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奔波终日无果

　　于小颖先来到附近的滨海市码头。
　　这里没有了长途汽车站及周围的人头攒动，也看不到于小颖电影电视里看到的大小不等的游轮和熙来攘往的旅客，几艘塔吊兀立岸边，俯视着身下晃动的海水，只有一台塔吊在往一艘货船上装载着一件件包装严实的大宗货物；稍远处，三五个工人模样的人，在不慌不忙地搬运着类似钢管之类的东西，发出金属碰撞发出的声音。
　　于小颖有些失望。环顾码头，看到远处广场灯杆上贴着几张歪歪斜斜、大小不等的广告纸，精神一振，走过去。
　　十几张招工小广告，除了一张是于小颖在长途汽车站站前广场看到的那种招工，全是招收搬运、装卸、建筑之类高强度的男工的，而且，工期最少得保证半年。
　　远处，走来一个捡拾废品的老人。
　　于小颖赶紧迎过去。
　　老人，男性，穿着破烂，沾满了油污和灰尘，腰背有些佝偻，六十开外的光景。于小颖心里的距离感很快就消失了，她主动跟老人打了招呼，并说明了自己的打算。
　　老人抬起灰蒙蒙、邹巴巴的脸，端详着于小颖，半天，才摇摇头，说：“你……可真是个有志气的好孩子！只是，你要寻活儿干，不应该在这儿寻，这儿都是男人干的活儿，出大力气的，你应该去商场寻个站柜台的活儿，或者……到饭店、酒馆，寻个端盘子、洗碗的活儿。”
　　于小颖谢过老人，按照老人的指点，开始了寻找端盘子、洗碗的活儿。她像个饥饿的猎人寻找着猎物一般，一双期盼的眼睛，把她疲累的身子带进一家家沿街大大小小的饭店、酒馆和快餐店，一家，两家，三家……她自己也记不清楚进出了几家饭店、酒馆和快餐店，可店主人或者一脸冷漠，或者解释说“我这里人手够了，你再去别的家看看吧。”
　　离开“老妈疙瘩汤”面馆，于小颖抬头望向不远处一座钟楼上那只硕大的钟盘上的指针，已经指向了下午三点。一整天快过去了，于小颖粒米未尽的肚子早已“咕咕”叫了。
　　对面街边有一家小包子铺，虽然早已过了吃午饭的点儿，一个年轻的妈妈扯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竟然在那儿买了一份热气腾腾的包子，走出来。小男孩边走边赞叹着包子好吃。
　　于小颖下意识地摸摸破旧的书包——书包里面，有一个她今天清早出门的时候临时塞进去的黑面馒头。别小看了这个黑面馒头，跟面包、小点心比起来，它可是充饥多了——消化得慢，自然更耐饿一些。接下来，必须进食补充能量的时候，不一定就能碰上这种卖包子的地儿。于小颖犹豫再三，进去，花五毛钱买了两个素菜陷儿的包子，然后，躲在大街边绿化丛里塞进肚子。
　　于小颖不敢耽搁。她要抢时间，尽早找到活儿，这样心里才踏实。
　　华联商厦出现在前面不远处。
　　于小颖决定进去碰碰运气。
　　在一楼一个化妆品专柜前，于小颖询问一苗条的女柜员：“您好，姐姐！我想打工，您需要吗？”
　　女柜员摇头。
　　于小颖走到另一专柜前，虔诚地望着矮胖的女柜员，问：“您好，姐姐！您需要帮忙吗？”
　　矮胖的女柜员看着于小颖，仿佛在看一个天外来客：“你……”
　　于小颖连忙把自己的想法说了。
　　矮胖的女柜员说：“姑娘，你在这里面找不到一个来月的临时工作的。”
　　于小颖再度陷入失望，忽然看见大门外有个打扫卫生的老年妇女，忙问：“姐姐，站柜台不行，像打扫卫生，比如，擦擦门窗、楼梯上的灰尘……”
　　“都有专门的雇工负责呢。”
　　“有没有雇工忙不过来的时候呢？”
　　矮胖女柜员摇摇头，说：“那你得去问问商场经理了。”说着，指着前面的扶梯，“从扶梯上去，三楼东南拐角，门上有牌。”
　　于小颖谢过女柜员，走向扶梯。可站在扶梯前，望着运行的扶梯，不敢迈步。
　　几个顾客麻利地迈上扶梯。
　　于小颖几次伸出脚，又缩回来。
　　站在扶梯上的几个乘客异样地侧看着于小颖。
　　于小颖一紧张，汗出了一身。
　　这时，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抢在她妈妈的前面，在妈妈的“小心”声中麻利地跨上扶梯，回头，自豪地冲于小颖喊：“姐姐，学我的样儿，看准一道梯儿，迈上去，站稳了。”
　　于小颖点点头，一脸的窘态，说：“谢谢你，小妹妹……”
　　于小颖想了想，学着小女孩的样子，犹豫着，终于顺利迈上扶梯。
　　站在三楼经理室门前，于小颖犹豫着，敲响了经理室的房门。结果，自然是失望而出。
　　大街上车辆如流，不知它们来自何方，也不知道它们要驶向哪里；人行道上，骑车的，步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个个行迹匆匆……所有的车，所有的人，都有着明确的归属地儿吧？可我的归属地儿在哪儿呢？
　　于小颖行走在人行道上，一脸茫然和焦虑。
　　于小颖踏上这个陌生的城市的时候，夏日的骄阳正挂在正南偏东的天空，然后，按照它自己的节奏和轨迹，缓慢地往西方移动着。于小颖抬头看看它，虽然它好像钉在那儿，一动不动，但也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了正西。当于小颖走出滨海市艺术学院大门的时候，发现它已经收起了浑身的燥热，不知不觉地跌入西面楼顶与天空连接的地方了。
　　都市繁华，却没给于小颖这个初来乍到的乡下女孩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她满脑子都在转悠着五百元钱和打工的概念。
　　滨海是个不太大的海滨城市。伴随着夜幕的降临，于小颖转遍了这座海滨城市的车站、港口、码头、剧院、几个商场和文化路西端几处高校设的分校。她没舍得坐一步车，没放过所到之处张贴的每一张招工广告，但所有的招工广告，除了不适合她干，就是她不敢去干。所到之处，没有人需要她这样的短工。
　　夜幕四合。
　　于小颖走出抱海大酒店旋转门，疲惫地坐到台阶上，书包里掏出手绢，擦着脸上、脖子上的汗水。不断地有各种中、高档轿车驶入酒店前面的停车场，从车上下来的各色宾客，在男女服务生的引导下，款款走上台阶，从于小颖身边进了旋转门。
　　于小颖站起来，走下台阶。
　　路灯，车灯，高高低低的建筑物上的灯，竞相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芒，冲破了夜幕的包围，在于小颖眼里呈现出一个灯火闪耀的明亮世界。大街上车辆如流，行人匆匆。
　　于小颖行走在人行道上。饥饿、疲惫、无助和焦虑交互袭击着她，不慌不忙地蚕食着这个纤细瘦弱的女孩目光里的坚毅和希望。
　　于小颖咬紧牙关，坚持着，一步步往前挪动着酸软无力的双腿，心里一遍又一遍地激励着自己：小颖啊，小颖，你行，你能行的，一定能找到合适的活儿的……你跑出来，多么不容易啊！你跑出来这么远，多么不容易啊！你必须找到合适的活儿呀……
　　前面不远处，人行道上，一对中年夫妇正忙忙碌碌，男人从一辆破旧的人力三轮车上往下搬弄着几捆图书和报纸；女人蹲在地上铺排着书籍、报纸。
　　于小颖渐趋暗淡下去的眸子忽然一亮，她快步走向中年夫妇，不由分说，帮忙从两人旁边的人力三轮车上往下搬动所剩不多的书籍和报纸。
　　中年女人站起来，接过于小颖手里的书报捆儿，说：“谢谢你啊，小妹妹。”
　　“不用谢，阿姨。”于小颖蹲下去，帮忙摆放图书，问，“阿姨，您和大叔天天都出来卖书报吗？”
　　中年女人点点头，说：“白天上班，只能下班赶过来卖一阵。”
　　“这么辛苦……”
　　“嗨，工厂不景气，两个孩子又念书，不辛苦，咋行哪？”
　　“阿姨，实话跟您说，我今年考上了重点高中，没钱念，出来打工，可这都一天了，还是没找到活儿，您和大叔白天要上班……能不能让我白天替您和大叔卖……”于小颖心里暖呼呼的，一种即将被理解、被同情的感觉涌上心头，忙不迭地把自己的愿望和盘托出。
　　中年夫妇停止摆放书报，惊讶地望着于小颖。
　　于小颖赶紧掏出学生证和身份证，递到对方面前：“阿姨，这是我的身份证明，押您这儿，我不会跑的。我……挣的钱，平分……啊不，我……三成就成。”
　　中年女人摇摇头，说：“不行啊，小妹妹，你还是另找活计吧。”
　　于小颖失望地望着中年女人，把心扒出来的冲动都有，说：“阿姨，大叔，我真的不会卷着书、报纸跑的。”
　　中年女人叹口气，说：“小妹妹，你误会了，我们不是不信任你，是因为，摆个书摊，根本挣不了几个钱，最主要的，晚上也得偷偷摸摸的，城管随时都会冒出来撵；白天，就更不能在大街上摆摊了。”
　　离开中年夫妇，于小颖心里隐隐升腾起一丝希望：虽然没有如愿跟身后这对中年夫妇合伙儿卖书报，但毕竟有了这次跟最底层的城里人的实际性交流。从这对中年夫妇身上，从码头上那个穿着破烂、沾满了油污和灰尘、腰背有些佝偻、长着一张灰蒙蒙邹巴巴的脸的捡拾废品的老人身上，于小颖深切体会到，城里也有很多人的生活也不宽裕；他们跟她一样，艰辛着，累苦着……于小颖心里便有了一种似乎融入城里人生活当中的感觉，暖暖的。
　　于小颖的心情好了很多。
　　该找个地儿睡一宿了，恢复了体力，明早早点儿出来找活儿。
　　于小颖做出了决定。
　　两个打扮花俏的女孩子在一块“春风旅馆”的招牌下招揽顾客，风情万种，顾盼神飞。肥硕的老板娘坐在旅馆门口吐着瓜子皮，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态。
　　于小颖站在附近，望着门头上闪烁的“经济舒适，包您满意”的招牌，耳边就响起今早清晨王奶奶嘱咐她的话来：“城里也有坏人哪，你一个女孩儿家，可千万要当心哪！这出门在外的，可千万记得多长个心眼呀。”
　　于小颖匆匆离开。
　　大钟楼上钟盘的指针指向“十点”。落脚安歇的地儿还没有着落，于小颖心里有些着急起来。
　　在一条狭长的胡同口，一块“四季旅馆”招牌映入于小颖眼帘。
　　相比“春风旅馆”，眼前的“四季旅馆”安分多了，门口只是坐着一个八十左右岁的老奶奶，在低头缝补着一个小布娃娃，慈眉善目，让于小颖一下子就想起了同样慈祥善良的王奶奶。
　　于小颖心里涌过一阵激动，这一刻，她心里甚至有了一种找到家的感觉。
　　于小颖抑制着激动，走上前，问：“老奶奶，我想住店，有地儿吗？”
　　老奶奶停下手里的针线活，抬头打量着于小颖，说：“有啊。”
　　于小颖松口气，忙问：“住一晚……多少钱？”
　　“五块，不带早饭。”
　　于小颖犹豫起来。
　　老奶奶又问：“住吗？”
　　“老奶奶，您能……再便宜点儿吗？”
　　“已经最便宜了。”
　　“您再便宜点儿，四块……”
　　“闺女，俺看你一个闺女家，出门在外的，不容易，俺开始就要了不能再低的价儿了。”
　　于小颖一只手捏着衣兜里几张纸币，摇摇头，说：“不好意思啊，老奶奶，我再转转吧。”
　　于小颖“再转转”的结果，就是不再犹豫地转回到长途汽车站。这时，早已过了午夜。
　　拥挤的站外广场，上百名进城打工的男女农民工躺在理石铺的地上，或趴在简单、破旧的行李卷上，有的睡着，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枕着胳膊想心事。
　　于小颖走到一中年妇女旁边，行李卷里抽出那条洗得褪了色的床单，铺地上，躺下来，凝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难以入睡，充溢心里的，除了孤独和疲累，更有对爹妈的惦念。她一遍遍地祈祷爹妈千万别因为她生气，吵架，上火，她不由得担心起来：爹妈只要病倒一个，她这书真的就没法念下去了……她接着祈祷王奶奶：得便儿替她劝劝她爹她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