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坐享清福不知福 走投无路无归途
作品名称:丹江浪花 作者:老笨熊李春胜 发布时间:2024-08-26 11:03:35 字数:8180
诗曰:
——《说逃亡》
餐风露宿走荒郊,行色匆匆人迹杳,
不思哪里是归途,惟恐夜深风萧萧。
上回说到王乐帮寡妇林艳给孩子看病,引得醋意大发的徐琴胡乱猜忌,徐琴在马湾占不到便宜,就回张湾撒气来了。她本来要等待王乐服软来接她,但王乐只接走了三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把她冷落到了一边。无奈之下,骑虎难下的徐琴回了娘家,娘家的变故对她又是一个重锤击脑,她那能量四射的哥哥徐力跌入了政治斗争的漩涡,娘家境遇一落千丈。她失去了不可一世的筹码,思子心切的她不得不厚着脸面回到了马湾。为了解脱自己,林艳被招工走进了徐琴家。这里还有一个老员工寇姨,为了试探寇姨,徐琴设套暗中对寇姨进行考验,谁知却搬砖砸了自己的脚。她不肯认输,在王乐面前故伎重演,被王乐暴揍,若不是陈管家赶到,很难说她会不会被打得皮开肉绽。
王乐这次发火并非偶然,除了买地不成的因素外,也与他长期受压抑有关。没分家时,徐琴胡闹,他选择了隐忍。一来他担心事态扩大要挨父亲的骂,二来他也担心自己收不了场,显得自己窝囊、没主见,让哥哥弟弟瞧不起。现在解脱了,这个泼妇依然分不清碟大碗小,没完没了瞎折腾,再不给她来个下马威,让他以后如何撑得了这个门户?
这要在以前,徐琴是绝对放不下这个架子的。现在她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狐假虎威对她来说已经无济于事了,狗仗人势那一招再继续下去,将会让她失去一切。她偷眼看四周,陈管家拉着王乐,表情却是一脸鄙夷,拴在磨石上的大黄狗摇着尾巴,有点得意忘形,林艳领着芸芸和王宝虽说是在劝寇姨,但每一句话她都觉得那么刺耳。再瞄一眼王乐,他变成了铁塔,变成了凶神。徐琴权衡再三,终于来到偏房门口,用手将自己的嘴巴打了几下子,低下她那高傲的头,带着哭音低声说:“寇姨,怨我有眼无珠误解了你,对不起!”
“啥也别说了,我没有偷你银元。”寇姨哭了。
“寇姨,我……我错怪你了,你是清白的。”徐琴狼狈得连声音都变柔软了。
寇姨没再坚持,也没说什么,放下包袱,抽搐着扫院子去了。
穷人就是这样,一两句软化就能让自己找回自尊。富人高高在上,总有高人一头的尊严,一旦尊严受损,那是没完没了。如果这事儿寇姨和徐琴打个颠倒,大概单单十个二十个对不起是很难平息这个事的。
对于寇姨,包括陈管家在内,她的身世一直是个谜,只知道她是个苦命的女人,对她,老掌柜王辉同情,陈管家也同情,所以,王辉和陈管家对她都很尊敬。倒是少掌柜和少奶奶,对她却另眼相待。
令徐琴最不放心的还不是寇姨,而是林艳。她对林艳和王乐有没有隐情还很怀疑,就想方设法进行试探,当然,对林艳不能用对寇姨那一套了。
当徐琴和王乐独处时,她故意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王乐,我可真羡慕林艳的那双眼,水灵灵的,跟葡萄似的。还有那张脸,怎么长得跟画儿上一模一样?”
“嗯。”王乐心不在焉。
“唉,可惜了,林艳那么早死了男人,命可真苦啊。”
“嗯。”王乐仍无动于衷。
“要说,林艳这个女人真不错,温柔美丽,朴实贤惠,谁要弄到手是谁的福分。”
“自己管好自己就行了,啰里啰嗦去管人家的事,烦不烦啊。”王乐没好气地说。
见从王乐这里问不出什么,徐琴不死心,就把审查的矛头转移到了林艳身上。她故意把王乐的内裤混在脏衣服里放在墙角,装出很随意的样子对林艳说:“林姐,麻烦你去把脏衣服洗一洗。”林艳去拿衣服时,发现里面混杂着男人的内裤,那是男人直接和隐私部位接触的遮挡物,她的脸一阵臊红,很迟疑地说:“少奶奶,还是你自己来吧。”说完就逗孩子去了。
那时虽然妇女已经开放,但“男女有别”依然是丹江流域约定成俗的道德底线,王乐的内环境只有徐琴有专权。徐琴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自嘲着为自己解围:“看我,孩子一闹,啥都忘了。”
难道林艳和徐琴真像陈管家说的那样清白?徐琴还不死心,偷偷观察王乐和林艳相遇时的一举一动,看他们是否眉来眼去,当确认一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她才慢慢放下了戒心。
自从娘家出了事,王乐对她不冷不热,徐琴感到了危机。她像变了个人似的,相对来说脾气温顺得多了,没有那么多穷讲究了,人也勤快起来,常陪着林艳一起去洗衣服,孩子拉屎了,主动上前处理孩子的脏污。每当王乐从外面带回来糖果子或者新鲜水果的时候,她对自己的孩子和林艳的孩子吴媛媛一视同仁。
徐琴解除了对林艳的怀疑,遇到她高兴的时候,就把自己的衣服送给林艳,有些衣服她向来没穿过。一来二去,她和林艳相处得如同亲姐妹一般。
一日,林艳领着王芸和她的孩子在大门外玩“抓杏核”游戏,就是把一大把杏核扔到地上,让两个孩子去捡,看谁最后捡的多,谁捡的多谁是老大。芸芸和媛媛都争着要当老大,王宝也蹒跚着步子跟在后面,玩得可开心了,不时发出惊喜的尖叫。
林艳把最小的孩子王甜放在一棵大树下的圈椅内,给她衬了围布,端了半碗鸡蛋面糊糊一口一口喂她,小孩每吃一口,她就夸一句:“虎虎的嘴张开了。”“狗狗的嘴张开了。”小孩似懂非懂地听着,似乎明白是在夸她,就越吃越上劲,还不时露出得意的神态,转眼间大半碗饭已所剩无几。徐琴梳洗罢,轻手轻脚走过来,倒吸一口气道:“林姐真会哄孩子,要在平时,她能吃上一半就不错了。”
一放羊老汉挥着羊鞭赶着一大群绵羊从小路上走过来了,那些绵羊一个个吃得毛色鲜亮,圆滚滚的,林艳知道这些绵羊都是王家的,就上前打招呼道:“刘叔,放羊去啊?”
“现在丹江河边的草发起来了,嫩着呢,赶到那里让它们吃个痛快。”放羊老汉瞥见了徐琴,就有礼貌地打招呼道,“少奶奶也在呀?”
徐琴对村里的人还很生疏,但对于人家的热情,她又不能不理,就牵强地笑笑回奉道:“天热,别晒着。”
林艳问放羊老汉:“刘叔,这些羊毛咋不剪啊?”
“往年一到麦口上就有人上门来收羊毛,谁收谁剪,今年到现在还没见收羊毛的来。”
林艳继续:“那不会自己剪?”
“掌柜没发话,谁敢动?”
老汉赶着羊走远了,林艳喃喃道:“绵羊这个时候不剪毛,羊毛不停地长,长得太长太重了,会生跳蚤虱子还会影响到羊的吃草和睡眠。夏季高温也难免把羊捂出病来,到了伏天,羊毛就会自己脱落,白白糟蹋真可惜。”
徐琴问:“这些羊是谁家的?”
林艳笑着开玩笑道:“你可真是甩手掌柜啊,除了你们,谁家有本事能噙得了这么多的张口货?”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徐琴为此专门去找了陈管家,问:“陈管家,刘老汉放的那些羊都是咱家的?”
陈管家纳闷:“大部分是,也不全然是,还有放羊的。你问这个干什么?”
“随便问问。陈管家,你说的我有些不明白,这里面怎么混着两家的羊?”
“这是你公公当年定的规矩,王家从外地买回来一只公绵羊和六只母绵羊找人放,王家提供羊舍、放羊场地,以后每生下三只小羊,东家两只,另一只归放羊的。”
“每年是不是绵羊都要剪毛啊?”表面上看徐琴漫不经心,其实心里却急切想知道答案。
陈管家说:“应该是这样,往年这个时候下江人像过队伍似的争着找上门来剪羊毛,剪后过秤,一只羊折合起来能卖一块大洋。今年据说外面打仗,不太平静,到现在没见一个剪羊毛的来。”
徐琴纳闷:“他们要羊毛干什么?”
“那里有加工毛线的纺织机,把羊毛加工成毛线,再把毛线染成各样的颜色,卖给贵妇人阔小姐用来织毛衣。织出来的毛衣冬天穿到身上,不但暖和,还显得高贵华丽,在咱这里你是买不到的。”
徐琴天真地问:“他们来不了咱不会找另外的人给剪?”
“这你就见外了,剪羊毛不是一般人干的活儿,要讲究技巧,胳膊、手、腿、脚并用,才能让绵羊服服帖帖地听话。咱这里就刘老汉一人能剪,但速度很慢,收羊毛的剪三只羊他不一定能剪一只。”
“慢总比不剪好,要是不剪,到了伏天可就麻烦了。”
“看来少奶奶不是外行啊。但是剪羊毛要给人家工钱哩,这事我也给少掌柜说了,他没表态,他不表态我就不敢做主。”
“掌柜那头我去说,你把这个活儿包给刘老汉,他把羊一赶到吃草的地方就没事了,加工也能干这个活儿,能多挣一份儿的钱。”
陈管家迷茫:“那剪下的羊毛没有销路怎么办?”
徐琴不假思索:“晒干后先库存起来等买家。”
陈管家心想:“你管的也太宽了,看来你挨打还没有挨够。”但人家是少奶奶,他只有照办的份儿。
徐琴暗暗注意到最近林艳看着小路上来来回回的庄户人发呆,时不时还唉声叹气,她就关切地问是怎么了?林艳开始不说,后来在徐琴的一再追问下,终于说出了实话。原来她租子地里的小麦已经勾头了,以前都是男人去割,割后担回家来码垛;麦子割完后还要抢种,还要打场、扬场、翻晒,活路一个接着一个。公婆已经上了岁数,今年麦收可咋办?就是徐琴放她的假,她一个女人家,还带着个孩子,靠谁哩。
饭桌上徐琴把林艳的心事给王乐说了,看他有什么办法。王乐只说了句:“操好你自己没渴着饿着就行了,你咋那么爱管闲事儿?”
要是以前,徐琴听了这话,不给王乐来个没台阶下就不配母老虎这个外号,但这次她选择了沉默,只噘了噘嘴,小声回了一句:“人家只是随便说说嘛。”
之所以徐琴对林艳的事儿这般热心,是因为她担心林艳要是为三夏大忙请假,林艳一回,她和寇姨就很难对付三个祖宗了。寇姨虽然对孩子们很上心,但孩子们却对她不像对林艳那样亲热,要想相安无事,必须解除林艳的后顾之忧。于是她又擅作主张去找了陈管家。刚好陈管家满头大汗从外面回来,一开门,徐琴就急不可耐地说了林艳家的情况,陈管家一面洗脸一面说:“少奶奶,这事儿你甭操心,少掌柜已经安排了长工短工把林艳家的小麦全部割完码垛了,现在她公爹吴老汉正领人下地种玉米和芝麻哩。等忙过这一阵子,他就安排人给她家打场,让她一心一意住在这里看孩子。”
“真的?”徐琴惊叫起来,有点不相信。
“我刚从她家地块里回来,正准备拿记工本去记工哩。你告诉林艳,家里的事少掌柜有安排。”
当徐琴把这一切告诉林艳的时候,林艳感动得哭了。
林艳想,都说徐琴难缠,但经过她和徐琴的接触,却发现徐琴是个热心人;特别是这次人家一句话就帮她解决了大问题,她能为徐琴做些什么呢?
她决定利用空余时间给徐琴织一件毛衣。这在当时当地一般人没有这个技巧,但林艳在娘家学过,会织出各种花纹的毛衣。
她先从陈管家那里领来了几斤羊毛,忙里偷闲回了趟家,把羊毛交给婆婆。婆婆是小脚,地里的活儿干不了,但纺线织布的功夫在村里却无人能比,她让婆婆帮她把羊毛打成毛线,这点活儿当然难不倒婆婆,不几天时间,婆婆就把毛线打好了,托刘老汉送给了儿媳妇。
林艳拿着毛线找到了赶马车的朱浩,朱浩四下跑,知道哪里开染坊。果然,不多久朱浩就把五颜六色的毛线送到了她手上,她把竹片消细磨光当织针,一切准备停当,她开始给徐琴量身材。
“你捣什么鬼?”徐琴问。
“就不告诉你!”林艳故意卖关子。
林艳开始一针一针织起来,一有喘息的空儿就加班,紧赶慢赶,毛衣织出来了,她自己试了试,正合身。然后叠好才拿给了徐琴,徐琴试穿时说不上来有多高兴了,柔软润滑,色调非常柔和,衬得皮肤更加白暂,显得大度又不失可爱。
“你呀,简直就是织女星,手有这么巧,要不是现在天热,我就穿到身上不脱下来。”徐琴夸赞道。
“那你就天天穿呗,显美不嫌热。”林艳开玩笑道。
林艳露了一手,这让徐琴坚定了对林艳长期留在府上的想法。要想林艳长期为她所用,就必须拴住林艳的心,那就是给林艳物色一个意中人,最入徐琴法眼的就是上府的张京。
徐琴很有自知之明,她在上府无事生非闹了一场又一场,那里的人肯定不会待见她。她若去那里挖墙脚,只会把事情办砸。但是,怎样争取张京到她家来呢?那就得撺掇王乐出面,毕竟人家是王家的二公子。对王乐,她得讲究策略,如果她直接说她想撮合这二人,王乐肯定会埋怨他咸吃萝卜淡操心。更要命的是,这里没了以前那个言听计从逆来顺受的公子哥儿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刚愎自用一意孤行的彪汉。
趁王乐高兴的时候,徐琴温柔地说:“掌柜的,芸芸想吃张京做的烧饼。”
“小孩子家想一出是一出,哪能由着她性子来呢?”王乐漫不经心。
“你忘了,小孩嘴里掏实话,张京做的烧饼确实好吃。”
王乐瞪大眼睛:“我看是你想吃吧?拉个小孩子出来说事儿。”
“不瞒你说,我也确实喜欢这个愣头小子做的烧饼。她爹,你想办法让张京来咱这里吧。”
“那是一个大活人,不是一个拖把,不是说你想让他来他就来,你不想让他来他就不来。”
“你有主见,有办法,这点小事能难住你?”徐琴将军道。
“只要你不胡闹台就行。”
徐琴笑眯眯地说:“这点你放心,听你的安排就是。”
“其实,我也认为张京这个人不错,饭菜做的有味,也干净。眼里有活路,话不多,但人实在。唉,王窝好商量,咱妈那儿也能搭得上话,就怕老爷子不撒手。”这说明王乐也心有所动。
徐琴不了解张京这个人,王乐也只是知道个大概,他不是本地人,是下江一个地方逃难到这里来的。这事儿说起来有点话长。
张京家也住在丹江岸边,张京长得五大三粗,浓眉大眼,村里有个叫马英的姑娘对他有好感,经常有事没事到他家,说是找他妹妹张莉玩,其实是想靠近他。张京对马英也有好感,勤快、机灵、善良,张京的父母也看出了苗头,正思谋着找谁到马家提亲时,忽然一个消息晴天霹雳:马英疯了,说话语无伦次,动不动就骂人,见什么吃什么,见到男的就脱裤子,全然没了羞耻感。是什么刺激让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变成这个窘样呢?她父母说不知道,也许有其他难言之隐。
马英和张京的妹妹张莉合得来,村里人问张莉,张莉红着脸直摇头。问急了,张莉只说是有人欺负马英,是谁?张莉死活不说。
张莉长得如花似玉,人见人爱,对村里的老老少少都是笑脸来,笑脸去,村里人都喜欢她。当然全家人也都把她当作掌上明珠,有啥好吃的好穿的都让着她,左邻右舍都艳羡他父母养了这么好的一个女儿。
妹妹招人喜欢,张京高兴还来不及,干活一回家就先问问妹妹在哪里,只要他一见到妹妹,浑身就没了疲劳。
不曾想祸从天降,那年春上妹妹不声不响上吊死了。张京是从地里被人喊回来的,见到妹妹时妹妹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蒙着一块白布,那白布还是妹妹亲手织的。父亲张旺蹲在墙根,脸色如同暴雨来临之前的墨云,母亲爬在床帮上哭得死去活来,张京浑身血液凝固了。往常他干活一回家,妹妹就把一盆清水端到他跟前让他洗脸。妹妹在他面前撒娇哭鼻子也是一种乐趣。他疲乏时妹妹为他唱歌,想不到这样的妹妹却不声不响地离开了他,以后那位缠着他向他要野果子吃的妹妹再也见不到了,他始终闹不明白为什么妹妹要走这条路。
很难用心如刀绞来形容张京的心情。妹妹寻短见一定有原因,不弄明白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草草地料理好妹妹的后事以后,张京开始追问母亲来龙去脉。一提到这样的话题,母亲不是唉声叹气就是眼泪汪汪。父亲张旺一天到晚除了干活,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他更问不出什么。无奈之下,就去问二大娘,二大娘犹豫再三,才露三不露四地说了个大概。
原来,村里有个恶少,绰号叫癞头,仗着舅舅在县里混事儿,游手好闲,沾花惹草,坏事干尽,是出了名的泼皮。他见张莉长得如同一朵鲜花,一有机会就对张莉说些不堪入耳的脏活,甚至动手动脚,张莉见了他就躲,躲不及就大喊大叫。开春有一天,张莉去林子里打猪草,癞头蹑手蹑脚跟在她后面,趁张莉不注意,癞头猛扑过去,张莉按到了身下。猝不及防的张莉一边挣扎一边拼命大喊,怎奈当时四下没人,身单力弱的妹妹就这样被强暴了。张莉曾几次想对母亲诉说自己的屈辱,但都是话到嘴边又咽了进去。她羞于开口,最后选择了隐忍,平常爱说爱笑的妹妹一回到家就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见了人不是避开就是勾着头不言语。吃饭时往往是望着碗里的饭发呆,人也变得憔悴起来。事出反常必有妖,妹妹情绪的变化和身体的变化当然瞒不过母亲,在母亲的一再追问下,妹妹向母亲倒出了实情。母亲大惊,毫不隐瞒地向张旺说出了她的顾虑。张旺气得脸色铁青,不分青红皂白地把女儿大骂一顿。但面对这样不光彩的事儿,张京父母没有声张,倒是癞头有事没事就窜到张京家院墙外,不是打呼啸就是南腔北调唱情歌。张旺瞅准机会在癞头东张西望的时候狠狠给了他一扁担,癞头挨了揍,边跑边喊着张旺的外号,恬不知耻地大呼小叫:“张疙瘩,我把你闺女睡了,你是我老丈人,我不和你计较。”
张京的妹妹对外面的动静当然听了个一清二楚,她觉得从此后没脸见人,就自己偷偷地把织布机机梁上的线搓成了绳子,趁人不注意时悬梁自尽了。她死那天正赶上她十八岁的生日。
张京的眼珠子快要蹦出来了,他拿出砍柴用的斧子要去找癞头拼命,但被不想惹是生非的父母拦了下来。张旺说,这笔血泪仇不会轻易放到那里去,现在不是时候,天长日久癞头总要犯到他手里的时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母亲抱着张京的腿求他说,癞头仗势欺人,有靠山,她失去了一个孩子,不能再搭上一个。二大娘也赶过来说:“孩子啊,癞头现在处处在提防着,你去找他拼命,他也不是吃素的。不如先把这事放一放,等他再干见不得人的事儿时,你找个帮手一起对付他,看他能蹦跶多久。”在张京眼里,二大娘有头脑,所以他扔下了斧子,不声不响进了房间。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不知哪个老祖先第一个说出了这样一句话,被世世代代沿袭了下来,成了一句俗语,放到张京一家再也恰当不过了。癞头来赌欠下了另外一个地痞百十块银元无力偿还,就想到了卖地。他家有十来亩洼地,土壤板结,旱了地面犹如钢板一样坚硬,涝了积水很难渗下去,买地人当然也不是憨子,摆了摆头说便宜贵贱人家不要。癞头眼珠子一转,想到了一个馊主意,要用他的害地去换张京家的好地。张旺当然不干,癞头见软的行不通,就皮笑肉不笑地说:“张疙瘩,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我把话撂在这儿,这地你换也得换,不换也得换,你种小麦我毁小麦,你种玉米我毁玉米,不信了走着瞧!”二人话不投机就吵了起来,积郁在张旺心头的一腔怒火瞬间爆发出来,破口大骂癞头。癞头也不是吃素的,仗着自己人高马大,挥手给了张旺几个拳头,张旺当然不是癞头的对手,被癞头猛然一轮,重重地摔倒在地,癞头觉得还不过瘾,骑到张旺身上,雨点般的拳头朝张旺头上、身上打来。一边打,一边幸灾乐祸地说:“老丈人不认我,我也不认老丈人。”
张京正在附近的租子地里拢红薯埂,听到有动静,起初没当成回事儿。不多久就有邻居来悄悄告诉他,癞头正在打他父亲,马英就是这个泼皮给害的。张京一听,愤气、恨气、怨气、冤气全部化成一股怒火,拎起镢头就飞身冲了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镢头就向癞头的头上砸去。一时间癞头脑袋开花,鲜血汩汩而出,一下子歪倒在地,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杀人偿命,古来已久,民国时期也不例外,但那时社会动荡不安,命大的只要能逃开,避过风头就不会再有人追究了。张京父子不敢迟疑,回家随便收拾了几样东西,拉上张京的母亲开始了逃亡之路。他们怕迷失方向,就沿着丹江河逆流而上,在蓊蓊郁郁的林子里磕磕绊绊,钻来钻去,渴了喝点丹江水,饿了不是到到庄稼地里找吃的,就是张京下水去摸鱼。张京摸鱼有一手,只要在有水草的地方摸上一摸,就不会空手回来,丹江河道最不缺的就是鱼鳖之类的水货。
春天里,昼夜温差大。开始时的夜里他们相拥在一起还冷得瑟瑟发抖。后来他们学能了,太阳一落山,一家三口开始捡干柴棒,张旺带着旱烟袋,里面装有火镰和火石,火镰对着火石使劲打几下就能起火,有了火,都还能对付着眯一会儿。
餐风露宿走了一个又一个日夜,又到了黄昏的时候,天阴沉得能挤出水来,漫天都是灰蒙蒙的、厚厚的、低低的云布,寒风发出凄厉的尖叫,更给人增加了恐怖和压抑,让人在无助和无奈中窒息。
“他爹,我实在走不动了。”张京母亲说,“身上没一点力气了。”
张旺说:“你拉着我,我扶着你,咬咬牙,再走几步看能不能找个能避雨的地方。在这儿歇脚,要淋雨的。”
张京不声不响找了一根木棍,递给了母亲,有了临时拐杖,张京母亲好受了一些,但步子依然很慢。
正当一家人不知所措的时候,他们发现了一个用芭茅兜搭成的三棱形窝棚,一位老汉正在往窝棚里抱柴火。他外号叫马蜂窝,是这一带护林的。
张京惴惴不安地走上前,轻声说:“老人家,您忙着呢。”
马蜂窝站起身,细细打量眼前这位年轻人,见他衣冠不整,一身憔悴,不像是坏人;不远处的张京父母也是人不人鬼不鬼的,就猜出了个八九不离十,一定是他们遇到了遇到了难处。马蜂窝拍拍身上的沙尘,有礼貌地问道:“你好,你们这是……”
张京急忙说:“老人家,是这样,你看这鬼天气,我们在你这里歇歇脚,避过风雨就走。”
“好说,好说,我正愁没人和我说话呢。走,进屋,我给你们舀水喝。”马蜂窝很热情。
“太难为你了。”几个人千恩万谢,相互搀扶着进了窝棚。
“老人家,怎样称呼您?”张旺问。
马蜂窝爽朗地笑笑说:“我姓马,自小没名,老掌柜随口喊我马蜂窝,从此大人小孩都这样叫,你们也这样叫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