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疯狂举报

　　包括我在内，山镇高级中学的领导层，怎么也没有想到，风平浪静的日子没有持续多久，有关山镇高级中学违规办学的帖子再一次铺天盖地降落在郝副厅长的博客上，而且规模之大，内容之多，令校长扼腕顿足，瞠目结舌。几乎同时，山海县教育局收到了滨海市教育局转来的、邮寄到省教育厅基教处的关于山镇高级中学违规办学的匿名举报信。举报信使用A4纸打印，整整16页，不仅详尽呈现了当前山镇高级中学违规办学行为，而且把以前举报的内容再次罗列出来；更令校长发指的是，如果实事求是地摆出山镇高级中学的违规行为，也就算了，可举报人竟然把其他学校的违规行为也搬过来，安装在山镇高级中学的头上！卑劣的是，所有的网上举报，都脱离了山镇高级中学校园电脑和山镇区域的网吧，而是转移到了周边乡镇，山海县城，甚至外地市和外省的网吧。
　　这场席外地而卷起的飓风，把山镇高级中学掀上了万众瞩目、千校惊悸的风口浪尖，令校长猝不及防，晕头转向。欲哭无泪？出离愤怒？用如此这般的辞藻，早已无法表达校长此时此刻的心情于万一了。校长一把抓过举报者，将其撕个稀巴烂，再跺上一万脚的心都有。
　　校长的脸色，蜡黄里透着苍白，嘴唇干裂，渗出涔涔血丝，声音里也布满了嘶哑，如同闲置多年的二胡上的里弦发出的噪音，说：“动用了外地关系网，信口雌黄，明摆着，这是要置我们的政治生命于死地啊！”
　　大哥知道，自己应该顺应着校长的这句话，说点儿什么，但又大脑空空，实在不知道说什么、从何说起，便只能任由自己的思想陷入无底的沉默，一如暴风骤雨里逐渐倾覆、渐渐沉沦下去的一艘破败的木船。
　　校长在这种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海面上，接到了山海县教育局王局长的电话。
　　王局长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臭骂，之后，说：“王思畅啊，王思畅，你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不跟你说了，你有什么要跟局党委解释的，就跟姜副局长说吧！”说完就恶狠狠地挂了电话。
　　校长战战兢兢的心，驱使着战战兢兢的手指，拨了姜胜天副局长的手机。
　　校长嘶哑的音质依旧，说：“姜局长……老同学，帮帮忙，多给说句好话。”
　　姜胜天副局长在手机那头叹了口气，说：“我倒是想给你多说句好话，可谁替我说句好话啊？为你的山镇高级中学，我刚才还挨了王局长一顿臭骂。怎么搞得嘛，老同学！不是把老师都安抚好了吗？怎么就捅出了这么大的娄子哪？”
　　校长欲语凝噎，说：“一言难尽哪，局长老同学!让你也受了牵累……真是对不起……”
　　姜胜天副局长说：“别客气，咱是同学。”
　　校长浑身涌过一股淡淡的暖流，如寒冬腊月里冰冻三尺的水面，迎来了一抹儿炽烈的阳光，虽然暖不透内里，但却渐渐升腾起温暖的湿气，氤氲着校长干裂的嘴唇与苍白的脸颊。
　　校长说：“你帮我出个主意吧，老同学，我该怎么办？”
　　姜胜天副局长说：“还有更严重的问题哪，你没上网吗？”
　　校长有气无力，说：“我没有勇气上网了，局长……”
　　姜胜天副局长说：“你的手下呢？刘铁，田野……他们整天都干什么去了？你不是说他俩都很有能力吗？举报得这么厉害，应该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吧？”
　　校长长叹一声，说：“这次，还真是我一个人的不慎造成的，跟刘铁、田野没有任何瓜葛，他们一点儿责任都没有。”
　　姜胜天副局长说：“你们刚才被挂到省违规办学举报平台上了，连同你们故意分作三截儿的课程表、月考成绩分析单、班教导会材料等原始证据，都拍了照，都挂在上面！这些东西的流失，跟刘铁、田野也没有关系吗？”
　　校长说：“责任都是我的。”
　　姜胜天副局长说：“老同学啊，越是在关键的时刻，越要保持冷静清晰的头脑，千万别乱了方寸啊，老同学。”
　　校长说：“我真的是走投无路了，局长。所以，请你给拿个主意……”
　　姜胜天副局长说：“你赶紧过来面见王局长啊，当面表明你的态度。他刚才发那么大的火，连我都给骂了个狗血喷头，主要原因，是你们上了举报平台。下一步，局里要协同滨海市教育局，到你学校里展开联合调查，做出《办结回复》。这不仅丢了山海县教育局的人，也丢了滨海市教育局的脸面；更严重的是，这么疯狂的举报，极有可能招来省教育厅督查组下来全面督查！到那个时候，不光你的山镇高级中学，整个山海县的所有高中，都会难免其灾！”
　　
　　校长不敢怠慢，叫上司机，立即启程，直奔山海县教育局。
　　大哥望着风驰电掣冲向大门口的面包车，长吁短叹，说：“完了完了！又是一轮沉渣泛起，又是一场焦头烂额的应对，我都没法在师生面前立足啦！”
　　我说：“这倒是小事，更要命的是，树大招风，一旦引来省教育厅的现场督查，可就捅了天大的窟窿啦！”
　　大哥说：“你说实话啊，老三。凭你的经验和感觉，省教育厅下来的可能性，有多大啊？毕竟，咱这么小的农村学校……”
　　我说：“学校虽小，又地处农村，但是，帖子早已频频出现在郝副厅长的博客上，肯定早已引起了郝副厅长的注意。这会儿，又这么大的范围，这么大的动静，厚厚的举报信都上去了。如果我是郝副厅长大人，我一定会有所动作的。而这个动作，不仅仅是坐等着发布一下由滨海市教育局和山海县教育局联合发布的《调查结果和处理意见》。”
　　大哥说：“这么说来，省督查组的人，一定会下来了？”
　　我说：“你说呢？要是不下来震慑一下，那就真的说明，郝副厅长大人实在是懒得管我们这种偏远的农村小破学校了——宁肯在千百万人质疑的心里和嘴里，背着个‘不作为’或者‘不敢作为’的骂名。”
　　大哥还是抱着一丝侥幸的神态，但口气里揉合着明显的虚浮与回避，像是反驳我，又像是自言自语：“不至于吧……”
　　我干脆直截了当地提醒他，说：“将来的事态，跟乌鸦嘴没有任何关联哈，大哥。咱俩是兄弟，我就实话实说。反正我觉得，这次弄不好，你和校长的官职能不能保住都很难说，你还是想想怎么应对吧。”
　　大哥说：“要是这次能被撤了职，那我现在就到圣泉山太上老君那里烧烧高香去！”
　　我拉他一把，说：“问题是，在撤你的职之前，你还得收拾残局，做好善后。”
　　大哥想了想，叫上我回他的办公室。
　　我说：“啥事？没有要紧的事，我回办公室了。”
　　大哥愣怔片刻，说：“要不，就在这里坐吧，回去也干不动活儿了。”
　　正在这时，林娜的电话打过来了，问：“说话方便吗？”
　　我说：“方便。”
　　林娜就告诉我，郝副厅长的博客上铺天盖地都是山镇高级中学的举报帖子和跟帖，她们学校的领导和老师都在议论纷纷。
　　我说：“看到了。不光郝副厅长的博客上有铺天盖地的帖子，举报信都从省里经过滨海市教育局转到了山海县教育局，举报平台也挂上了。”
　　林娜就惊讶地“啊”了一声，柔和的声音里承载着那种熟悉的磁性，说：“没有你的责任吧？”
　　我说：“基本没有吧？”
　　林娜说：“不管有多大的责任，你可千万不能上火。”
　　我小声说：“放心吧，老婆。我是谁呀？你又不是不了解。”
　　林娜依然放心不下，沉默片刻，还是不无牵挂地说：“谁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假的呀？我又不在你身边。”
　　我说：“肯定是真的呗。你想想，一个跟教学没有直接关系的教科室主任，能承担个什么责任哪？你再想想，我怎么好意思、怎么忍心欺骗心爱的老婆大人，还有田林合小朋友啊？”
　　林娜轻声笑笑，说：“少酸哈，哎,你今天晚上回来吗？”
　　我说：“现在定不下来，得等校长从教育局回来以后才能知道。”
　　大哥等我挂了电话，迫不及待地问：“一中都在议论咱的帖子？”
　　我说：“还用问吗？全县都一个样，其他地区也肯定有不少学校不少教师在议论。”
　　大哥疲倦的上身顶着疲倦的脑袋，疲倦地靠在校长的真皮沙发背上，同时疲倦的双眼疲倦地闭上，然后，任由疲倦的思维，在无边无际的灰白的空间里疲倦地流浪。
　　我无法离开，也不能惊扰大哥纷乱疲惫的身心，只好陪他在校长的“官房”里无所作为地呆坐。
　　
　　在校长的催促下，山镇高级中学的面包车冲上了高速公路，以最高限速向山海县城狂奔，但在校长的感觉中却仍然如一台久窝槽枥的病牛，尽管拼尽全身力气，却仍然气喘吁吁，快进不得。突然，漏气的排气管发出沉闷燥人的轰响，跟一台即将报废的拖拉机没有什么两样。
　　这使得校长焦虑难耐的心神和散乱无序的思维更加放任恣肆。
　　校长皱了皱眉头，对司机埋怨道：“怎么搞得嘛！破到这样，也不去修修！”
　　司机一边招呼着方向盘，一边转头，飞速抛给校长两眼的疑惑和委屈，说：“前几天，我还请示你去修车，你不是说最近钱比较紧张，再等等吗？”
　　校长拍拍脑袋：“噢，我把这事忘了。”
　　校长终于斜靠在座位后背上，静下心来，把面见王局长的细节捋了一遍。
　　经过刚才的一番情绪煎熬，尤其关键的是跟司机的简单对话，校长竟然变得超乎寻常的平淡和沉静。蹦出心海的第一个念头是，既然这顶流泪的乌纱帽都不在乎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剩下的，只不过是自己不知被师生、尤其老师们颠覆踩踏了多少遍、已经所剩无几、几乎可以不值得一提的名声和脸面了。可是，话又说回来了，相比健康的身体和宝贵的生命，那点儿寥寥无几的名声和脸面又算得了什么啊？
　　校长有了这种视野和胸襟，很快就走向平静如水的境地，清晰的思路也就没费多大的气力打开了。
　　校长觉得，除了自己没有接受刘铁的提醒，主观武断地找赵钢谈话，以至于惹此大祸之外，应该把赵钢事件的前后经过完完整整地汇报给王局长，然后，听任王局长的处置和发落；只有这样，才可能最大限度地赢得王局长的同情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