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怒火与理智

　　校长在距离世纪花园小区足够距离，也就是他坚信妻子单素雅视线达不到的地方，下了马经理的宝马车，然后心怀忐忑，迫不及待地拨打了徐小姐的电话。
　　校长的迫不及待，无需赘言。校长忐忑的心态取决于他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与这个曾经令他魂牵梦萦、一时听不到振铃就怅然若失、一看到她闪烁在屏幕上就发自灵魂深处地震颤的“张伟强”联系了。不是不想联系，而是自从徐小姐举行婚礼之后，他再不忍心，也不敢联系，尤其害怕一旦在徐小姐的大律师丈夫面前露出端倪，进而给徐小姐带来难以言说的麻烦、灾难，和伴随而来的对自己的无法预估的损害，校长就勇气四泄。如同一只原本弹力十足，却被一针针扎得千疮百孔的皮球，再怎么想蹦起来，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趴伏在那里，毫无作为。在那无数个绵软、苦涩、悠长的日子里，外界随便的一种因素——比如，一句话，一个生活场景，或者一个电视电影画面，只要有点儿关联，都曾经一次或者无数次地把校长带入那种度日如年的泥淖里难以自拔。剩下的，只能是独自酿造着孤独，寂寥，惦念，牵挂，并在暗无天日的自酌自饮中撕扯着，粘合着，再撕扯着自己沓至纷来而又支离破碎的心绪与思维……
　　眼下，“卓尔书屋”关门了。马经理带给校长的这一惊天意外，令校长难以自持。
　　虽然校长坚守着近半年来一直秉持的底线，但是，这种坚守，还是在瞬间就土崩瓦解了。如果不是在马经理的宝马车上，校长的电话早就拨过去了。所以，校长合情合理地在不让马经理心生疑窦又不让妻子单素雅目力能及的地方跳下“宝马”，拨打徐小姐手机的那种忐忑与急迫是可想而知的。
　　校长的手机里竟然传来那个手机族经常听到、而校长此时此刻却最不愿意它出现的提示音：“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自然而然，校长不顾一切地拨打电话的那种忐忑和急迫，瞬间就奔向了高潮。
　　校长愣怔了足有十秒钟，之后，对还萦绕在耳边的“无法接通”作着各种各样的猜测：出远门了？人不在服务区？病了？手机没有电了？
　　所有的猜测，都在没有答案的茫茫黑夜里变成了胡搅蛮缠的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校长就注定要在这个漫无边际、看不见尽头的乱麻缠绞的黑夜里绊绊磕磕、跌跌撞撞地蹒跚到黎明……
　　
　　第二天凌晨，彻夜未眠的校长，带着清冽的晨风和些微的光亮，搭乘出租车，返回了山镇高级中学。
　　这时，第一个早读的铃声还没敲响，绝大部分学生已经坐在教室里，睡眼迷离，在老师的指导下朗读，背诵，或者做题；有几个班级在组织考试。
　　校长习惯性地在每排教室前面走过。
　　在高一级部，校长忽然发现，只有一个教室里没有教师辅导，便问迎面走过来的大哥。
　　大哥说：“除了赵钢，还能有谁啊？”
　　校长因为一直打不通徐小姐的电话，心绪特别烦乱，听了大哥的话，霎时就怒不可遏，说：“他经常不起来上早读？”
　　大哥无声地笑笑，低声说：“有时也来。”
　　校长恶狠狠地对大哥说：“打他的电话，叫他到我办公室来！”然后，背着双手，气呼呼地朝“官房”走去，留下一阵清晰的哼哼声在黎明清冽的空气里无所顾忌地弥漫。
　　大哥惊讶地望着校长气哼哼的背影，嘟囔道：“怎么这么大的火气啊？赵钢从来不起来上早读，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发的哪门子火啊？”
　　大哥紧随校长的背影，往“官房”方向溜，边拨了赵钢的手机，里面就清晰地传来提示音：“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对不起，你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校长掉过头来，恶狠狠地说：“已关机已关机！再不就是无法接通！移动公司和联通公司都是吃干饭的啊？娘希匹！希匹希匹娘希匹！”
　　大哥推开“官房”门，冲已经撞进“官房”里的校长说：“校长，你没有必要跟赵钢生这么大的气，上这么大的火，他的工作状态和为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其实，他一个人不来上早读，也妨碍不了大局……”
　　校长回过头，冲大哥喊：“什么没有必要啊？都是长期惯出来的穷毛病！我不知道一个人影响不了大局啊？可这种滋味儿不对！堂堂的一个学校，还能让一个小老师骑在头上欺负住了？”
　　大哥满腹的委屈和不平就变成了一股无名火，心里说：“谁惯的他的毛病啊？摊上这种老师，你还能吃个什么滋味儿啊？难道你不避其锋芒，还敢跟他面对面地硬干哪？他输得起，我们可输不起！”
　　校长望着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的大哥，余怒未消，说：“得得得，现在打不通他的手机不是？等上午上了班，你叫他到我这里来！”
　　大哥点点头，转身出了“官房”，怨怒的情绪把身后的房门碰得山响，任由校长在老板椅上一个愣怔，然后，坐在那里发愣。
　　校长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一肚子的火，对大哥发得没有道理。
　　校长摇摇混混沌沌的脑袋，然后，揉揉钝痛的太阳穴，自嘲地笑笑，烦乱的思绪重新回到徐小姐那个令他牵挂无度、愁肠百结的电话上，直到艳阳高照的时候，那个电话终于响起。
　　校长手指颤抖地按了接听键，声音颤抖地对着话筒，说：“喂……”
　　“……”
　　校长努力平息着自己的情绪，尽量让它变得轻描淡写，说：“喂……慧丽吗……”
　　里面终于传来了校长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是我。”
　　校长红润的脸颊紧贴在手机屏幕上，似乎贴着徐小姐俏丽柔和的脸，说：“你把，书店……要关了？不开了？”
　　徐小姐在那头儿点点头，说：“嗯。”
　　“为什么？”校长的心一下子空了，提高了声音。
　　徐小姐就给了校长一个轻微的叹息，然后，在校长焦虑的等待中沉默着。
　　校长在这种沉默的等待中难以忍受，换了另一只手，抓着手机，贴在另一只耳朵上，问：“那可是……你怎么……”
　　徐小姐终于说：“对不起啊，思畅。我……已有了……家里也不缺钱……我坚持不过，只好关掉……从今往后，我只能待在家里……做个全职太太和妈妈了……”
　　校长的心里就酸酸的，如同被对方摔进一只硕大无比的陈年老醋缸里，上串下跳，左冲右突，纵然使出浑身解数，直到浑身都散发着刺鼻的酸味儿，却仍然难以跳出来。
　　
　　大哥在叫赵钢到校长的“官房”里去之前，找到我，说了凌晨校长跟他发生的故事，希望我能提醒一下校长，把握住与赵钢谈话的分寸，千万别升级矛盾。
　　我说：“既然校长不问青红皂白地训斥了你一顿，并言之灼灼，胸有成竹能镇住赵钢，能修理掉他被我们长期惯出来的穷毛病，你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多此一举啊？”
　　大哥长喘出一口气，说：“还不是为了我自己？你想想啊，老三，一旦校长跟赵钢谈崩了，不但无事无补，引发的一切后遗症，还不得我去收拾残局啊？”
　　我摊摊两手，摇摇头，做出不懂的样子。
　　大哥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兴致这样寻开心？”
　　我说：“我真不懂你这话的意思。别说校长以他一校之长的能力和水平，断不至于惹出什么残局；即便惹出什么残局，你一个小小的副校长兼教务主任，能有什么能力扭转乾坤啊？”
　　大哥说：“你是真一百脚踹不出个响屁来啊，老三？别的咱不说，只说如果这次惹恼了赵钢，他再来个疯狂举报，应对举报的一切善后工作，我能推脱得了，还是你能置身事外啊？”
　　结果，我别无选择地进了校长的“官房”。
　　校长听了我迂回含蓄的提醒，情绪平淡，说：“我心里有数儿。”
　　大哥站在教务处房山头的甬路上，见我这么快就出了“官房”，忍不住走了几步，迎上来，问：“怎么样？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我说：“你交代的任务完成了，不出来，还等着抽软包大中华，品上等金骏眉啊？”
　　大哥笑笑，说：“别带情绪哈，老三。我这也是为了你今后少受牵累；否则，一旦出了娄子，我首当其冲，你肯定也逃不了。”
　　“屁。”我边往前走，边说。
　　大哥转过身，跟在我的侧面，神色与语气里就散发着十足的好奇与期待，问：“你先别屁不屁的，到底怎么样啊？”
　　我一字一顿地说：“还能怎么样啊？校长似乎很没有把你的杞人忧天、多此一举放在心上，也可能是人家早就想到了，心里已经有预案了。”
　　“怎么说？”
　　我停下来，模仿着校长的神态和语气，说：“我有数儿。”然后，丢下大哥站在教务处的窗前发愣。
　　
　　比大哥早一步发愣的是校长。
　　其实，我还没有离开“官房”的时候，校长就已经端详着手机上的那串号码，神色凄凄，黯然神伤。
　　校长知道，已经做了准妈妈的徐小姐，已经没有可能再回到从前那个曼妙可人的舞台上了，就如同自己同样回不到那个曼妙可人的舞台上一样。不管对方的情感世界如何，伴随着“卓尔书屋”的转包，对方已经封存了跟自己同台演出的那段儿生活和那份情感，自己也该把那段儿生活和情感彻底封存起来了。
　　这对于步入知天命之年的校长来说，无论如何，都是十二分的残忍。但是，校长能做的和必须做的，也只能是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平板单调的日子里，慢嚼细品着那段儿令他沉醉，倍感温馨的感情与日子了。随着时光的流逝，要么如浪迹天涯的旅人，渐行渐远，走向模糊；要么如珍藏千年的老酒，愈益醇厚，历久弥新……
　　整整一个上午，除接了三个无关痛痒的电话，校长凝精聚神，沉醉在一种难以言传的悲悯、失落、遗憾、间或着绝望的情感煎熬中漫步，直到学生午休的铃声想起……
　　校长长久地端详着手机屏幕上的“张伟强”三个字，随后把这三个字改成了“徐慧丽”，之后，端详许久，删掉了。
　　校长知道，自己真的应该彻底封存起那份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