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生来不受待见
作品名称:向阳而行 作者:溪水常流 发布时间:2024-09-02 14:56:43 字数:3918
一九八六年,阳春三月。
这天,远山近岭环抱下的于家沟山寨还没有完全睡醒,山寨里一条狭窄深长的胡同尽头,一幢破旧低矮的灰瓦房里忽然传出一阵婴儿的哭声。哭声强劲有力,打破了这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小院的落寞和寂静,惊得院子一角低头吃草的一只奶羊丢了嘴里的青草,“咩咩”叫着,满院子里疯跑起来。
“儿子,是个儿子!”狭窄的胡同里,男主人于得福扛着犁具,匆匆忙忙往家里走,远远听见婴儿强劲有力的哭声,一阵兴奋,加快了脚步。
于得福今年三十挂零,中等个头,容貌一般。上身子长,下身子短。按照农村人的说法,这种体型的人,多半生性懒惰。这说法,当然缺乏科学依据,可于得福的确不是一个勤快的人。
于得福从敞开的院门外跑进院子,丢了犁具,扒拉开满院子疯跑的那只挡道儿羊,跑进屋里。
东炕间,年近七旬的王水英正忙着清理炕上的血迹。她是于得福的邻居,孤身一人,就住在于得福家对面;有二十多年的接生经历和经验。上世纪八十年代,限于农村医疗条件和农村人的思想意识,还是有很多农家,为了省下在他们认为不必要的生儿育女的钱,不去医院,而选择在家里生孩子。于得福为人懒惰,又嗜好抽烟喝酒打牌,自然“随大流”,没有丝毫犹豫地选择了在家里生孩子。
于得福一头拱进来,差点儿被门槛绊倒,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儿子,儿子!老子看看,像不像老子?”
“哎哎哎,你这手,毛糙糙的,当心弄伤了娃儿……”王水英忙拦着于得福,同时一脸的尴尬。
于得福的妻子张贵凤躺在炕上,怀里抱着哇哇大哭的婴儿,扑闪下疲累的眼睛,有气无力地说:“他爹,对不起!是个女娃儿……”
于得福一屁股坐在地上。
王水英赶忙去拉于得福,安慰道:“得福呀,这生男生女,是天意哎……”
“去去去!”于得福甩开王水英的胳膊,跳起来,冲出炕间。
王水英差点儿摔倒,扶着炕沿,望着炕上泪流满面的张贵凤,长叹一声。
这女娃就是于小颖。
摊了个特别重男轻女的爹,于小颖从小就不受爹待见。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于得福特别重男轻女,并不是基于传宗接代、延续香火的传统观念,也不是出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顾虑。于小颖是第一胎,并不意味着他不能有个儿子。因为按照当时的政策规定,男女双方都是农村户口,如果第一胎是女孩,还可以申请生育第二胎,这也就意味着,如果他们肯生第二胎,生个儿子的概率是50%。
于得福生性懒惰,懒惰到什么程度呢?举个例子:一只奶羊把羊栏旁边的一把扫帚碰倒了,横在院子里,挡住了通往家门口的路,于得福从外面进来,宁肯抬脚跨过去,或者从旁边绕过去,也绝对不会弯腰把那把扫帚拾起来,放归原处。跟张贵凤结婚快两年了,家里家外,差不多八成的活计都压在张贵凤身上,于得福则不是今儿腿痛,就是明儿腰痛,真痛假痛,只有他自己知道。所以,于得福在养孩子这件事情上的态度,就是一锤子买卖,只生一个,是儿子,将来,具体说,儿子没结婚之前,能替他支撑下所有的农活,给他支着门头过日子;结了婚以后,也能给他分担大部分的农活。
张贵凤彻底了解了于得福之后,懊悔不该不听父母的阻拦,被于得福的甜言蜜语和伪装迷惑,可是,要跟于得福离婚,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她已经怀上了于得福的孩子。张贵凤心地特别善良,既不想把这个无辜的小生命打掉,更不肯让小生命来到这个世上就没了亲爹,所以,这个生得有些孱弱的女人,只能打掉门牙往自己肚子里咽,每次回娘家,对自己在于家受的委屈、遭的罪,从来不吐露半个字。
张贵凤明白,于得福只想生一个,而且必须是个儿子,万一怀的是女娃,非引来男人的暴怒不可,将来的日子,没法过。为了争取主动,尽最大努力避免第一胎生下女孩带来的家庭风暴,张贵凤从怀上于小颖,先后两次趁于得福心情好的时机,在他跟前吹风。
第一次,张贵凤说:“万一怀的是女孩,也不一定是坏事,咱还可以再生一个。”
于得福抻着脖颈子,反问道:“那要是还是个女孩呢?”
张贵凤说:“你怎么就肯定第二个不是个男孩,而一定还是个女孩呢?”
于得福反问道:“你怎么能肯定第二个一定是个男孩,而不是个女孩呢?”
张贵凤没法肯定,憋半天,终于找到理由,说:“咱俩都不能肯定第二个是男孩还是女孩,那咱就先按照第二个是个男孩说,儿女全,这是最好不过的了。将来,儿子、媳妇不孝顺了,还可以指望着闺女、女婿;还有啊,街坊邻居有了红白喜事,都愿意找‘儿女全’的人帮忙张罗,这是格外的风光,不是?”
于得福不屑一顾,鼻子里“哼”一声,说:“你只看到好的地方,而且,你这好的地方,还不一定真能带来‘好’;可不好的一面呢?”
“哪里有不好的一面呢?”
“这不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养一个孩子遭多少罪,养两个孩子又得遭多少罪?是一样吗?”
张贵凤就无言以对了。
过了些日子,张贵凤在满足了男人的欲望之后,第二次趁男人高兴着,又拾起了上次没说完的话题。说:“那天,咱俩只说了第二个是个男孩的情况,还有另一个情况……”
于得福打断张贵凤的话:“得得得,你不要说了,你要说的话,无非是‘第二个要是还是女孩……’”
张贵凤又赶紧打断于得福的话:“两个女孩,将来两个女婿,争着送酒给老丈人喝,一个比一个送得好,送得频,不是?”
“放屁!老子一个女孩都不想养,你还要生两个?”于得福瞪张贵凤一眼,扬长而去。
张贵凤望着被重重关上的房门,除了叹息,就是天天祈祷肚子里的娃儿是个男孩。
接连几天,于得福总是拉长着个脸,丢掉了家里家外所有的活计,天不亮出门,深更半夜回来,围着山寨瞎晃荡;多数时候,则拱进山寨一群岁数大的、干不动农活的老人堆儿里,打扑克,下石子棋。当然,三顿饭没有白管的,他只能回家吃。在张贵凤坐月子、身子最虚、下不来炕的那段日子,真是苦了接生婆——邻居王水英。她天天过来洗衣做饭,做其他家务,就连院子里那只饿得整天咩咩叫唤的奶羊,也需要王水英隔三岔五割来草料喂养,还要负责挤羊奶,熥好了,给于得福养活腰腿。
于得福的母亲几年前早逝,没人给张贵凤伺候月子。于得福有两个姐,婆家距离都不远。张贵凤没生产之前,说好了两个姐姐轮流来伺候几天月子,可于得福因为没得到想要的儿子,死活不让两个姐姐登门。张贵凤无奈,托人捎信,让母亲过来伺候月子,可是,第二天,就让于得福找了个借口,赶走了。娘家要把闺女搬回去伺候,于得福哪里肯依?表面上答应好好在家伺候媳妇,丈母娘一走,于得福便外甥打灯笼——照旧(舅)。好在王水英是多年的邻居,于得福又不能眼看着媳妇真的没人伺候月子,能省了两个姐姐的辛劳,能让张贵凤的娘家人捞不着伺候,也就变相惩治了不争气、连个儿子都生不出来的张贵凤。所以,对王水英的忙前跑后,于得福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认了。
张贵凤整天以泪洗面。
王水英实在看不下去了。这天,她挤了羊奶,故意倒掉了。吃早饭的时候,于得福没了羊奶喝,疑惑,问王水英:“婶儿,我的羊奶呢?”
“啊……被我不小心,撒了。”
“你!那你从今往后就别来我家了!”
张贵凤眼里闪着泪花,说:“你还有没有良心了,啊?婶子这些天,忙死忙活的,你不知道啊?你不得好好感谢人家啊?”
于得福瞪张贵凤一眼,呵斥道:“你给我闭嘴!不争气的东西!还不是你整天躺炕上等人伺候啊?”
“老天爷啊,俺张贵凤真是瞎了眼啊……”张贵凤大哭。
于小颖在张贵凤怀里吓得也大哭。
“走,俺有话跟你说。”王水英扯把正要发疯的于得福,连拖带拉,把于得福拉到院子里,走到羊栏旁边,指着羊啃过的杂草上和地上还没干的羊奶,说:“知道羊奶是怎么撒的吗?”
于得福瞅眼地上,嘟囔道:“我怎么知道?当时,我又没在跟前……”
王水英一改往日慈祥、温和的样子,冷笑两声,说:“我告诉你,是我故意倒地上的!”
“你!”于得福大吃一惊,望外星人一样地盯着王水英,底下偷偷攒起的拳头,伸开,又攒紧。
王水英看在眼里,挑衅地问:“怎么,想打俺这个老婆子?”
于得福忙伸开手,耐着性子,说:“我哪儿有啊,王婶?你说你,要是不愿意过来伺候月子了,就明说,我有的是人来伺候,你何必故意倒掉我这养活腰腿的羊奶啊?这要是传出去,寨里寨外的人,还不笑话你没长好心眼哪?”
“这么说来,你还知道干了不好的事会招来寨里寨外的人笑话?”
“我当然知道了,我又不彪不傻。”于得福抻起脖颈子。
王水英说:“那好,从今儿开始,你要想我不把你这十多天不管不顾贵凤娘儿俩的事说出去,你就要照顾好她娘儿俩。”
于得福瞪王水英一眼,说:“这是我的家事,用不了你这个外人插手吧?”
王水英冷笑一声,说“俺已经插手了,不光插手了,还插了整整十一天的手啦!”
“那是你自愿的,根本不关我的事,又不是我叫你、请你、求你来的。”于得福依然理直气壮。
王水英拉一把于得福,急急往院门口走,说:“那好,咱这就去大街上,把你这些日子来怎么对的贵凤娘儿俩,刚才又怎么对的俺,向大伙说说清楚,看你这张脸再往哪儿搁?!”
王水英又气又急,眼里冒火,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
于得福软下来,挣脱王水英的手,说:“哎呀,王婶,我也就是懒了点儿,你干嘛这么较真……”
王水英擦把即将掉落的眼泪,说:“得福啊,你人懒不要紧,可不能太过分哪!你一心想要个儿子,也没有错,可不能像个小孩子一样地由着性子来呀!这生儿生女,是贵凤说了算的吗?生个闺女,贵凤也觉得对不住你,可她有什么办法?啊?还有啊,连我这个外人都可怜她娘儿俩,你可是她娘儿俩最亲近的人哪!你难道打算老这样不管不顾下去?他娘儿俩要是有个闪失,就凭你这般又懒又馋,你这辈子还有指望再有哪个女人肯嫁给你?”
王水英这番话情理并重,特别是最后一句,戳中了于得福的软肋。于得福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瞬间没了底气,嘴里嘟囔道:“那才不一定呢,再说,你怎么知道我要不管不顾下去……”
从这时开始,于得福收敛了冷暴力。
于得福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当着王水英的面,说:“你既然生不来儿子,这娃儿,我就得当着男娃儿养,你可别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