有发言权的校长，你不代表大家说说，谁还有资格张嘴啊？
　　侯校长对大家的目光心领神会，身子驮着渐次红润起来的脸，本能地前后动了动，说：“其实，我们基层学校……在山海县人民政府和教育局的全面认真抓促下，都在认真全面地贯彻落实省《规范办学四十条》，虽然开始由于认识肤浅，有的地方执行不彻底……但是，到现在，都已经严格按照省厅的要求，在扎扎实实地做着……最近……”
　　郝副厅长打断侯校长的话，说：“好了，你不用说你们好的做法了，你谈谈你们做的不到位的地方，或者说，还在与省《规范办学四十条》背离的地方吧。”
　　大家不约而同地望望郝副厅长，又望望王局长，再望望陈副县长，然后望望彼此，最后把目光落在侯校长身上。
　　侯校长憋了半天，拿起水杯，借慢条斯理的喝水，掩饰着自己虚浮飘忽的心情和没有边际的思路，直到大半杯子水进了肚子，才尴尬地望着大家，笑笑，说：“别的学校，我不知道，我们山海县第一中学，到目前为止，我还没发现有明显的违规的地方哩！”
　　王局长原本松弛下来的面部肌肉，瞬间往一块儿凝聚。
　　郝副厅长斜乜一下王局长，脸上掠过一丝淡若游丝般的笑意，然后，转头冲着侯校长说：“那就请侯校长谈谈你们一中的学分认定工作情况吧。”
　　侯校长额头上一下子渗出了细密周到的汗珠儿，伴随着两声轻轻的干咳，说：“这个嘛，我只知道组织得轰轰烈烈，有条不紊，也很扎实有效。具体的工作，是业务副校长和教务主任去抓的，他们清楚……”
　　郝副厅长顿了顿笔，目光转向其他的校长，说：“请哪位校长说明一下自己学校的学分认定工作情况。”
　　结果，没有哪位校长出来说一说的迹象。
　　郝副厅长又将了一军，说：“那么请哪位校长说说，一个高中学生，三年需要修满多少必修学分和选修学分，才能达到毕业的基本要求；或者说一说，研究性学习和综合实践活动的学分是怎么设置的，要求怎么组织实施。”
　　校长们尴尬地笑笑。
　　二中的于校长附和着一中的侯校长说：“我们都有分管教学的中层领导具体抓，他们说得比较清楚具体……”
　　两个校长的发言终于驱散了座谈会窒息的气氛，大家终于有了敲帮锤、打边鼓的机会、热情和斗志。
　　“对对对！”
　　“都有具体负责的人具体去落实……”
　　郝副厅长追问一句：“那各位校长整天都忙什么呢？”
　　“把握大方向啊……”
　　“千头万绪、方方面面的事都需要去处理。”
　　“学校都是实行民主管理，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如果校长事必躬亲，什么都亲自扑上去抓，一是抓不过来，二是制约了手下人的创造性，束缚了他们的手脚。”
　　郝副厅长在王局长越来越难堪的变脸中放下了笔，无声地笑了很久，直到大家意识到自己的座谈思路偏离了正确的航向，大家的争相发言才戛然止住。
　　郝副厅长无奈、嘲讽、懊恼混杂的目光，越过脸色酱紫如煳熟了的猪肝的王局长，定格在一直面无表情的陈副县长脸上，说：“这次下来，到咱山海县，我有三个‘没想到’。第一个‘没想到’，你们作为经济发达地区，一度的全国经济百强县，你们的农村普通高中，办学条件竟然如此之差！只要省里下来检查，你们就说要撤并，你们年年喊着撤并学校，喊了十多年了，到现在也没撤并。陈副县长，请你回去跟你们主要领导说说，真要撤并，不要紧，这会儿，你们拿出要干要湿的撤并路线图来！”
　　“请郝厅长放心，我一定把您的意见及时反馈给我们主要领导。”陈卫燕副县长满脸尴尬。
　　郝副厅长无奈、嘲讽、懊恼混杂的目光，告别了脸色红白颜色轮番上场的陈副县长，锁定了脸色依然酱紫如煳熟的猪肝的王局长，说：“我第二个‘没想到’，王局长，我省从2008年早春，就开始酝酿实施素质教育，到正式组织实施素质教育，已经一年多了；光算正式实施素质教育，也快一年了。咱作为一个推行素质教育的最基层的教育主管部门，落实、调度、协调基层学校实施素质教育的力度，是多么的苍白！”
　　王局长无言以对，脸上的僵硬和酱紫变本加厉。
　　校长看得真切，那个要给王局长跪下的冲动再次蹦出心底。如果眼前只有校长跟王局长，校长这会儿是必跪无疑了！然后，发自内心地说：“你弄死我吧，王局长……”
　　郝副厅长无奈、嘲讽、懊恼混杂的目光，告别了脸色越发僵硬酱紫的王局长，定格在八位普通高级中学校长身上，声音提高了五度，说：“我第三个‘没想到’，我们的校长，作为一所学校课程研发与实施的第一领导者和责任人，竟然如此游离于课程建设与实施之外！作为一校之长，对省课程设置一知半解，对学分制和学分认定工作的内容、程序茫然无知！当然了，你们对高二年级才陆续大面积开始实施的选修课，也肯定是不闻不问！这样的学校，素质教育的实施情况，也就可想而知了！”
　　法不责众的古训在这个座谈会上再一次得到了很恰切的注解。
　　除了王思畅校长之外，其他七位校长，没有哪位校长再对郝副厅长的恼怒和揭露批判还心存兴趣和顾虑。大家的心态呈现在木然的脸上，昭然若揭的样子——死猪还不怕开水烫呢！你厅长既然拉下颜面，不顾及大家的感受，横加嘲讽指责，那就随你去。大家都一样，都在一个水平，你总不能建议山海县人事部门和教育行政部门，把八个高中校长都统统撤职查办吧？那么剩下的，充其量就是一个重新认真学习，加上彻底整改了。
　　倒是王局长，处于后续补天的顾虑，僵硬酱紫的脸上挤出两团大度、友善的笑容，清了清嗓子，没等郝副厅长再发话，便打圆场说：“我们惹厅长生气了。我代表山海县教育局表个态：厅长刚才批评的、关于我们素质教育工作的疏漏，都批在了点儿上。这些，确确实实都是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够，有些工作还很不够。这次郝厅长下来，也算给我们山海县教育局，给校长们送来了及时雨；也可以说，给我们敲响了警钟。我们一定加强学习和研究，力争用最短的时间，把落下的功课全补上去，不光补上去，还要打满分。”
　　郝副厅长已经早已把脸面抛到脑后了，所以，对入会者表情的漠然，也就没有了丝毫的忌惮的心理和通融的愿望。
　　王局长这一番铺设台阶、架设桥梁般的表态，终于让郝副厅长无奈、嘲讽、懊恼混杂的脸第一次露出了一丝笑容。
　　俗话说得好：“打什么人也不打老实人。”一个地方教育系统直接的一把手，当着自己的上级和下属，如此老实，如此谦恭地承认工作的疏漏和过失，便纵然有天大的怨怒，也是无从下手、无处下嘴了。
　　王局长及时捕捉到了郝副厅长这难得的一丝笑容，赶紧趁机说：“也到吃饭的时间了，咱吃饭吧，郝厅长。吃完饭，咱再接着座谈。”
　　郝副厅长不为所动。
　　王局长站起来，热情地说：“哎——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我们的工作没做好，您该指指，该批批，我们该虚心接受，虚心接受，该彻底整改，彻底整改；饭总是要吃的吧？我们总不能饿着肚子工作吧？”
　　郝副厅长还在犹豫。
　　王局长轻拍一下郝副厅长的肩膀，说：“郝厅长，该不会觉得，我们这些不上讲究的人配不上陪您吃顿便饭吧？”
　　郝副厅长站起来，进一步开放了局促紧凑的脸面，在陈副县长、常在理副局长和姜胜天副局长的加盟相邀下，离了会议室，往教育局机关食堂走。
　　校长蹭在最后，在进了机关食堂等候上洗手间的时候，终于找到机会，对王局长说：“局长，我……就不去了……”
　　王局长瞪校长一眼，说：“想什么哪你？还嫌不够引人注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