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1
　　周六早晨七点，两辆大巴车停在了中学门口。数十名老师拿着纸笔陆续从教学楼上下来，挨个上车。办公室主任孙如玉手捧签到表从这辆车到那辆车点完名后，大巴车立刻开动，向着县城方向驶去。
　　今天，初一到初三的学生放假；初四按照周日第三周的课程表上课，只留下了几个有课的老师。其余所有“战斗”在教学一线的都在车上。大家的任务是按照学科到县城几处国办中学听优质课，下午还要集中到二中的大礼堂听教育专家讲座。学校强调，不准请假。
　　本来，一年一度的“三优评选”是定在元旦前进行完毕的，但由于前一阵子的大检查，从县教体局到下头各学校都狠狠地忙了一段时间，这个活动就被搁置了。现在是从头再来。从时间上说，是历年来最晚的一回了。
　　语文组、英语组、政治组的老师坐在后面的一辆车上，大家有说有笑，一边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他们的目的地都是书香中学。老实说，很多老师都是好长时间没到县城了，尤其是任教初四的，整天从家到学校，从学校到家，有的甚至好几个月没出来过了。现在坐在奔驰的车上，竟都感到一种隐约的兴奋。
　　王道古笑道：“我咋感觉是要去旅游呢？问问司机，是不是要到海南啊？”
　　老师们就一阵笑。
　　牛树茂也在伸着脖子向外看，书香中学他有好几个同学，好长时间没见了，他想着去了以后一定聚聚聊聊，看看大家都活得怎么样。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秘密取消了参加“三优评选”的资格，所以前几天当王平安要论文和教案的时候，他都精心准备了一份交上了。不过他没有报名参加优质课。刚毕业工作的时候，他参加了两回，还获得过一次二等奖。但从那以后，就再也不愿意参加了。相同的一节课反复设计、研究教案，至少五六次试讲，耗费精力和时间太多。太折磨人了！还有就是，从某种角度来说，那就是另一种类型的“演戏”。教了初四以后，没事还忙得脚打后脑勺，就更没那心思了。
　　大巴车分别把老师们放在了几个国办中学的听课点就一溜烟开走了。老师们下车，在学校领导和年级组长的带领下进学校听课。中午吃饭的问题自己解决，下午两点到二中集合听专家讲座。
　　牛树茂和老师们一起走进书香中学的大门。不时有其他乡镇的老师们陆续在他们后面到来。看来，今天是个老师们的大聚会啊。相熟的老师们已经在商量着中午到哪个饭店去吃一顿了。
　　教学楼前面竖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关于书香中学的情况介绍。牌子的所在位置正是老师们的必经之路，所以广告的效果很是不错。不少老师走过的时候，都会停下看上一两眼。
　　牛树茂和同事们也走过去看。只见上面先是介绍书香中学获得的各种全国、省、市荣誉，然后是师资状况、中考近几年的成绩等等。大家无一例外，注意力都在成绩上。牛树茂看着“广告牌”上的那些升学数字，心里不由升起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自己教毕业班以来，最好的一次是班里走了十个一、二中统招生，就那样，还是毕业班里最多的了，不少班级都才是五个、六个的。国办中学就是国办中学，每年仅仅一个班的重点高中升学人数几乎就能顶下面一个学校的，乡镇中学在他们面前实在是没有可比性啊！可没有可比性也要比啊！起跑线不同，终点一样啊，你爱比不比！越想牛树茂越是感到压力大。
　　看完成绩，牛树茂又特意看了看书香中学的办学宗旨，一边看一边想：“每个学校的办学宗旨、校规校训什么的都是这么地冠冕堂皇，只不知道到底谁能真正做到？”
　　他这么想不是无缘无故的。
　　县城三个国办中学里，书香中学是办学历史最长，也是口碑最好的。很多家长挤破脑袋也要把孩子塞到书香中学来。每年初一开学前后，历届校长都会吓得把手机关掉，甚至是玩一阵子失踪。没办法，找的人太多了，不少还都是县里的领导，不给谁的面子也说不过去。外界传说，书香中学从很早开始就不加班不加点，周日雷打不动地休息，节假日从来不上课，也没有晨读和晚自习，从老师们的工作时间和学生们的学习时间看来，是最为宽松的。
　　但果真如此吗？
　　据牛树茂所知，书香中学的老师们确实不在学校加班，但却在家里加班。上课的时间少，质量要求自然就极高，如何在短短的四十五分钟内让学生学到尽可能多的知识，实在是让老师们费尽了脑筋。很多老师每天晚上都要做幻灯片做到很晚。而学生们的作业也不比乡镇上的少。牛树茂有个亲戚的孩子就在书香中学上学，现在上初三，每天晚上一回家就做作业，中间除了吃饭、上厕所外一停都不停，尽管这样，能在九点前完成的时候都很少，大多都在十点、十一点左右。亲戚看着心疼，但却毫无办法。有什么办法，又不是只他一个孩子的作业多，大家的孩子都在熬夜呢！
　　语文组的人数多，听课安排在阶梯教室。一走进去，牛树茂就看到了几个在书香中学工作的老同学，有男也有女。当下大家见面说了一阵子话，约好中午一起聚餐。
　　一上午听课无话。中午，听课听得头昏脑胀的老师们各自呼朋唤友地从书香中学出来，向各处饭店分散而去。大家要趁这个机会说说在工作中碰到的烦心事，倾诉倾诉在教学一线的苦和累，骂骂某些水平很低的领导，发泄发泄长期积压在胸中的闷气。于是当天中午一点多以后，很多面红耳赤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了县城的很多条街道上。不过，由于素质普遍比较高，没有发现“耍酒疯”现象。
　　牛树茂和几个老同学在宾馆西邻的一棵树餐厅吃的饭。其中一个女同学林燕很是热情慷慨，不由分说先给服务台放下了二百元钱。大家争抢不过，也就算了。
　　几杯酒下肚，话题展开。看去很是消瘦的林燕感叹道：“我现在终于明白人活着什么最重要了！”看她的样子，绝对是有感而发。另外两个书香中学的同学都连连点头，竟是很有同感的样子。
　　牛树茂不明所以，问：“什么最重要？”
　　林燕答：“健康最重要，生命最重要！”
　　牛树茂笑道：“你这不是废话吗？这个道理谁不知道？”
　　林燕摇摇头，很是认真地看着牛树茂道：“知道我为什么说这句废话吗？”
　　“不知道！”
　　“那好，我告诉你！”林燕眼里闪过一丝痛苦，“那是因为我刚刚死里逃生！”
　　牛树茂吃了一惊：“怎么回事？”
　　“我来说吧！”一个男同学接过了话茬。他讲述，林燕补充，牛树茂终于明白了发生在林燕身上的事情。
　　原来，林燕大学毕业来到书香中学后，连续几年当班主任、教语文。仗着年青，她工作起来很是疯狂，没白没黑地连轴转。这期间，获得了一系列荣誉和表彰。去年送走了毕业班后，她感觉到身体不适，结果去医院检查，查出了早期胃癌。本来以为死定了，没想到手术后竟然恢复了过来......
　　林燕剖析着自己的心理变化：“从那以后，我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我那么拼死拼活干啥？工作是干不完的，我不能以身体为代价去干工作。想起以前，我感到自己真傻!我的病就是自己累出来的啊！所以，我现在的工作态度完全变了，如果累了，就歇着。绝不多干！万一我的病再复发了怎么办？那不就什么也完了！好在我这回长病以后因祸得福了。校领导主动提出，让我只教初一一个班的语文，还不用干班主任，并且说到明年让我当图书管理员！哈哈哈！”她的神情还真的有一种看开了的潇洒在里面。
　　牛树茂表情凝重地点点头：“说的有道理！以后不能掉以轻心啊！要更加注意身体的各种变化，一感觉到不对就去查体！哎，你生病的时候怎么不和同学们说一声啊？我现在才知道，对不住啊！”
　　“嗨！那时候感觉都快死了，谁我也不想通知！通知你们来干啥？最后告别啊？”林燕苦笑道，“也幸亏我好了。要是真的过去了，我们教育上又要树个典型了！我失去了一次难得的机会！”
　　大家各有所思地笑了起来。
　　一个同学插言道：“我听说前几年有这样一件事。某地一个教高三的男老师，儿子有一回发高烧。他为了给学生上课，竟然简单地给儿子吃了点药就离开了家。在路上，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要妻子赶回去。不巧，妻子正好有工作也脱不开身。最后，儿子因为高烧时间太长，引发了脑炎，到现在都痴痴呆呆的！哎！”
　　牛树茂听了这个故事感到很不好受，问道：“学校有没有表扬那个老师？”
　　“当然是拼命表扬了！他的事迹传开以后，学生们感动得都哭了！后来还上了报纸！可是，不久，他离婚了！然后，他也辞职不干老师了！”
　　“就是，现在的报纸、电视就是喜欢树这样的典型，老师只有忙死、累死，不顾家了才是好老师，才对得起‘辛勤的园丁’这个称号！你要是清闲了，你要是舒服了，那就不配站到讲台上！”
　　“我看，连古人都跟着凑热闹！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什么‘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都是提前给老师写的！凭什么老师就只能是‘春蚕’、‘红烛’、‘老黄牛’？凭什么整个社会都要求老师们无私奉献、任劳任怨？”
　　“人家都是‘朝九晚五’，喝茶看报纸的就是一天，工资一分钱也不少拿。我们却是从早晨来了就忙到下班，整天都像赶着去投胎一样。哎！当初我怎么就选择了当老师呢？真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啊！”
　　......
　　一时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出了相关的感想，从感想的具体内容判断，精神境界都不够高尚，很有必要再进行一次严格的师德培训！
　　2
　　下午，二中那个可以容纳数千人的大阶梯教室里几乎座无虚席。分管教育的县领导，县教体局、各镇中心校、各学校的头头脑脑，还有全县的绝大部分老师都到了！这是数年来全县教育界人士最大规模的一次聚会。
　　专家到了！
　　大家看时，见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但他开口说了不过几句话，立刻就让大家刮目相看，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几个小时的演讲，赢得了数十次暴风骤雨般地掌声，无数次会心地笑声！
　　“砖家”这个词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高度浓缩了一个词组，充分表现了汉语的凝练。如果分解开来，就是“挨砖的家伙”的意思！在座的都听过很多“砖家”的讲座。那些“砖家”无一例外，都是喋喋不休地讲怎么严格管理老师，怎么有效控制学生，怎么备课、上课，怎么提高学生成绩和升学率。直听得老师们恨不得抱着块砖头直冲上去！从某个方面来讲，现在的教育大形势，就是这些“砖家”们用嘴制造出来的！
　　而今天站在麦克风前面的，是个真正的“专家”！
　　他款款而谈，不温不火，不时妙语连珠，于平凡处见神奇。
　　“分数面前人人平等的高校招生制度，相对来说是最为公平的。可是，我们为了公平所付出的代价也是巨大的，那就是牺牲了整整一代人的自由和谐发展。为了在高考中尽可能地得高分，我们不得不压抑自己的兴趣和爱好，花成倍的时间和精力去钻研自己不喜欢、不擅长的学科。结果是全面的丰收，导致全面的平庸。”
　　“完美的教学一定能使学生感受到人性之美、人伦之美、人道之美，感受到理性之美、科学之美、智慧之美，感受到人类心灵的博大与深邃，感受到人类所创造文化的灿烂与辉煌，能够唤起学生对于生活的热爱与柔情，唤起学生对未来生活的热烈憧憬和乐观、光明、正直的期待，能够使学生以新的眼光审视生活、洞察人生。”
　　......
　　就是这些看似枯燥实则洞察了教育本质的话语使他很轻松地就把绝大多数的老师们征服了！从他的话语里，老师们可以很笃定地判断出，这是一个真正站在高处看中国教育的人，也是一个真正脚踏实地实践教育理论的人！一句话，他真懂教育！他懂真正的教育！还有就是，他站在老师一边，他站在学生一边！
　　很多老师开始还抬着头，后来就连头也不抬了，只顾运笔如飞，忙着记录他说的一些触动心灵的话。牛树茂也是这些老师中的一个，他一边听着，一边记着，心里随着这位专家的话不时掀起惊涛骇浪！
　　随着这位专家的演讲，牛树茂的眼前不由地浮现出了很多自己亲眼在学校里看到过的画面，这些画面里有一摞摞堆得高高的书本，一叠叠飞来飞去的试卷，一张张疲乏困倦的面容，一副副厚厚的近视眼镜，还有一个个站在黑板上不停地写着的身影......不知不觉地，他的眼睛湿润了，心里百味杂陈，也不知道到底是感动还是悲哀。
　　……
　　讲座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结束了。
　　教育局的某位领导客串主持人，拿过麦克风总结道：“......感谢专家带给我们的精彩演讲！我认为，这次演讲对于我们全体教育工作者都有很好的指导作用，怎么说呢？真是一针见血，高屋建瓦！”
　　专家刚把一口水喝进去，听到最后的四个字“扑”地喷了出来，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位主持人！
　　下面哗然。
　　主持人浑然未觉，提高声音道：“让我们再次以掌声表示感谢！”
　　这次响起的不仅有掌声，还有趁机发出来的哄笑声！
　　于是，下午五点钟，专家的报告会就在“高屋建瓦”中精彩地结束了！
　　后来，有个小道消息在老师们中流传开来，也不知是真是假：据说，报告会后，某些大领导很是生气，把费心劳力请来专家的某几个小领导狠狠训了一顿：“你们请的这是什么专家？啊？我听的时候，都要坐不住了！他这是为老师们、为学生们喊冤哪！他这是打我们这些管教育的人的耳光哪！你没看看老师们多么高兴吗？个个好像找到了知音一样！我看，这人就是胡说八道！天方夜谭！理想主义！幼儿园思想！他就是来专门批评考试，批评教育管理的！扯！我们要的就是考试，要的就是分数，要的就是严格的管理！要是真按照他说的那一套去做了，咱们县的教育完了！以后，这样的专家不能请了！要请，就先调查清楚他要说啥......”
　　小领导们汗如雨下。
　　事实证明，这位领导的担心有点像是那个担心天要塌下来的“杞人”了！
　　理论是理论，实践是实践；理想是理想，现实是现实。
　　随着期末考试的强势到来，这位“高屋建瓦”的专家的影响渐渐消散了，很多老师一度发热的头脑也冷静下来。毕竟，应付期末考试才是大事。要知道，年终奖金的发放，期末考试的成绩可是占了大头啊！
　　那位专家讲的就算全是真理，但却也无法改变基层的很多东西。“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什么意思？你笛子吹得再好，再能抒发出心中的委屈和埋怨也白搭！为什么呀？客观条件不允许啊，春风是怎么也不可能吹过玉门关的！
　　于是，“玉门关”内的一切很快回归了多少年来的正常状态。那次演讲也成为了本县教育历史上的一个微不足道的泡沫，“啪”地一声就破碎了！几乎没有留下一点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