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求助与抉择

　　“老师，我真的念不上高中了……”于小颖站在萧萍老师跟前，一脸无助。
　　萧萍老师叹口气，轻轻抚摸着于小颖被风吹得十分凌乱的头发，说：“小颖同学，实话跟你说，那天，我在你家里，你妈和你爹对我说的那些话，实在让我没法再去做他们的工作了，不是我不想做，实在是做了也没用。你爹你妈，可能算得上万里挑一吧。不过，你也不要太难过。跟同龄人相比，你经历了他们没曾经历的、甚至好多人一辈子都没经历过的你所经历过和正在经历着的磨难。磨难，真的可以磨砺一个人的意志，也可以让一个人变得更加成熟和理性。当一个人，由于种种主观或者客观的原因，实在走不通一条原本正确的道路的时候，退而求其次，改走另外的路，也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于小颖心里敞亮多了，望着眼前这个给过自己很多帮助和激励的班主任，用力点点头。
　　萧萍老师继续说：“不过，小颖同学，有一点儿，你还得记住，如果你要坚持读高中，上大学，花费问题，你不要太发愁。高中虽然不是义务教育，但高中有学杂费减免，有特困生生活补助，你考上的县一中还有“徐霞光奖学金”，你还可以利用一些假期时间，勤工俭学；大学呢，就更不用说了，解决读书费用的途径也很多，只要你自强不息；即便上面这些途径，依然解决不了你读书的全部费用，我可以给你提供资助。你只要能说服父母，放弃让你离开学校、接受你从今往后经济上的自立。”
　　萧萍老师这番推心置腹的开导，无异于夜幕笼罩下的茫茫大海的岸边突然亮起了一座光芒四射的灯塔，照亮了于小颖前面的路途。
　　于小颖怀揣山海县第一中学的《录取通知书》，虔诚地走进了山海县第一中学大门。
　　在校长办公室，五十多岁的于校长查看了《中考成绩登记表》，放下于小颖的录取通知书，抬头望着于小颖，说：“你这成绩，很不错嘛，说吧，有什么需要我帮的吗？”
　　于小颖简单介绍了家庭情况，说：“于校长，开学的时候，我不一定能凑够这学期八百块钱的学费，我只是想，万一我没凑够，学校能不能宽限我几天，让我先入学，以后我再一定把这钱交齐？”
　　听了于小颖的家庭经济情况介绍，于校长有些为难，说：“你说的这些情况，我之前不太了解。”
　　“我拿一个十六岁学生的人格向您保证，我的话，句句属实，于校长。如果我有幸能成为一中的学生，您一定会慢慢了解的。”
　　于校长被于小颖的勇气和坦诚打动，摆摆手，说：“于小颖同学，你这么坦诚，我相信你。可你提的要求，学校没有先例啊，家庭再怎么困难的学生，都是报到的时候先交齐了费用，再经由会计走账，等着将来的学费减免和特困生补助。你不能先借借这笔钱吗？”
　　于小颖脸刷地红了，低下头，细小的声音像面团落地：“念初中的时候，能借的亲戚，还有街坊邻居，都借过了，我……不好意思再……”
　　“那你再能有什么办法凑这笔学费呢？还有，念书，也不光学费，还有很多其他的费用。”
　　“我……想，假期打工。”
　　于校长忽然想起了什么的样子，拍拍自己的头，自言自语：“我怎么没想到呢？”
　　于校长拿起笔，在公用信笺上唰唰地写了一张可以缓交八百元学费的条子，撕下来，递给于小颖，说：“放心吧，小颖同学。别太为难，实在凑不够，我个人可以给你补齐。”
　　走出山海县第一中学大门，于小颖快活得就像一只被久囚在压抑黑暗的笼中而终于放归大自然的小鸟。她用最快的速度，跑去李家沟姑姑家里，把内心的喜悦分享给了姑姑，同时，想向姑姑再借点儿钱，毕竟，除了父亲，姑姑是她唯一最亲近的人了。
　　姑姑惊讶，高兴，说：“那好呀，小颖，没想到，你让家里那么拖累着，到头来，还能考上重点高中。”
　　姑姑说完这话，眼里就露出闪烁不定的目光，想掩饰，却又掩饰不了。
　　聪明而又敏感的于小颖捕捉到了姑姑这闪烁不定的目光，偷偷把向姑姑借钱的念头熄灭了。
　　于小颖心里明白，这怨不得姑姑，一是姑姑也不富裕，更重要的是，姑姑早已是自己那好吃懒做、又养了别人的儿子的父亲的债主。眼看着这个债主身份要无期限地充当下去，傻瓜才愿意再借钱给她。
　　姑姑真心实意留于小颖吃了午饭再走。于小颖很懂事，自然不想让姑姑破费，哪怕姑姑只是简单地对付一顿午饭。
　　姑姑挽留不下于小颖，拿出了三百元钱，塞在于小颖手里，说：“拿去买个笔、本吧，我们也不宽裕……等以后手头宽裕了，再多给你。”
　　于小颖忙接过钱，塞姑姑衣兜里，边说：“我爹以前借了姑姑的钱，我怎么好再伸手呢？我爹和我妈说了，让我去念书，还说，入学的钱不用我发愁，他们给我准备好了。”
　　姑姑说：“这可是姑姑的心意，你不要，就是嫌少；再说，你要是不要，让姑姑在街面上也不好说话，是不是？”
　　接过姑姑的三百元钱，于小颖暗暗下了决心，等自己将来有了工作，挣了钱，一定把这钱加倍还上。
　　离开李家沟，于小颖来到于家沟后山坟地，跪在生母张贵凤坟前，没有眼泪，没有哀伤，没有犹豫和彷徨。她告诉母亲，姑姑给了她三百元钱，她不打算再向街坊邻居借钱了，她不能再让爹丢人了。
　　于小颖缓缓站起来，抚摸着孤寂的坟头，说：“妈，还差五百块学费。我要去打工挣钱，先交了八百块学费，别的花销，再想办法。你可要保佑我啊，一定能挣够这笔钱……”
　　于小颖肩背书包，走进自己家院门外那条狭长破败的小胡同，有些黝黑的脸上挂满了义无反顾般的庄重，仿佛一个即将出征的小战士，虽然对即将置身的打工战场在哪里都一无所知，虽然她从没出过远门，除了这次进城求助于校长，她连县城都没有去过，心里自然暗暗涌流着一阵阵的忐忑，但这阵阵的忐忑，丝毫没有淹没这份庄重背后的自信。
　　狭长破败的胡同里空无一人，静静的。
　　于小颖心里再次勾画着一路上勾画了不知多少遍的说服父亲和继母的情节、理由。她自信，当父亲看到了这张破例缓交学费的条子，当父亲听到了于校长对她的承诺，加上自己自立自强、不再花家里一分钱，还要半学半农、尽最大努力帮衬家里干家务和农活的承诺，一定会有所松动，最终同意她把高中念下去。
　　可是，临近院门口，一声刺破云霄的钢丝绳般尖利的声音，把于小颖这份原本就不太强大的自信抽打得支离破碎：“好你个于得福！你不仁，别怪老娘不义！小颖要是真去念高中，这个破家立马就散伙！老娘和大宝这就回云南老家！”
　　院门被从里面猛地拉开。
　　继母阮秀兰一手扯着大宝，肩背包袱，跑出来，差点儿撞到于小颖身上。
　　于小颖望着怒气冲天、擦肩而过的继母，喊一声：“妈！”
　　阮秀兰“哼”一声，不回头，拖着大宝，加快了脚步。
　　于小颖冲进院子。
　　于得福站在家门口，正气哼哼，脖子一仰，一杯酒进了肚子。
　　于小颖冲过来，夺下酒杯，跺脚，喊道：“爹——你就知道喝喝喝！还不快去把妈追回来！”
　　于得福一脸惊喜，望着于小颖，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说：“你……答应不念高中了？”
　　于小颖迟疑，片刻，痛苦地点点头。
　　“谢谢你，小颖！闺女是爹的小棉袄，哎哎哎，这古话，真的没……没说错哩！”于得福眼里闪着泪花，
　　“爹这就去把你妈和大宝追回来。”
　　于得福跳下门前台阶，圾拉着鞋，兴冲冲地往外跑，一边说：“小颖，你真是爹的好闺女！只有你体谅爹的难处和苦衷！哎，要不是爹这不争气的腰腿，爹一定不会让你受这么大的委屈。”
　　苍白干瘪的夜晚，承载着庄户人特有的疲惫，缓慢从容，走进了时光的深处。
　　于小颖伏在自己炕间那张破旧不堪的学习桌前，在一摞32开白纸上，断断续续写着，写了撕，撕了写，直到外面泛白的光线夹裹着第一遍雄鸡的啼叫钻进来。
　　于小颖端详着终于写完的一封被泪水打湿了的信：
　　爹，妈，原谅女儿的不孝和不辞而别。女儿求您俩千万别生气，伤了身子，更不要因为我，散了这个家。我真的不甘心失去这个读书的机会。当初，我的确是打算念完初中就下来分担家务的，可是，同学们都接着念高中，将来考大学，也有很多同学没有考上高中，永远没了这个机会，我真的控制不住想念书的冲动！
　　爹，妈，地里的这茬活儿都干完了，鸡鸭羊，你俩辛苦一下吧……爹，别为我担心，虽然我从没出过远门，可我已经十六周岁了，知道保护自己……我也到了可以打工的法定年龄了，我一定能找到活儿。
　　于小颖压好信纸，背起简单行李卷和书包，蹑手蹑脚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