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踏上陌生打工路

　　蜿蜒崎岖的山间公路上，一辆老旧的公共汽车行进缓慢，它不停地上下颠簸着，如一头疲累不堪却极不安分的老牛。
　　车箱内坐满了乘客：沉睡的，打瞌睡的，玩扑克牌的，抽烟的，看书的……
　　于小颖坐在靠窗一个座位上，凝视着窗外缓慢后移的山坡沟谷、花草树木、山间劳作的农民，眼里渐渐蓄满晶莹的泪水，心里说：“爹，妈，真的对不起……”
　　公共汽车拐上笔直的高速公路，一下子变得年轻壮实起来。于小颖的视野随之打开。近处，宽阔的田野，紧紧拽着远处的山岭沟谷，迎面扑来，快速闪过。几辆小轿车飞快地超越了公共汽车，疾驰而去；对行车道上，各种车辆飞奔而来，飞奔而去。远处，青山如黛，与碧蓝的天空相接，融洽而自然。
　　于小颖从背包里拿出两张拼图板——一张中国地图，一张世界地图，端详着，抚摸着。
　　两张拼版渐渐模糊，幻化成于小颖离开家时令她感动一生的一幕——
　　于小颖走出院门，没有忘记跟年近七旬的王水英道个别。这么多年了，于小颖心里早已把王水英当做自己的奶奶了。
　　王水英听了于小颖要去打工的打算，并没有丝毫意外和惊讶，因为这么多年了，王水英对眼前这个经受了太多生活磨砺的女孩子太了解了，对眼下于得福、阮秀兰的自私固执也太了解了。
　　王水英望着面前站着的于小颖，长叹口气，安慰道：“小颖呀，别生你爹的气，他腰腿有毛病，供你和大宝俩念书，难。”在这一刻，王水英心里明白，既然自己不能说服于得福、阮秀兰回心转意，既然自己也不忍心让眼前这个有志气的孩子放弃奔个好前程，就干脆宽宽孩子的心，尽量让孩子没那么多牵挂和记恨地去打工。
　　于小颖使劲点点头，说：“我不生气，奶奶，我爹也是没办法。”
　　“也别生你妈的气，家里只能供一个孩儿念书，大宝是她亲生的……”
　　于小颖迟疑片刻，点头，说：“不生气，我理解她。”
　　王水英轻咳两声，颤抖着手，从贴身衣兜里掏出一沓用毛线绑着的纸币，塞到于小颖手里，说：“我也只能给你这么多了，别叫你爹跟你妈知道。”
　　“别，别……奶奶，我怎么能拿你的钱呢？”于小颖泪盈眼眶，回推着。
　　“嗨！快拿着。”王水英抓过于小颖的手，纸币硬塞进于小颖手心里，说，“穷家富路，穷家富路，是不是？这万一，今儿找不着活儿，也好找个住处，总不能睡大街上吧？”
　　于小颖迟疑。
　　“城里也有坏人哪，你一个女孩儿家，可千万要当心哪！这出门在外的，可千万记得多长个心眼呀。”
　　于小颖用力点点头，说：“放心吧，奶奶，我都十六周岁了。”
　　王水英撩起衣襟，轻拭着眼角：“出门在外，别记挂家里。”
　　“哎，我知道了，奶奶……”于小颖强忍泪水，点头，望着老人，欲言又止。
　　“好闺女，你还有话儿？”
　　“替我盯着我爹我妈，要是他俩生气吵架，麻烦您……再替我劝劝，别因为我，散了这个家。”
　　于小颖收回思绪，端详着手里那两块地图拼板。
　　年代久了，两块地图拼版的图案早已泛黄。
　　于小颖轻轻抚摸着它们，眼睛潮湿。心里说：爹，妈，我不是不孝顺你们，我要是待在这山沟里一辈子，就是想孝顺你们，想给你俩买件像模像样的衣服都办不到，将来更不能给你俩提供好的生活条件啊……我只有念好书，将来有了好的工作，有出息了，才能好好地孝敬你俩呀。
　　车厢里大部分乘客在沉睡，或者昏昏欲睡，只有几个乘客在吞云吐雾。烟雾弥漫了车厢。一中年妇女头倚着车窗，泪流满面。
　　看来，人人都有本难念的经啊。于小颖收回目光，心里想，不由得长叹一声。
　　老旧的公共汽车撒了欢地一路狂奔，于小颖从中体会到了一种“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豪迈和冲动。这豪迈和冲动的情绪赶跑了她第一次远离父母、去往一个陌生的大城市打工挣学费的茫然和忐忑，让她那颗原本紧张不安的心渐趋平静……
　　车厢内的烟雾，不知道什么时候散尽。
　　于小颖环顾车厢：抽烟的那几个乘客也昏昏欲睡，泪流满面的那个中年妇女也似睡非睡。
　　于小颖后排那个小男孩突然醒来，打翻了一个玻璃瓶子。玻璃瓶子摔碎，水洒了一地板。小男孩在年轻妈妈的训斥下哇哇大哭起来，惊醒一个个昏睡或者打瞌睡的乘客。
　　年轻妈妈没好气地朝小男孩吼：“哭啥哭？打碎了杯子，没了水喝，你还有脸哭？！”
　　小男孩哭得更凶了，招来妈妈一顿更凶的谩骂和殴打。
　　一脸倦容的乘客们纷纷醒来，看着母子，或好奇，或冷漠；有的轻声骂一句：“神经病！”有的变换了姿势，继续闭眼睡去。
　　于小颖站起来，从书包里掏出自己没舍得喝、因而满装的水杯，拧开盖子，迟疑片刻，递给年轻妈妈，说：“阿姨，消消火，小弟弟肯定不是故意打碎了瓶子。要是需要喝水，就喝我的吧，这水，我没喝，不脏。”
　　年轻妈妈停止打骂儿子，露出一脸的不屑，白于小颖一眼，说：“干什么呢你？我教育孩子呢！”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过来。
　　于小颖塑在那里，不知所措。
　　年轻妈妈似乎意识到自己言语对于小颖的冲撞，有些尴尬，说：“对不起，小妹妹，我心情不好……不该冲你发火。”
　　“没什么，阿姨，我理解。”
　　于小颖坐回座位，透过敞开的车窗，任溽热的夏风吹拂着自己有些凌乱的头发和有些发烫的脸颊。她后面的小男孩已停止哭泣，变成抽噎，一边望着于小颖的侧面。
　　于小颖凝望着外面飞速后撤的天地、山川风景，心绪不知不觉地落到即将到达的打工的地方——滨海市，淡淡的茫然中分明夹裹着淡淡的兴奋和紧张，随着行程的缩短，越发强烈起来……
　　滨海市长途汽车站出入口，一位四十多岁、身穿制服的男调度员，嘴里含着一只口哨，在指挥着一辆接一辆的公共汽车驶入，驶出。
　　一辆辆公共汽车缓缓驶入车站大院，在拥挤的空隙里停住。
　　一辆公交车的车门打开。
　　于小颖肩背挎包和简单的行李，随乘客们走下公共汽车，随着拥挤的人流，沿着一条狭长的通道，挤出出站口，宽大的站前广场呈现在于小颖眼前。
　　这里人头攒动。
　　于小颖茫然四顾。
　　广场一侧，竖立着一排广告牌，上面张贴着五颜六色、大小不等的招工小广告。
　　于小颖挂满汗珠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喜，加快脚步走过去，在逐个广告牌前徘徊，疲惫的目光从一张张花花绿绿、歪歪斜斜的小广告上移过：招收搬运工，招收会计，招收打字员，招收缝纫工……
　　于小颖摇头，最后，把目光停留在一张泛黄的白纸上：本店招收16——25岁，身材好、长相漂亮的女服务员，工资优厚。
　　于小颖注视着这张广告，有种心动的感觉。可就在这个时候，王水英老奶奶叮嘱她的那句话忽然回响在她的耳边。于小颖敏感地意识到，这一定是那种见不得人的肮脏的职业，至少跟这种职业沾边儿。于小颖失望，摇摇头，随着人流，走出了广场。
　　就在于小颖快走下台阶的时候，晃过来一个留着长发、身着黄衫、红短裤的男青年，摇晃着一只大脑袋，冲于小颖笑笑，问：“小妹妹，第一次进城吧？走亲戚，还是打工哪？”
　　于小颖被对方的装束和神态吓一跳，下意识地低下头，加快了脚步，直冲马路对面而去，差点儿被一辆飞驰而来的黑色桑塔纳轿车撞上。司机一个猛刹车，随着一声尖厉的刹车声，沥青路面窜起两股淡蓝的烟尘。“找死啊？！”司机大骂一声，冲向他鞠躬的于小颖飞个白眼，一脚油门，疾驰而去。
　　于小颖茫然环顾四周，观望的人们陆续撤走了视线，各忙各的，只有那个刚才吓她一跳的长发、黄衫、红短裤男青年依然站在马路边上，冲她莫名地无声笑着。
　　于小颖恢复了神智，快速躲避过几辆往来飞奔的车辆，冲到对面马路上。身后那个长发、黄衫、红短裤男青年扯着嗓子喊：“妹子，你要是来打工的，就直接进右手边那条小胡同，那里面有老鼻子小吃部、小饭馆、小旅馆了，保你能找到满意的好活计——”
　　于小颖猛地一震：难道他是个好人？我错怪人家了？转身看右手边，果然有条小胡同。于小颖半信半疑，走进小胡同，可是没有小吃部、小饭馆和小旅馆。疑惑间，发现前面不远处有张百元大钞。于小颖不由得心跳加快，快步上前，站在百元大钞跟前，本能地四下看看，只在前面几十米开外，有个中年妇女手提一直黑色手提包，朝这边走来。这百元大钞显然不是这位中年妇女失落的。于小颖蹲下身来，就在伸手捡拾百元大钞的瞬间，眼前忽然就浮现出来她第二次求助班主任萧萍老师无果、跟萧萍老师最后分别时的情景：
　　萧萍老师说：“小颖，你要是进城打工，记住，不管走到哪儿，在什么地方，要是发现地上有钱，一定不要轻易地去捡拾。”
　　于小颖疑惑，望着萧萍老师。
　　萧萍老师说：“你可能没听说，更没经历过。十多年前，公共汽车上，经常会出现一人玩扑克，周围几个人往上压钱，而且都压赢了，吸引了更多的乘客往上压钱，其实，周围那你几个人全是托儿……这几年，这套骗人的把戏不兴了，可城里又出现了一种新的骗钱的招数儿，准确地说，不是骗钱，是讹钱。就是几个人故意把钱丢在地上，然后躲在附近，有人路过，一旦捡拾了这钱，他们就会先后冒出来，用五花八门的理由，把这个人兜里的钱讹光……”
　　于小颖赶紧收回手，站起来，快步往回走。她用眼的余光，果然发现附近几个店铺门口，有三四个人在若无其事地朝她张望！于小颖撒开两腿，飞快地逃出这条小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