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被当着男娃儿养

　　于得福果真把女儿于小颖当成了男娃儿养。
　　从于小颖呱呱坠地，到入幼儿园，于得福没有正眼看于小颖一次。于得福虽然不再对张贵凤冷暴力，但依然保持着游手好闲、抽烟喝酒、打扑克、打麻将、下石子棋的坏毛病。一年当中，除了几个农忙时节，节气不等人，错过了，就只能寄希望于来年的庄稼长势了，张贵凤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人们看见于得福上山下地，还要挥洒着对张贵凤的不满、抱怨、有时大骂之外，街头巷尾是于得福永恒的待留之地。所以，从于小颖勉强能提动一篮子地瓜那天开始，于小颖就成了于得福眼里可以替他干家里家外活计的小男子汉了。
　　可一个三周岁的小女孩，即便你把她当着男孩子一样去对待，去要求，她又能帮家里干多少活儿呢？何况，张贵凤心痛女儿，总是尽最大可能不让女儿这么幼小脆弱的身板过早地承受生活的重压。
　　每当这个时候，于得福就朝张贵凤吹胡子瞪眼：“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你这样惯着她，她哪天能出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哪？”
　　张贵凤忍住眼泪，说：“可她还这么小……”
　　于得福跳过来，指点着张贵凤，训斥道：“你说说，咱家算不算穷？”
　　张贵凤不明白于得福问这话的用意，只能实话实说：“当然穷了，穷得叮当响。”
　　于得福靠近一步，手指差点儿点到了张贵凤的额头，嘲讽道：“嗨嗬，亏你还念了个初中呢！不知道老辈儿人留下的那句‘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哪！”
　　张贵凤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张着嘴，半天，才说：“再早，也不能让孩子这么小就干这么重的话吧？”
　　“好好好，你就这么惯着她吧，她干不了的活儿，你干，从今往后，你可别指望老子再帮你干丁点儿活计！”
　　于得福扬长而去，没跨出院门，忽然意识到什么的样子，折回来，盯着张贵凤。
　　于小颖望着于得福，怯怯地说：“爹……你别打妈妈了，我……我这就提地瓜去……”
　　于得福转脸望着浑身哆嗦的于小颖，咧开厚嘴唇，噗嗤一声，笑了，说：“乖闺女，爹做梦都没想到，你可是比你妈懂事多了哩！小颖呀，你给老子记住，你将来要想过上好日子，就得早早勤快起来，多干活儿，练出一个好身板，将来，别人家的孩子软了吧唧的，一阵小风就能把他吹倒，只有你，壮壮实实的，跟头牛似的，干什么脏活、累活都不怵，庄稼地里一把真正的好手哩！”
　　于小颖似懂非懂，却从父亲的语气和眼神里受到了鼓励，这种鼓励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于小颖便欢快地抓过身边那只能装十斤地瓜的小篓子，屁颠屁颠地往家里搬运地瓜。
　　于得福扳过背朝他、正偷偷抹眼泪的张贵凤，警告道：“你给老子记好了，要是再在小颖跟前装好人，显出老子待她不好，就别想老子再帮你干一点儿活儿！”
　　从这天开始，提水，打扫院子，清理羊栏，刷锅洗碗，到庄稼地里薅草、捡拾小石头……于得福无论让于小颖干什么，张贵凤只能装作没听见，没看见；等于得福不在跟前了，张贵凤便想着各种各样的理由，让于小颖歇下来，或者干其它轻快得多的活儿。
　　三周岁的孩子已经很懂事了。虽然开始那段时间，于小颖并不明白妈妈的一片苦心，但时间长了，自然就能明白几分。便问：“妈，你是不是不舍得我干这么重的活儿呀？”
　　张贵凤赶紧捂住女儿的嘴，说：“乖孩儿，千万别叫你爹知道了。”说着，本能地四下瞅瞅，确认于得福没有回来，抚摸着女儿的头，继续说，“你爹要是知道了，天可就塌下来了！”
　　于小颖不知道“天塌下来了”到底有多严重，但她隐隐约约地意识到，天塌下来，还怎么活呀？有吃饭的地方吗？有睡觉的地方吗？有跟小军、大牛、虎子、杏儿玩游戏、捉迷藏的地方吗？
　　于小颖想弄明白，但又怕引来妈妈不高兴，便闭了嘴。
　　于家沟山寨择一条山夼而居，村子四周分布着几块总面积大约8亩的平地，全部分给了各家各户做了菜园子，所有的耕地全在四周山上，且土地贫瘠，砂石质，耐涝不耐干。大部分的山岭，通往一块块梯田里的山路，既狭窄，又崎岖难行，独轮木板车都无法通过。生产队大集体的年代，靠近村庄的山坡，下半部分梯田，分给了各家各户做自留地，上半部分耕地，还是集体的。往地里运粪，往家里收获粮食，一靠肩挑人抬，二靠每个生产队饲养的十几头毛驴驮。其日子艰难、农事累苦的程度可想而知。到了于小颖能帮家里提上十斤地瓜的这个年代，分田到户搞单干已经好几个年头了。于家沟山寨的耕地全是贫瘠的山坡薄地，而且没有机耕路上山。生产队大集体的年代，这些山坡耕地的翻耕，一靠每个生产队饲养的几头耕牛，二靠社员们一䦆头一䦆头地刨，所以，分田到户搞单干之前的那几年，上面实行农村生产责任制，提倡土地承包，可是，在于家沟山寨，没有人肯傻到站出来承包；拖了几年，上面又开始实行分田到户，搞单干，于家沟山寨所有的山坡耕地就全部一次性地分到了各家各户经营。
　　于小颖到了勉强能从山里往家里挑地瓜的年龄，自然就开始了从家里往山上挑粪、从山上往家里挑地瓜、花生的农活了。除此之外，于小颖娇嫩的肩膀还承载着另一样活计：挑水。
　　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于家沟山寨依然没有通上自来水。村民们吃水，全得自己从井里汲取。山寨原本有两口井，露天，分布在村中央和村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勤劳又思路活便的村民在自家院子里打井，井是封口的，安装了手摇的取水工具，比起到山寨那两口露天井里取水，既省事省力，又干净多了，因为山寨那两口露天水井，时常落入被风吹进的尘土草叶等，还时不时有鹅鸭掉落其中，有时还有玩皮的小孩子故意丢撒的石块、树棍、草叶和其它杂物。一户打井百户跟，渐渐地，在自家院子里打井的人家越来越多，到于小颖来到这个世界上，山寨早就只剩六户人家的院子里没有水井了，一户孤寡老人，吃水由村委会安排人提供；四户独居老人，都有儿女提供饮水，剩下的那户就是于得福了。除了于得福一家，再没有人去村里那两口露天水井里取水了，水平面基本不动，井里的水差不多就变成了一团死水。没用多久，那两口井就废弃了，被填死了。于得福的邻居王水英院子里那口井，就成了于得福家吃水的来源了。
　　这天一大早，于得福匆匆吃了早饭，翻山越岭，来到镇上，走进一加工铝合金门窗的人家，要人家给打了一担能装下20斤的小水桶。主人四十挂零，十分意外，说：“我家早就不打水桶了。”说着，转身指着堆满屋子的铝合金材料和成品的、半成品的铝合金门窗，“您瞧瞧，好多年以前就改做铝合金门窗加工了。”
　　于得福十分失望，寻思半天，涎着脸说：“我看，你眼下也不忙，你能不能破破例，给我打打这两个小水桶啊？”
　　对方的眼里透着意外和无能为力，说：“这年头，谁还打水桶呀？你这还要打这么小的水桶。”
　　“我有特殊用处呢，你就费点事……”
　　对方打断于得福，说：“对不起啊，我只会加工铝合金门窗，真的不会打什么水桶。”
　　于得福拍下脑门，后悔自己没有先见之明，没在小颖出生之前就来打这对水桶。
　　于得福找到主人的老父亲，死乞白赖，总算让老人家重操了一次旧业。
　　于得福又趁机让老人加工了一根小扁担。
　　回到家里，张贵凤望着那担小水桶，大吃一惊，问：“你疯了？专门弄这么小的水桶让小颖去挑水……”
　　于得福滋啦着小酒，“哼”一声，说：“不弄这么小，她能挑得动？”
　　“你还知道她挑不动啊？这要是传出去……”
　　于得福狠狠白张贵凤一眼，说：“不要‘要是传出去’，一会儿就会有人看见了。”
　　张贵凤欲哭无泪，声音里透着哀怨，说：“他爹，让小颖上山挑地瓜，就挑吧，反正那对小篓子是家里老早就有的，别人大不了觉得，咱这么早就让小颖挑地瓜，是小颖好奇，非得自己挑不可，可你……专门给孩子打这么一对小水桶……”
　　于得福筷子“啪”的一声拍饭桌上，瞪着张贵凤，训斥道：“又忘了跟你说的话了？老子这是在锻炼小颖，从小吃得下苦，遭得下罪，将来对她好，别人怎么笑话，都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你要是再这么不识好歹，当心老子什么都不管了！你信不信？”
　　于小颖第一次去王水英院子里挑水。
　　王水英大吃一惊，给于小颖摇满两桶水之后，忽然想起了什么的样子，赶在于小颖蹲下弱小的身子要挑起水桶之前，一把拉住于小颖，急急出了院门。
　　于得福正扛着䦆头走出院门，看见情绪有些激动的王水英和空着肩膀的于小颖，立马明白了怎么回事，抢在王水英开口之前，说：“婶子，我特意让小颖锻炼着挑水，你可不能使横劲儿哈！”
　　于小颖怯怯地望着于得福，声音细弱，说：“爹，你……别生气，我这就回去挑……”
　　王水英抢在于得福表态之前，厉声说：“等等，小颖。”转向颇有一番“教子成功”的得意神态的于得福，“小颖爹，你怎么这种事也做得出来？”
　　于得福变了脸色，盯着王水英，说：“王婶，看在咱这么多年邻里邻居的份儿上，你刚才这些不着调儿的话，我就当着没听见了，我教育我自己的娃儿，你咸操的什么心哪？别以为你帮了我家一些忙，就有多了不起，以后，说话的时候，先过过脑子！”
　　于得福扬长而去，丢下王水英呆呆地站立那里，半天没说上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