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国运艰难是非多(3)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4-09-08 08:15:24 字数:3219
吕超说完这番话,接过罗亨礼递到手边的盖碗茶,轻轻呡了一口,道了声谢,然后放下茶碗,望着对方。见他没有再问什么的意思了,略略清理一下思绪,把存了好些天的想法说了出来:“仪三兄,不瞒你说,你来泸县前后,我专门打听过你的情况。说你是刘存厚的人么,你又早早离开了他;你同刘湘、杨森他们虽有同窗之谊,但几无任何往来;你名义上隶属赖心辉的边防军,然而宁可自筹自食,也不接受整编;你毅然率队参加讨贼,屡立战功,熊克武、但懋辛他们却视而不见,甚至冷眼相向。有人说你和张澜先生交谊很深,可是他既做过北洋政府的官,又同议会里进步党人梁启超、蒲殿俊等关系密切,而你却积极投身反对北洋军阀及其附庸的斗争……这些,颇让人费解。兄弟不揣冒昧问一句:你究竟持何种政治取向呢?”说毕,目光殷殷地望着对方。
吕超说话时,罗亨礼一直平静地听着,但内心里却有些惊骇。他根本没想到,吕超身处繁杂军务之中,竟然能在很短时间里把自己的情况了解得那么清楚,说得那么透彻,真是不简单呐!不由得顿生敬畏之心。见吕超问自己,便坦率地说:“汉群兄既然恳切相问,我理应如实作答。自踏入军校投身行伍以来,我一直笃信军人的职份和责任在于卫我华夏保境安民,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当然,错误的命令另当别论——不参与党派之争,不干预民事行政。这些年来,我大抵按此准则行事,虽力有不逮,但也不负初心。”他停了停,又说,“至于政治取向嘛,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就拿这南衙北府之争来说吧,起初也是茫然,听刘明昭一番解说后,觉得南方占理些,况且杨森是勾结北洋和外省军队犯我桑梓之地,讨伐他符合公义,于是就动员弟兄们参加了。”
吕超笑了笑:“不愧是陆军大学锤炼出来的,始终保持军人本色!不过,政治这个东西,你不亲近它,它却要来亲近你,想甩是甩不脱的。这一点,刘伯承也许比你看得清楚。”罗亨礼点头说“是的”。吕超看看他,又问道:“你接触过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和各项主张么?”
罗亨礼说:“看过、听过一些。民族、民权、民生,切中国是要义,如能实现,当可开创民富国强、生气盎然的社会;近年又倡言五族共和,与当年尹公硕权经略川藏边的主张相同,有利于安抚和凝聚人心。这些我都是心悦诚服的。其他么,耽于俗务,孤陋寡闻,就不那么清楚了。”
吕超笑了:“我没猜错,你是个有心人嘛!我向来认为,作为军人,不光要会打仗,还得清楚为啥要打这个仗!这就要多接触军事之外又与军事有关的道理。中山先生的理论主张和革命经验博大精深,许多东西要用心体会,才能收振聋发聩之效。”接着,便将孙中山近年来关于三民主义的新阐释和民主建政、五权宪法、民生发展等主张做了一番宣讲。
罗亨礼一直听得很专心,这让吕超很高兴。末了,他盯着罗亨礼看了一阵,说:“我这一生是追随中山先生、抱定三民主义的了!我还想……也许不久的将来,会与仪三兄互称同志的。”最后这一句语气舒缓平淡,看似不经意流出,但目光中分明有一种期待。
其实,在同吕超交谈的过程中,罗亨礼已经预感他会说出这类话来,心中早有一些准备,便点点头,说:“时势比人强,汉群兄说的情况有可能出现。不过——当下我还是认为军人不宜在党,因为党派毕竟是小于国家的团体,如果党派利益与国家利益不一致甚至发生冲撞,作为在党的军人,岂不要陷入两难选择么?”
罗亨礼说出后面这段话时,神态庄重,语气笃定。这也在吕超意料之中。他微微一笑,颔首道:“确实如此——虽然这种困局并非无解,但是这里面的道理一时片刻说不伸抖(清楚),以后有机会我们再慢慢叙谈吧!”
他接着转换了话题,抬手指了指西北方,说:“听说你留在那边的还有五个连,那就是两个营啊,细算起来,你足足有六营多人马,按眼下情形,可以编一个独立旅或者师了!你意下如何?”
罗亨礼笑着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低调点,还是独立团好。”
吕超说:“虽说有这层理,但也不尽然。在乱世中混,名头响亮点自有它的好处,这事你定要好生考虑一下。”罗亨礼点头同意了。
就在吕、罗二人长谈后不久,四川讨贼战役的形势急转直下。
讨贼军全线西撤后,熊克武请刘成勋坐镇成都,自己前往三台督师,决定以三台、安岳、内江为军事重点,三点成一线,阻挡北军西进,争取挽回颓势。
可他没想到,杨森真有“拼命三郎”的决断和狠劲,一路强攻打到靠近成都的淮州之后,又亲率第十六师调头奔袭重兵结集的三台;他更没想到,他的亲信、驻防三台外围的警卫司令鲁平周溃败后竟然一声不吭径自逃往绵阳,以致城内毫无知觉,待敌军冲进城里逼近司令部时,自己还在和一师师长喻培棣饮酒聊天!
千钧一发之际,卫队护着熊克武从后门逃出,爬上城墙用绳索缒下,又得一师团长周国淦接应,方才脱离危险,回到成都。
二月二日,熊克武发出通电,宣布请辞讨贼军总司令职务。
当下,成都已被敌军包围,形势岌岌可危……
这些情况,是吕超派亲随副官告诉罗亨礼的,时间是民国十三年(1924)二月四日。
副官离开后,他摊开那幅亲手绘制的泸县军事地图仔细查看,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叫上警卫连长陈刚,连夜去各营转了一圈。
一天之后,黎明时分,一彪人马冲进福集镇,将团部所驻大院团团围住,但没有继续往里冲,端着压上子弹的步枪与门岗警卫对峙着。一个身材矮胖的军官上前大声喊道:“杨师长请罗团长出来答话!”见无人应声,他又重复了一遍。
短暂的沉寂后,罗亨礼一身戎装从院子里走到大门台阶上,陈刚紧跟在他侧后边。见那军官身后并无杨春芳的影子,不由眉头一皱,问:“高副官,杨师长呐?”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威严。
高副官被他逼视得有些不自在,但只是瞬间的事,随即又显出几分倨傲:“杨师长在龙脑桥,要委屈罗团长多走几步了。”
“好吧!”罗亨礼扫了一眼围着团部大院的兵丁,回头向陈刚使了个眼色,便走下台阶,拍拍高副官的肩头,“高副官,请啊!”姓高的正要给手下吩咐什么,却听陈刚高声发令:“特勤班全体跟上!其余弟兄听刘参谋指挥,好生把这个院子守倒起。凡有擅闯团部和后面库房的,杀!”
“是!”警卫连士兵们齐声应答,响声如雷,在街巷里激起“嗡嗡”的回声。
高副官心头不由一震。这时他已被罗亨礼拉着往前走,但觉得不能太丢面子,便回头对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说:“马营副,我去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原地待命,没得命令不准擅自撤离!”
罗亨礼一行来到龙脑桥边时,弥漫九曲河上的雾气已开始消散。杨春芳身披黄呢军大衣——那还是从北洋军那里领来的——坐在一付已经停在桥头的四人抬敞轿里,左手将一只小巧玲珑的黄铜手炉抄在怀中,右手接过勤务兵递上的热气缭绕的茶盅,吹了吹,喝下一大口,惬意地“哈”了一声。
罗亨礼按军规在他面前站定,举手敬礼,然后不卑不亢地问道:“杨师长,这么一大早,您就兴师动众来找罗某,是为啥呀?”
杨春芳眯着双眼盯住罗亨礼,咧嘴笑起来,“嘎嘎”的笑声像十冬腊月老鸦叫,让人心里发颤。笑过一阵才说:“你老罗是个聪明人,就莫要装‘莽’(傻)了唦!”
罗亨礼笑道:“哪里哟!川军中哪个不晓得,要说聪明,头一个就数你杨师长嘛!”
杨春芳听出罗亨礼话中之意,在心里骂道,你狗日的无非笑话老子今天投靠这个明天投靠那个嘛,你龟儿子晓得不?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回——咦,莫忙!时机还不到,先把眼下这事情了结了再说。转念到此,他大声说道:“罗老兄,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天来,是同你商量队伍整编的事情的。”
自从罗团来泸县后,杨春芳就生吞并之心,他在吕超面前试探过几次,吕超都用其他话岔开了,始终不接他的招。他去找范绍增,范说眼下大家都跍在一个窝窝里头,这么整恐怕义字上说不过去。杨春芳说,当今是个乱世界,“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虾米吃虫虫”,你不吃别个,就要遭别个吃,太讲究义是要吃亏的。范摇头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人家又没得罪你,下起手来心头不自在,我看这事情还需斟酌斟酌。可是,杨春芳确实太舍不得眼面前这块肥肉了!他一咬牙做出决定:撇开吕超,也不等范哈儿了,老子来他个霸王硬上弓!
罗亨礼收起笑容,接过刚才的话头:“杨师长,啥子整编啊?咋个没听吕总司令提起这事呢?为啥非要恁么着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