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新问题新矛盾

　　周一上班的时候，大哥兴冲冲地来到我办公室，说：“终于下来了，老三！”
　　我说：“什么下来了？你没有个主语啊？都把我搞糊涂了。”
　　大哥一身的天真，稚气，可爱，如刚刚学会走路的幼儿，说：“办结回复啊！省教育厅违规办学投诉信息发布平台上，挂牌督办的四所学校的办结回复，终于下来了。”
　　我没好气地放下笔，收起刚刚开了个头的婚假申请，说：“我还以为一个难产的婴儿终于出来了呢！这事儿，也值得你这么兴奋，这么没有涵养啊？”
　　大哥说：“你可真会说。这里面透露出来的信息，直接关乎所有学校下一步的办学走向！这些日子以来，大家都在战战兢兢，都在焦虑地期待着督办结果。这下好了，心头悬着的石头，终于可以落下来了。”
　　我问：“什么意思？没有处理意见？”
　　大哥就把打印出来的四所学校的“办结情况回复”放到了我面前。
　　四所学校地处四个不同的地市，相距百公里到几百公里不等，其办结回复竟然为统一的格式，内容大同小异，仿佛出自一人之手：
　　接到省教育厅违规办学投诉信息发布平台上关于我市xxx学校的举报信息后，我市教育局高度重视，立即成立专门调查小组，深入该校明察暗访。通过师生问卷、调查走访、实地察看等形式，对举报信息进行了逐一核实。结果如下：
　　xxxxxxx,不属实，该校只是xxxxxxxx,没有举报信上所谓的xxxxxxx；
　　xxxxxxx，不属实，该校在实施素质教育初期，确实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这种违规行为，但早在xxxx就已经彻底纠正了。
　　xxxxxxx，不属实，无论问卷调查，还是实地突击检查，我们均没有发现该校存在这种违规办学行为。
　　只有一个地市的回复报告查出了轻描淡写的一点儿违规行为，后面是“我们已责成该校xx校长做出深刻的书面检查，确保今后不再出现此类问题”字样。
　　最后一段是：我们将吸取深刻的教训，继续加大对违规办学行为的查处力度，大力实施素质教育。
　　签发人：xxx
　　调查人：xxxxxx
　　2009年2月19日
　　
　　校长兴致勃勃、风尘仆仆地回到山镇高级中学，第一件事就是电话通知大哥，叫上我，到他的“官房”里去一趟。
　　走在去“官房”的路上，我说：“你手里的办结回复不用拿给校长看了，他手头上保准已经有了。”
　　果然不出我预料，校长没等我进门，就对走在前面的大哥说：“看见了吗，省平台上的办结回复？”
　　大哥说：“都打印出来了。”之后，把手里的打印文稿递给校长。
　　校长摆摆手，说：“我这里已经有了，走出小区的时候，就接到了王局长的电话，让我们到教育局办公室领一份资料，要求我们回来好好研究研究。”
　　校长一改往日轻啜细饮的品茶习惯，几大口下去后，擦了把嘴角溢出来的茶水，如释重负般的兴奋里掺杂着掩饰不住的激动，说：“我不知道你俩注意到没有，四份办结回复，一个格式，一种腔调，一样的内容，说明他们是做了相互沟通的；更重要的是，省厅能审查通过，并在举报平台上发布出来，这说明，省厅有关领导是承认这种办结方式和处理意见的。你们可能不知道，四份办结回复的签发人，全是地市教育局分管业务的副局长，调查人全是县级和区级教育局分管业务的副局长和普教科科长。或许，省教育厅素质教育官员已经有了太多的压力，否则，不可能允许这种不痛不痒的回复发布出来……”
　　大哥说：“那是。”
　　校长把温热的目光转向我，说：“你怎么看啊，田野？”
　　我说：“是值得庆贺的一件事。图穷匕首见。这之前，大家看到的，只是露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的尖儿，大家都猜不透这把匕首到底有多长，也都不知道它到底有多锋利，因而都惴惴的，惶惶的；这下可好了，漏出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匕首，而是一根缠着厚厚的棉花的小擀面杖。”
　　校长哈哈大笑，然后就打个漂亮的响指，说：“这比喻，真他妈的太恰切了，田野，到底是教语文的！”
　　校长放下茶杯，续上一根“软中华”，随即开始了一圈儿又一圈儿的踱步，夹裹着校长睿智与胆量的思绪，便随着一圈儿又一圈儿的烟雾，在宽敞明亮的“官房”里弥漫开来，瞬间就升华成山镇高级中学下一步的办学思路……
　　接下来，自然而然又顺理成章的事，是我和大哥不约而同地聆听着校长的教诲：“既然省厅终于有了疲惫的迹象，我们下一步就往回收吧，但是你们千万记住了，要慢慢地往回收，也就是要让老师们不容易察觉地、小步慢走地往回挂靠。小心使得万年船嘛！尤其我们已经在郝副厅长博客上被吵得热火朝天过，就更需要小心加小心，稳妥再稳妥，千万不能急躁冒进。”
　　校长怕我和大哥对他的办学方略理解不深透，以致于犯了左倾冒进的重大错误的样子，把他的高屋建瓴和居安思危又做了进一步的发挥：“比如，这四份办结回复，我们一定要做到不通报，不宣传，不解读，包括在中层领导面前，都要三缄其口。老师们自己领会，那是他们自己的事。如果我们加以分析和解读，肤浅地理解，是赢得老师们的理解，让老师们明确省厅的苍白无力，为我们下一步的违规办学打消老师们的侥幸和抵触情绪；但是，往深里理解，是极有可能成为老师们失望中再把我们推上厅长博客、甚至直接送上省举报平台的助推器的！你俩说，是不是啊？”
　　我和大哥连忙点头称是，赢得校长脸上一片笑容灿烂，如金秋时节五颜六色的山花，盛开山谷。不仅如此，好久不见的笑意挤满了校长浑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那茁壮旺盛的姿态，打眼一看，就知道，那是从校长的五脏六腑里生长出来的，因而是不加任何粉饰、没有任何矫揉造作的，里面不仅有掀掉了久压身上的千钧重负之轻松与舒爽，也有对自己拨云见日、高屋建瓴、高瞻远瞩的自信和得意……
　　校长的好心情带来了多少日子都没有的好景致，不仅我和大哥深受其益，就连因女生楼频频漏水惹得家长投诉、因而被校长很长一段时间都拒之千里之外的马经理，也受到了恩惠。
　　校长朝敲门进来又准备退回去的马经理点点头，笑着说：“你先随便坐吧，老马，你又不是外人，我们也没有值得你回避的事。”
　　马经理就摆出颇为受宠若惊的样子，边往里走，边认真地、热情地跟我和大哥一一握过手，之后，笑容可掬地望着校长，退向门口，一边说：“我还是出去等会儿吧，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正好到外面溜达溜达腿儿，散散浑身的酸臭。”
　　校长也就不再坚持，调转目光，望着我和大哥，说：“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哪。如果我估计得不错的话，省教育厅一定不会再就无所作为了，毕竟，那是一级政府，手里虽然对我们没有直接的人事任免权，但手握生杀大权；一旦较起真来，一定够任何一个学校和他的校长喝一壶的，吃不了兜着走。嘿嘿嘿……如果哪个学校急躁冒进，惹恼了郝副厅长大人，那就瞧好吧。”
　　
　　在校长“小步慢走，往回挂靠”的战略方针指导下，山镇高级中学应对素质教育的步伐，如履薄冰，小心翼翼，有条不紊，依然在极其艰难的处境中向前迈进着。
　　虽然校长说过，对于省教育厅违规办学投诉信息发布平台上挂牌督办的四所学校的办结回复，不通报，不宣传，不解读，老师们自己领会那是他们自己的事，但是，我和大哥都清楚，老师们自有自己的判断和主张，领导通报不通报，宣传不宣传，都不会影响老师们对四份办结回复的知晓，也左右不了老师们对此的态度和对学校下一步行动的评判与取舍。所以，当我和大哥走出“官房”的时候，几乎是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任由绵绵愁绪在早春的习习凉风里恣意蔓延……
　　大哥回到办公室，登录省教育厅郝副厅长的博客，还是大吃一惊：上万条帖子，已经宣示了全省高级中学的老师们对四份办结回复的态度。郁闷的，愤怒的，谩骂的，冷笑的，嘲讽的，调侃的……应有尽有；顺口溜，打油诗，寓言故事，论辩……飞快地刷新着页面，“我靠”“该死的”“挨千刀的”“丧心病狂”“黔驴技穷”“无所作为”“雷声大雨点小”“干打雷不下雨”“无可奈何”“无耻至极”“无语无语”“呜呜呜……”成为高频词汇，充斥着屏幕……
　　大哥摇摇头，说：“难哪，比让驴上树都难啊！老三，你说说，怎么‘小步慢走’啊？老师们如此敏感，我们稍有风吹草动，就会挑起他们敏感、脆弱、愤怒的神经，导致他们强烈的抵触，给我们留情面的，会在厅长博客上跟着骂两句，或者举报举报，尽管省厅不受理博客上的举报，但此一时，彼一时，虽然省厅领导可能被逼无奈，通过了四份办结回复的发布，但不等于他们今后就无所作为，尤其现在网上骂声一片，说不上已经触怒了郝副厅长，正瞪着一双鸡蛋大小的眼睛，盯着博客，正愁没有往枪口上撞的倒霉蛋呢！往重里说，说不上就有老师已经把我们的违规行为直接投到举报邮箱里、捅到违规信息发布平台上了！”
　　我笑笑，说：“你掂量着办吧，大哥。我可得回去筹备婚事了。我早就有言在先哈，婚假多了，不要，大龄青年中的超大龄青年，准确地说，我都三十有四了，都熬成老中年了，怎么也应该给个二十天半个月的吧？”
　　大哥还是挣扎在郁闷与沮丧的泥淖中无法脱身，忽然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说：“你去跟校长说吧，他给你一年的假，那是你的本事，我的权限只有一天，你曾经‘有言在先’，有什么用？”
　　我故意延续着大哥的情绪，长叹一声，说：“高山不流水，知音不无限哪！婚假的事，自然得校长施舍，你只管保证做到两点就行了：第一，我虽然苦心修炼了这么多年，但肯定没有蜜月，也没有蜜周，期间，你别再像上次把我和林娜从招虎山拆散那样，再把我叫回来，帮你捣鼓这些操蛋的应试教育或者素质教育。”
　　大哥脑袋枕在椅子靠背上，闭上眼睛，想了想，点点头，问：“那第二呢？”
　　我说：“第二，假如校长问你，需不需要我回来给你出馊主意，你得保证说‘不需要’。”
　　大哥抬起沉重的脑袋，五千年沧桑的脸上呈现出些许比哭都难看的笑意，说：“我这儿肯定没有问题，但是，如果校长要把你叫回来，或者需要你回来，那可不关我的事。”
　　我恶狠狠地说：“你不卑鄙下流，但是绝对特无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