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4-08-21 10:04:12 字数:9312
秋收过后,田畴忽然间就变成光秃秃的一片了。农事也在这个时候减少了许多,因此,剩下的部分农活,也都集中在了场院那里。
午后的太阳变得越发炽烈,似乎要将体内剩余的对于金秋时节的豪迈热情,在黑夜到来之前尽情释放出去。这样一来,在即将迎来的白露节气里,天上那轮红彤彤的太阳,也就渐渐变得冷漠无情了。
炽烈的阳光下,管亮没精打采地牵着一头黑毛驴,黑毛驴没精打采地拉着碌碡,在场院附近平整一块收割不久的谷子地。谷子地旁边,摆放着差不多有二十几根状似枕木的青石条。另外还有一堆直径约二十多公分、长约三米左右的榆木椽子,这两种材料都是用来铺在草垛下面的,以防草垛受潮、发霉——因受潮而发霉的玉米秸秆,牲口是没胃口吃的。估摸十天半月之后,经过简单平整的谷子地,便会形成一个用玉米秸秆堆成的大草垛;严格地说,应该称其为牲口的草料场才对。待到明年春播来临之际,队里就会将剩余的玉米秸秆移到场院里,腾出土地继续播种谷子或者是小麦之类。
不多会儿工夫,被日头晒得蔫头耷脑的管亮和同样被日头晒得蔫头耷脑的黑毛驴,都已是大汗淋漓了。
“唉,你这头小黑驴啊,这当儿应该在牲口棚里打盹歇息,而这期间,你或许还会做个春梦,跟一头小母驴调情做爱。可是天不遂驴愿啊!你却被俺这个假装积极,实则真正积极的‘积极分子’提前给牵出来干活,而且至少提前了二十多分钟。反正不管怎么说,我真是对不住你了啊,小黑驴,俺让你跟俺这个右派分子子弟一起遭罪受累了!”管亮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又拍了拍黑毛驴的屁股,憨憨一笑说,“小黑驴,俺打心眼里给你道个歉啊!”
黑毛驴似乎懒得理会管亮,继续蔫头耷脑地迈着驴子的步伐往前走。
“唉,如今这牲畜,似乎也懂得政治,似乎也懂得阶级斗争了;并且还能擦亮双眼,分清敌友了。”管亮深深叹了口气,心情显得有些郁闷。他回头瞥了黑毛驴一眼,很不自信地问道,“小黑驴,你说句公道话,俺是好人,还是坏人?”
黑毛驴似乎被管亮的真诚所打动,它“咴咴”叫了几声,接着又打了一个响鼻,样子像是对管亮说:“你是好人,不是坏人!虽说俺只是头驴,但是俺有一双识人的慧眼。所以你想表现的积极一些,俺就积极地配合你一些;你想在革命群众的面前获得一份尊严,俺就毫无条件地支持你,权当俺也是毛驴队伍里的右派分子……总而言之,这是俺做驴应有的本分,你怎能说是俺被你连累了呢!尽管眼下离出工的时间还差二十几分钟,但是俺不在乎,更不怪你,真的!”
“小黑驴,既然你把俺管亮当作好人来看待,那俺也拿你小黑驴当兄弟。”管亮凝视着黑毛驴的眼睛,顿时就有了一种洞悉驴心的慨叹。于是他就紧贴黑毛驴的耳根子,无比激动地说,“我的黑驴兄弟!”
黑毛驴昂首回应,貌似感动的样子。
“累了,你就躺下来打几个滚儿,舒展舒展筋骨。”管亮摸了摸黑毛驴的耳朵,用关爱的口吻说道,“听见了没,黑驴兄弟?”
黑毛驴打了个响鼻,像是回应管亮对它的热情体恤和深切关怀。于是管亮就觉得他和黑毛驴肝胆相照、心灵相通了。
“你说对了,黑驴兄弟,俺是想表现的积极一点。”管亮继续对黑毛驴说,“可你知道俺为啥要在日常劳动当中,尽可能地表现的比革命群众更积极一些、更其乐无穷一些呢?”
“咴——咴——”黑毛驴支楞着耳朵,貌似同情地对着它的管亮老哥叫了两声,声音里夹杂着它对人类所有问题的疑惑。
“其实,我不说你也知道,因为你老哥我是右派分子的儿子啊!”管亮晃了晃汗涔涔的脑袋,颇为丧气地对黑毛驴说,“黑驴兄弟,你知道啥叫右派分子么?你知道右派分子的生活处境有多艰难么?你知道右派分子的老婆和他们孩子的社会地位有多低么?”
黑毛驴似乎没有听到管亮说了些什么,只顾蔫头耷脑地拉着碌碡往前走。烈日下,它的驴脑袋一片空白,浑身上下也同它的老哥管亮一样汗涔涔的。
“算啦,黑驴兄弟,说了你也不懂。”管亮不屑地说,“你若是知道了啥叫右派分子,你就不是驴了。当然了,我要是知道黑驴你心里明白、嘴上却不肯说,右派分子其实就是阶级敌人,那我就用鞭子使劲抽你;或许你会因此而奋起反抗我的暴虐行为——用你的驴腿,猛踢我这个右派分子儿子的屁股。但你一定要掌握好分寸,不要踢到我的睾丸上,那会让我断子绝孙的!不过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是绝不会发生的——我既不可能用鞭子抽你,你也不可能踢我的屁股。是吧,我的黑驴兄弟?”
黑毛驴对此置若罔闻:因为丁家堡生产队乃至棋盘山公社所有牲畜的队伍里,根本就不存在政治斗争,更不可能存在所谓的阶级斗争。因此,黑毛驴也就无法体会它的管亮老哥内心的复杂感受。它依旧蔫头耷脑地拉着碌碡往前走。
管亮停下脚步,黑毛驴也跟着停下脚步;管亮凝视着黑毛驴,黑毛驴也凝视着管亮。
“黑驴兄弟,你认得右派分子管其昌么?”管亮忽然很认真地问黑毛驴。
黑毛驴甩了甩脑袋上的汗珠子,接着又打了个响鼻,算是做了回应。
“他是我父亲。你应该认得他的。”管亮一脸认真地对黑毛驴说,“三年前腊月十七的一个晚上,天上下着鹅毛大雪,雪下得很大,差点把你们宿舍(牲口棚)的棚顶给压塌了!那天晚上,估摸你是着急忙慌地想从你驴妈肚里跑出来看雪的盛景。于是你就开始躁动不安,在你驴妈的肚子里伸胳膊蹬腿,于是你的胎位忽然就不正了,于是你驴妈生你的时候就出现了不顺产的危机状况。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你这头小毛驴越是折腾的厉害!一直把你驴妈折腾得筋疲力尽也没能把你生下来。最终,还是你老哥的父亲,右派分子管其昌——那天晚上,恰好赶上四类分子义务劳动,右派分子亦在其中——协助兽医李万金,费尽百般周折,好歹把你从你驴妈的肚子里拽出来的。不仅如此,你老哥的父亲、右派分子管其昌还陪着饲养员老刘头,守了你整整一个晚上呢!”
黑毛驴低头沉思着,仿佛是在追溯三年前它呱呱坠地时的那番情形。
“我父亲他是个大好人!这一点,想必你黑驴兄弟心里是清楚的:每逢他役使你的时候,似乎从未大声吆喝过你,总是对你轻言细语,生怕震坏你的耳朵,影响了你的听觉;即便你犯了驴脾气,他都不会像其他役使你的人一样,气急败坏地喝斥你,用鞭子或者柳条抽你!你知道么黑驴兄弟,正因为我父亲是个大好人(时至今日,丁家堡村的广大革命群众,几乎都忘了管其昌右派分子的身份),所以他才李代桃僵地替他单位的一个忘恩负义的副所长背了黑锅,戴了一顶右派分子的大帽子,下放到丁家堡村接受劳动改造。然而在此之前,我父亲他还是一名中共预备党员。他太冤枉了!比窦娥还他妈的冤枉!
“老哥我这么跟你说吧,黑驴兄弟,即便专政机关把我父亲管其昌拉到刑场上,让他认罪伏法,他都不会承认他是什么右派分子,更不会承认他是一个暗地里磨刀霍霍,妄图颠覆无产阶级革命政权的阶级敌人!所以今后不论何时何地,但凡你和我的父亲管其昌走了个碰头,你都要停下你的驴腿,向他致以崇高的驴的敬意!听懂了,你就点点头。”
黑毛驴先是一怔,然后神色庄严地点了点头。
“这就对了嘛,黑驴兄弟。”管亮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他满怀深情地对黑毛驴说,“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父亲管其昌,好歹也算得上是你驴妈的半个‘接生婆’,就凭这一点,你都应该牢记他的那份恩情。”
“咴——咴——”黑毛驴昂首回应着。
“黑驴兄弟,你老哥我之所以表现的积极一些,其实不为别的,就是为了帮我父亲尽快摘掉戴在他头上好多年的右派分子的大帽子——那顶‘大帽子’实在太重了!不仅压得他抬不起头,也压得我们全家抬不起头来;而这样一种‘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感受’,你们做驴的无论如何也都体会不到。更重要的是:如今你老哥我这个右派分子的儿子,有幸做了共产党员丁贵发的上门女婿——尽管眼下管亮的岳父已经去见伟大导师马克思了——因此,我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给我的岳父丢脸!而且我也跟我岳父大人发过誓,帮他撑起这个家,帮他照顾好她的闺女我的媳妇……你明白了么,我的黑驴兄弟?”
黑毛驴猛然甩了几下头,接着又打了个喷嚏。于是叮在黑毛驴脸上吸血的一公一母两只瞎眼蠓,猝不及防地从黑毛驴的脸上摔落下来,蹬腿挣扎了一番之后,便仓皇飞走了。
管亮见状,赶紧抚摸他黑驴兄弟的脸,愤恨地说:“狗日的瞎眼蠓,若是我注意到了你俩在我黑驴兄弟脸上吸血,我一定把你们俩拍扁了不可!”
黑毛驴似乎很感动,就用它那张温和的长脸,在管亮的身上轻轻蹭了两下,似乎在抚慰管亮老哥内心的哀怨与忧伤。
“还有那个狗日的秦忆军!”管亮继续对他的黑驴兄弟倾诉衷肠,“如果不是因为他,你老哥的岳父也许就不会那么早地去见伟大导师马克思,伟大导师马克思也不会急着召见他的虔诚的共产主义信徒丁贵发;如果不是因为秦忆军这个混账王八蛋的兴风作浪,咱双山大队根本就不会存在子虚乌有的阶级斗争,我父亲管其昌和其他十几名四类分子,以及与之拴在同一条绳上的牛鬼蛇神,他们也不会隔三差五地‘享受’游街批斗和现场批斗的!现在好了,笼罩在我们头顶的乌云散尽了,狗日的秦忆军自作自受当了‘盲流’,跑到‘边外’搞阶级斗争去了。所以黑驴兄弟,你老哥我现在很开心,很想唱支歌给你听。你把耳朵竖起来,认真听我唱。”
黑毛驴果真就把它的驴耳朵竖了起来。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唱到此处,歌声戛然而止。管亮一脸尴尬地对他的黑驴兄弟说,“差点忘了,你老哥我是右派分子的儿子,右派分子的儿子,是没有资格唱属于人民的歌曲,尽管以前我还属于人民的时候唱过这首歌。可是现在,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敢再唱属于人民的歌了。所以黑驴兄弟,这真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啊!”
“咴——咴——”黑毛驴感慨万分地替管亮老哥哀鸣了两声。
黑毛驴的两声“咴——咴——”让管亮感动不已,他一边摸着黑毛驴的耳朵,一边叹息道:“还是我的黑驴兄弟理解我啊!不过你放心,等我哪天忽然来了灵感,我就编一支赞美驴的歌唱给你听。”
黑毛驴垂着头,样子像是在思索。
管亮一边絮絮叨叨地跟黑毛驴倾诉衷肠,一边举目望着秋日碧蓝而又高远的天空上那团洁白无瑕的云朵,无拘无束,信马由缰地游荡,并时不时地变幻着各式各样的形态,心里忽然就萌生了一个化作天空飘动的云的强烈愿望;哪怕是现在就让他化作天上的一朵云,他也十分乐意。但转念一想,他的这个“强烈愿望”,又是那么的不切实际,那么的自私和不负责任。因为如果此刻他便化作了天上的一朵云,无拘无束、信马由缰地在无垠的蓝天四处游荡,那么他的媳妇秀敏咋办?他的丈母娘和两个还在学校念书的小舅子咋办?还有他的父母,他的两个妹妹咋办?想到这,管亮羞愧难当地对黑毛驴自责道:“黑驴兄弟,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太没有良心了?我怎会生出这种混蛋的念想啊!”
黑毛驴抬起头,懵懂地望着管亮。
于是管亮又忍不住笑了,他笑自己是在对驴弹琴,他笑他自以为是地和黑毛驴心灵相通了——这简直就是个笑话嘛!驴就是驴,它岂能被人给同化了呢?所以再聪明的驴,它也只能是驴,绝无可能拥有人的聪明头脑和伟大智慧。不过,管亮还是在心里对已经去见马克思的他的岳父说:“放心吧,岳父大人,我一定会兑现我对你的承诺!”
管亮在心里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一种从未有过的仪式感,陡然贯穿了他的整个身体。
至于黑毛驴,它也确实没有和管亮一样的“心灵相通”的感觉,也确实搞不懂它的管亮老哥因何对它诉说衷肠,莫名其妙地冲着它笑;它只懂得使唤它的主子们对它发出前进、后退、停下、向左、向右的几个固定指令,别的一概与它无关。所以无论管亮怎样对它诉说衷肠,莫名其妙地冲着它笑,唱歌给它听,黑毛驴的表情始终都是麻木不仁的,因为它既没有一双看穿人心的慧眼,也没有学习人类语言的脑子。它的驴生很简单:活到老,干到老;不计报酬,只求温饱。
黑毛驴傻傻地站着,因为它的管亮老哥也在傻傻地站着,管亮老哥不对它发号施令,它是绝不可以迈着驴的步伐擅自前行的。
这个时候,生产队出工的磬声骤然响起。清脆悠扬的磬声,仿佛是队长丁贵堂吹响的劳动号角;同时也让黑毛驴的精神为之一振——它太熟悉这个声音了!
黑毛驴的劳动欲望顿时被磬声唤醒了。它一边咴咴地叫着,一边甩动着尾巴,驱赶围在它肛门四周嗡嗡乱叫的几只绿头苍蝇。
于是管亮牵着黑毛驴,黑毛驴拉着碌碡,继续由东向西、由西向东地碾压那块用作储备牲口草料的谷子地。
没过多久,男女劳动力们便陆续来到场院。他们三人一群、两人一伙地围坐在玉米堆旁剥玉米粒(那个时候,脱粒机还没有出现在生产队的场院里),使得原本还是安静的场院,忽然间就变得热闹起来。
生产队长丁贵堂叉腰站在场院中间,依次看着装满玉米棒子的临时粮仓如同巨人一般林立于场院四周,他那紫红色的脸膛顿时就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尤其是当他看到男女劳动力们动作麻利地剥光一个又一个颗粒饱满的玉米棒子,看到他们剥下的玉米粒越来越多,渐渐形成一个又一个黄灿灿、金闪闪的粮食堆;之后越来越多的玉米粒又在不知不觉中没过他们的脚踝,没过他们的屁股,没过他们的腰际,丁贵堂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大家伙注意了!”高兴之余,丁贵堂朝那些专心剥玉米粒的男女社员们开玩笑说,“把你们的屁眼儿都给我夹紧了,别在粮食堆里放屁啊!”
于是就有几名口齿伶俐、擅长讲荤话的中年妇女,争先恐后地回敬丁贵堂。
“贵堂队长请放心,我们的屁眼儿都贴了封条。”
“你如果不放心的话,可以亲自检查一下我们的屁眼儿。”
“是啊,贵堂队长,放屁是小事,污染了粮食是大事。所以,你还是检查一下我们的屁眼儿为好。”
“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我们一定积极配合贵堂队长。”
“好,好,好!”丁贵堂强忍住笑,对那几名中年妇女调侃说,“那我就满足你们这几名妇女同志的强烈要求,严格细致地检查一下你们的屁眼儿。”
接着就有一阵噼噼啪啪的掌声和欢呼声在场院四周萦绕开去。
丁贵堂的老婆王桂枝瞅了丈夫一眼,心里责怪道:丁贵堂啊丁贵堂,你咋这么没正经啊!
丁贵堂并未感受到他老婆的责怪。丰收的喜悦,冲淡了他以往的严肃。
“贵堂队长,现在就开始检查么?”其中一名妇女煞有介事地问。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我丁贵堂啥时候跟你们出尔反尔了?”丁贵堂故作认真地对那几名中年妇女说,“既然你们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这做队长的也不能无动于衷,拒绝你们提出的检查屁眼儿的强烈要求。我得做你们的见证人,为你们这几名勇气可嘉的妇女同志的屁眼儿负责任!”
在这个千载难逢的时刻里,大家停下手里的活,热情期待大戏开场。
一群麻雀从远处叽叽喳喳飞过来,落在场院附近临时拉起的一根电线上。而与此同时,管亮的黑驴兄弟,似乎是受到了麻雀们的乐观主义精神影响,也伸长了脖子,“啊呃——啊呃——”地叫唤了几声。
“听到没?看到没?麻雀们都来看热闹了,管亮和黑毛驴也都在那边等着急了呢!”姜半仙的缺心眼儿子姜豁牙,一边指了指站在电线上叽叽喳喳的那群麻雀,一边又指了指正在专注于平整谷子地的管亮和黑毛驴,夸张地提醒大家。
“放你娘的狗臭屁!”管亮媳妇丁秀敏容不得姜豁牙胡言乱语,朝他大声斥责道,“是你姜豁牙自己等着急了,偏要往俺家管亮身上扯什么!”
“可是,我的屁眼儿也贴了封条,想放屁,我也放不出来啊。”姜豁牙嬉皮笑脸地说。
“妈了个巴子!”丁贵堂狠狠地瞪了姜豁牙一眼,用命令的口气说,“那就先把你姜豁牙臭烘烘的屁眼儿亮出来,让大伙儿看看你的屁眼儿究竟贴了封条没有。”转而又对那几名中年妇女说,“你们也赶紧做个准备,等检查完姜豁牙的屁眼儿,就该检查你们几个的屁眼儿了。”
于是那些男社员的荷尔蒙,便开始在他们体内躁动不安、四处乱窜了。
丁贵堂神色肃然,叉腰站在场院中央,样子像是一个秉公执法的判官。
“姜豁牙!”丁贵堂背手走到姜豁牙的跟前,朝他屁股轻轻踢了几脚——那时候,姜豁牙已经把头夹在两腿之间,任随丁贵堂踢他屁股,“别跟我装熊蛋包,赶紧把你臭烘烘的屁眼儿亮出来。”
尽管丁贵堂朝姜豁牙的屁股连踢了几脚,姜豁牙依旧不吭声,脑袋依旧夹在两腿之间,像是龟头缩进了龟壳里。
丁贵堂奈何不了姜豁牙,就将目光落在那几名中年妇女的身上。
“没办法,还是你们几个先来吧。”丁贵堂郑重其事地对那几名中年妇女说,“你们给姜豁牙做个榜样,姜豁牙自然而然就把他的屁眼儿亮出来了。”
那几名中年妇女见丁贵堂动真格的,一下子全都草鸡了。
“亮出来!亮出来!”在场的男社员们(知青们除外)被丁贵堂亦真亦假的玩笑话撩拨得不能自持,也趁机跟着大声起哄。
于是场面顿时就喧闹起来。
喧闹了一阵之后,丁贵堂对那几名擅长讲荤话的中年妇女说;“你们几个记住了,以后不管开啥玩笑,都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免得光腚推磨转圈丢人。”转而又对姜豁牙说,“还有你姜豁牙,你跟着裹啥乱?啊!你这个缺心眼的姜豁牙,屁眼儿贴了封条,屁从嘴里放出来啊!”
“她们咋样放,我就咋样放。”姜豁牙从两腿间拔出脑袋——他的脑袋汗淋淋的,像是刚从水塘里钻出来似的。
“人家可是蹲着尿尿。”不知谁在下面喊了一句。
“我也可以蹲着尿尿。”姜豁牙“嘿嘿”一笑回答说,“我拉屎的时候,顺便就尿了,这叫两全其美。”
话音刚落,场院里的男女社员,几乎全都笑翻在地。幸好姜半仙不在场,否则的话,姜半仙一定会被他缺心眼的儿子气得背过气。
丁贵堂忍俊不禁,又朝姜豁牙的屁股踢了一脚。
“姜豁牙啊姜豁牙,你爸咋养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丁贵堂一边替姜半仙鸣不平,一边招呼大家抓紧时间干活。
于是大家又继续埋头剥玉米粒了。
在剥玉米粒的队伍中,丁家堡青年点的十名从事生产队劳动的知青,仿佛是一支纪律严明,可在任何环境下独立作战的特种部队;他们在点长,当然也是生产队副队长王冠杰的带领下,围坐在一起剥玉米粒。他们手持的工具,是前任点长于德水亲自设计并制作的,它的样子有点像耕地的犁铧,用起来十分称手。对于德水而言,这点小活儿算不上什么,不值得一提。因此,当他微笑着把自己亲手制作的剥玉米粒工具分发给点里每一位从事劳动生产的战友们手里时,他心里其实并没有别的杂念,他只希望大家能够诚心实意地改善一下对他的态度就足够了。
尽管之前他热衷于政治,热衷于走仕途之路,但也因工作经验不足,犯过很多幼稚可笑的低级错误,一定程度上得罪了自己的知青战友,但那毕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现如今,他对于政治,对于走仕途之路,已经毫无兴致可言了,他只想专心致志地在大队“五小工业”发挥自己的技术才能。从这个角度看,于德水就觉得吴庆义这个“滚刀肉”,其实并不令他感到憎恶,他甚至应该感谢他才是——如果不是平日里吴庆义总跟他这个点长过不去,动辄横挑鼻子竖挑眼,或当着大家的面奚落他一番;如果不是这个“滚刀肉”平日里总在他的仕途之路充当绊脚石,搞得他这个点长灰头土脸、威信扫地,他或许至今还迷迷茫茫、毫无建树地在原地打转转,根本成为不了像现在这样能够熟练掌握车、钳、铣、刨的工匠人才。所以他现在才真正体会到“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非凡意义。所以他应该对吴庆义抱以感恩之心才是(尽管吴庆义的初衷是将他这个点长打翻在地,然后再踏上一只臭不可闻的脚)。所以他始终坚信:随着时间的向前推移,他一定会获得知青战友们的谅解,跟自己的知青战友们重新建立深厚的无产阶级革命友谊,重新建立一种比自己的兄弟姐妹还要亲的亲密关系。这一点上,他对自己还是有一定信心的。
除此之外,于德水的个人感情问题,也进入了一个冷静期,而在这前所未有的冷静期里,他心寒如冰,仿佛被一股无法抵御的强风挟持进入西伯利亚的极寒地带。追其根源,皆因吴芳菲写给他的那封绝情信,也正是因为那封所谓的“绝情信”,让他再无可能对自己心中的“挚爱”抱有一丝一毫的爱的幻想——那个曾经让他为之倾慕、为之魂牵梦萦的漂亮女生吴芳菲,已经毅然决然地把自己的未来托付给了一个“敦厚朴实”的当地农民了。
还有他做过的那场怪诞离奇、似梦非梦的梦。在梦里,他看见吴芳菲托付终身的“敦厚朴实”的农民丈夫,是怎样摧残他如花似玉的女人;而那如花似玉的城市女人,又是怎样甘心情愿在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偏远穷山沟里,在三间土坯垒成的破房子里,在家徒四壁的土炕上为她“敦厚朴实”的农民丈夫连续生了三个孩子;最小的那个孩子还不足月,还在吴芳菲敞开的怀里,贪婪地吮吸她那一对松垮垮的奶子……尽管那只是一场梦,但对于德水而言,无疑是存在于现实中的,更无疑是吴芳菲自己的宿命和结局。
总之,他们的爱情故事还没有开始,就已结束了,这跟所谓的爱情悲剧毫无任何关系。
随着一个又一个玉米棒子被剥光了身子,知青们围坐的圈子中央,也堆起了一个黄灿灿的小金山。在午后炽烈阳光的照耀下,那一个个由玉米粒堆积成的小金山,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由于没有脱粒机的缘故,各个生产队都会组织人力,在秋后的这个阶段突击剥玉米粒。尽管他们所使用的剥玉米粒的工具极其简陋——条件好些的,则使用旧的平口螺丝刀;条件稍差的,则土法上马,找来一根粗细如筷子,长短亦如筷子的细铁棍儿,将其一端置于火中烧红,接着用铁锤敲打成平口螺丝刀的形状,然后迅速放入冷水中进行淬火,待冷却之后,再用砂纸或者磨刀石磨砺得如同平口螺丝刀别无二致;另一端的工艺流程如法炮制。两端全都处理完毕,再从中间截成两段,分别嵌入事先准备好的两个钻了孔的木柄中间。这种土法上马的工具,使用效果不比平口螺丝刀差多少——但与古代新石器时期的石器相比,却是有了质的飞跃——毕竟它是铁器,比古代的石器耐用千百倍!
所以每年的这个时候,棋盘山公社下属的各个生产队,都会组织人力突击剥玉米,必要时还要搞几次声势浩大的“夜战”。尤其是丁家堡生产队,搞“夜战”已成惯例,不搞都不行!而且每次搞“夜战”的消息宣布之后,广大社员都会群情激昂,像是打了鸡血一样积极踊跃参与其中;哪怕谁谁谁的家里有事或者身体不舒服,他们也要坚持参加,也要拖着疲惫的脚步前往场院。对于他们而言,“夜战”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队里不仅会给每个“参战”人员记双份工分,还能额外领取到四张香喷喷的葱油饼。这是多么大的一个福利啊!因此,每逢“夜战”之际,社员群众的劳动热情都是空前的高涨!
剥了一阵玉米粒之后,缺心眼儿的姜豁牙忽然想起了葱油饼,并且似乎闻到了葱油饼散发出的那股香喷喷的气味。
“贵堂叔,队里啥时候搞‘夜战’啊?”姜豁牙一边漫不经心地剥玉米粒,一边迫不及待地问生产队长丁贵堂。
“这跟你有啥关系?”丁贵堂乜了姜豁牙一眼。
“俺想……搞夜战。”姜豁牙用期待的目光望着丁贵堂。
“可以,完全可以。”丁贵堂忍不住笑道,“今晚你就可以来搞夜战了。”
“太好了!”姜豁牙兴奋至极地鼓起掌来。拍了几下之后,又觉得哪里不对劲,就又追问生产队长丁贵堂,“贵堂叔,全都参加么?”
“不都参加,就你一个人来场院搞夜战。”丁贵堂随口答道。
“就我一个人?我一个人咋搞夜战啊?”姜豁牙疑惑地问。
“一个人咋啦?一个人就不能搞夜战了?”丁贵堂一本正经地说。
“那……有葱油饼没有?”姜豁牙怯怯地问了一句。
“妈了个巴子,你就知道吃!”丁贵堂懒得再去理会姜豁牙,于是就指了指生产队副队长王冠杰,对渴望得到满意答复的姜豁牙说,“你去问一问王冠杰副队长,他说有就有,他说没有就没有。”
姜豁牙果然就将目光投向了王冠杰。
王冠杰停下手里的活,冲着缺心眼的姜豁牙笑道:“想吃葱油饼,回家让你妈给你烙!想吃几张,你妈就给你烙几张。”
“可是俺家……没有烙饼的面呀。”姜豁牙委屈地嘟囔道。
“这个问题好解决。”妇女主任丁秀莲忍不住调侃姜豁牙,“你在地上画几张葱油饼,想画多大画多大,然后用你的眼珠子吃。”
于是大家都笑得前仰后合。
姜豁牙懊丧地瞅着丁秀莲,嘴里不知咕哝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