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作品名称:昨天的故事 作者:成之燕 发布时间:2024-06-24 08:35:52 字数:10032
自农耕时代以来,所有从事农业生产的劳动者,他们始终严格遵循着祖辈薪火相传的耕作技术,按照不同的季节,进行着春播、夏种、秋收、冬藏这样一个年复一年的农业生产活动。他们的欲望十分有限,除了尽力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之外,他们希望能够多挣点工分,能够多分些粮食,盖上几间像样一点的砖瓦房;老婆孩子热炕头,衣食无忧地过日子,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这或许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小农”意识,而这样的一种“意识”,在他们呱呱坠地时就打上了深深的烙印。但如果让他们心存更多的欲望,他们便不是农民了,至少他们不再是真正意义上的“汗滴禾下土”的农民了。
然而对于那些插队知青们来说,他们骨子里原本就缺乏这种所谓的小农意识,或者他们根本就不把小农意识放在眼里——毕竟他们来自于城市,身上流淌着城市的血液。但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之下(毕竟人是环境的产物),他们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这种“小农意识”对他们产生的影响。尽管目前这种“小农意识”仅仅只是存在于形式上,并非根植于内心深处;尽管他们表面上看似积极向上,而内心深处却充满了迷惘与惆怅——包括他们最初插队时的百般热情和各种欲望,也正在与日递减,差不多和农民心里的欲望几乎完全一致了。
不过,这样的结果似乎与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充满哲学思想的经典名句不大相符。川端康成说:“时间以同样的方式流经每个人,而每个人却以不同的方式度过时间。”话虽说得没错,但川端康成先生却忽略了“环境”一说。作为中国特定历史时期、特定历史条件下所产生的“知识青年”这一“特殊群体”,他们无论是在客观上或者主观上;无论是在思想或者行动上,都必须服从于现实,必须跟“上层建筑”的“步调”保持高度一致。所以本质上,他们很难真正并入农民的日常生活轨道当中,无从感受唯有农民才能感受到的对于土地的热爱、对于丰收的喜悦。所以尽管时间以同样的方式流经他们每个人,但是他们只能依赖于集体生活,只能在集体主义精神的约束下,在同吃、同住;同学习、同劳动;同甘苦、同患难的基础之上,以同样的方式“度过时间”。这一点是无法改变的。尤其是对棋盘山公社的每一位知青来说,他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无不受制于这样的“特殊环境”。因此,他们也就无从体会川端康成先生对于时间概念的伟大论述了。
所以,川端康成先生对于时间概念的伟大论述,并不适用于只有中国才有,而外国却没有的“知识青年”这样一个特殊群体。他们也不需要川端康成先生代替他们思考所谓“时间以同样的方式流经每个人,而每个人却以不同方式度过时间”这样一个缺乏格物致知精神的哲学问题。如此一来,他们只能以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方式虚度光阴。他们心里的各种欲望,也都悄无声息地消磨在时间的河流里了。
然而,对于那些为数不多的心存鸿鹄之志和政治抱负的知青翘楚而言,他们的欲望难以泯灭——因为他们的内心深处,涌动着一股汹涌的与绝大多数知青战友们不一样的欲望暗流。当然,这也并不代表川端康成先生对于时间的伟大论述,在他们身上得以充分体现。正所谓:出发点不同,意义也就不同了。
双山大队的玉米收割工作,终于在紧张忙碌的劳作中顺利结束了。尤其是丁家堡村生产队,在此次的玉米收割过程中,几乎超过其他几个生产队两天的时间收获了丰收的喜悦——在此过程中,丁家堡村知青“突击队”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不仅如此,杂交玉米的收成,也比往年种植的老品种提高了四成左右。这样的一个丰收成果,让生产队长丁贵堂高兴坏了,乐得嘴都快要咧到耳朵根子了。村民们也是如此,当他们踩着跳板,将一筐筐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倒入由高粱秸秆扎成的临时粮仓内(便于通风晾晒),收割时带来的各种疲惫,便被丰收的喜悦所代替。他们多年未曾见过这样的丰收场面了!
对于双山大队乃至棋盘山公社的广大知青而言,他们心里似乎只有收割的概念,以及挥镰过程中获得的一时的乐趣,却无从体会农民对于丰收的喜悦之情;无从体会粮食对于农民来说是何等的重要!然而不管怎样,今年的粮食丰产,除了上苍的垂怜,赐予给农民风调雨顺的好年景之外,知识青年也起了一定的作用。尤其是丁家堡村知青,他们在新任党支部副书记刘建军以及生产队副队长王冠杰的率领下,提前一个多小时出工来到大田;加之虞子俊向大家传授了既省时又省力的收割要领,又手把手地给每个人做了示范。因此,丁家堡村杂交玉米的收割工作,便先于其它几个生产队,提前顺利地结束了。
秋收过后,田野就显得空空荡荡,仿佛是大地母亲脱掉了身上的衣服,赤裸裸地平卧在白云掠过的蓝天之下。如此空旷寂寥的景象,或多或少地影响到了知青们的情绪,使得他们本就不太稳定的思想情绪,逐渐变得消沉起来。包括他们平时最喜欢唱的一首励志歌曲:“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也都没有心情继续唱下去了。他们感觉自己的命运差不多跟杂交玉米的命运一样:先是硬生生地被人掰掉了玉米棒子,经过一番晾晒、脱粒、粉碎之后,当作人们的日常口粮吃进肚里,最终变成了屎;接着又被亲手种植它们的农民用锋利无比的镰刀割了秸秆,晒干后再经铡刀铡碎,当作牲口们的饲料,最终也变成了屎。除此之外,杂交玉米的根子也难逃厄运——十天半月之后,它们便会被村民们从地里刨将出来(按人头分配),成为烧火做饭的廉价燃料,最终化为了灰烬。
尽管知青们的这种“感觉”有些驴唇不对马嘴,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将丰富的想象力发挥到极致。在现实生活的土壤里,类似于这样驴唇不对马嘴的“感觉”的种子,定会随着社会土壤温度的不断升高而萌发;并且也只能在知识青年这个特殊群体当中萌发出来。而真正意义上的农民,是绝无可能有这种驴唇不对马嘴的感觉。他们也绝不会把自己的命运和杂交玉米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因而到了深秋时节,棋盘山公社的广大知青,除了情绪低落之外,他们那颗疲惫不堪的心,似乎也都无处安放了。
不仅如此,一毛三分钱一天的劳动报酬,同样让那些曾经豪情万丈的插队知青对于未来的生活前景感到无奈又无望。一毛三分钱?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啊!我们不妨用脚趾头算一下,只不过一颗鸡蛋的价值而已。由此可见,这样的“劳动报酬”,不仅让知青们垂头丧气、意志消沉,更是违背了马克思的劳动价值论最基本的一个观点。
于是,知青们就有了想家的强烈念头,这种念头一旦形成,便如流感一般,在棋盘山公社的知青队伍里迅速传播开去。于是隔三岔五,就有一些意志消沉、家庭条件相对好一些的、想家想得快要发疯的知青,他们编出各种无懈可击的理由请假回家了。
此后,知青们请假回家的现象,就形成了一种“气候”,而这种“气候”,多半是建立在逃避生产劳动的基础之上——这是“知青办”主任栾凤翔对此做出的一个不容置辩的结论。在他看来,棋盘山公社大约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知识青年,都是些能说不能干的“假把式”,他们从来都没有真心实意地打算在棋盘山的土地上扎下根来。因此他很瞧不起这帮城里来的“假把式”。
值得一提的是,在丁家堡村青年点,请假回家的“气候”尚未形成。至于双山大队其它几个青年点,尽管也有此类现象发生,却未形成一定的“气候”。
对于这件事情,公社“知青办”主任栾凤翔很是挠头。为此他想去找一下公社党委副书记艾冬梅,通过她对知青们的了解,从中找出问题的头绪或者说是突破口。这样,他就可以近水楼台地获得一个事半功倍的解决方案。可是艾副书记去县里开会了。心绪烦乱之余,他又忽然想起了梁增宽(他把梁增宽看成是他的“及时雨”,每次遇到挠头的事情,他第一时间就会想到梁增宽)。如他所想:盘点一下棋盘山公社下属大队的党支部书记,唯有梁增宽最值得他信赖和尊重,同时跟他也最谈得来;他和梁增宽谈过的每一句话,任何人都无从知道。除非那些话是从他自己嘴里冒出来的。
梁增宽为人善良耿直,说话直爽、透亮;白就是白,黑就是黑,从不虚与委蛇。这样一想,他就觉得梁增宽或许能给他点拨一二。于是趁着办公室里没人,他就赶紧给双山大队党支部书记梁增宽打了一通电话,跟他探讨了一下双山大队知青为何很少请假回家,他们都采取了哪些行之有效的管理措施,让双山大队的知识青年安心务农,并且始终保持着拧成一股绳的集体主义精神等一系列问题。
栾凤翔打电话的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当时,梁增宽正在和他的两个得力助手——大队长汤家旺以及大队副书记刘建军开碰头会。
“不是我说你啊老栾。”梁增宽认真倾听完栾凤翔向他请教的算不上问题的问题之后,直言不讳地说,“你是‘知青办’主任,按理说,你最应该到第一线去走访一下,面对面地了解知青们的思想动态,以及目前存在的一些让你感到头疼的问题。可你现在却反过来问我对此采取了什么样的管理措施?你说,你这不是走错了庙门拜错了神么?你为啥不亲自去找一下艾冬梅副书记?她本人就是知青,知青的事情她最了解不过。所以你去找她最合适。我估摸着,她或许会给你这个‘知青办’主任开一剂药到病除的神奇‘妙方’。”
或许是栾凤翔电话打得实在不是时候,故而梁增宽不能耐心细致地给“知青办”主任点拨一二了。
“我倒是想着去找冬梅书记,可人家冬梅书记去县里开会了。”栾凤翔无奈地说,“所以,我就只能请教你这位‘及时雨’了。”
“所以你就退而求其次地找我这个‘及时雨’?可我毕竟不是水泊梁山的宋公明啊!”
“随你怎样理解都行。”栾凤翔固执地说,“反正你得跟我唠扯一会儿,给我出几个好点子。”
“我眼下正在开会,真没工夫跟你唠扯。”
“那你就三言两语地跟我说一说,针对目前知青工作出现的各种问题,你们大队是怎么解决的,都采取了哪些管理措施。”
“实话跟你说啊老栾,我们任何措施都没有采取。”梁增宽瞥了一眼汤家旺和刘建军,接着又抬手做了一个往下按的动作,示意他们稍作休息。然后举着话筒继续说道,“既然被你缠上了,那我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截止到目前,知识青年来咱公社插队落户、已有半年多的时间了,他们请假回城探望自己的父母,这很正常,也在情理之中。你们‘知青办’为何就难以理解这个关乎知青切身利益的问题了?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你栾主任是插队知青,你难道就不想家,不想你的父母,不想你的兄弟姐妹?如果没有这个想法,那就说明你栾凤翔是个圣贤之人了。”梁增宽顿了顿,接着又说:“老栾,我咋听说你还给知青们立了一个规矩:不许他们谈恋爱?有这么回事么?如果当真有这么回事,那你心里又是咋想的?你是不是以为咱棋盘山公社是一支军纪严明的部队,而知识青年则是一切行动听指挥的解放军战士啊?不是我说你啊老栾,我觉得你的脑子可能被驴踢坏了,不然你也不会做出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事情。想当年,你娶老婆那会儿,年纪也不比他们大多少。”
栾凤翔本以为梁增宽能给他点拨一二,却没料想被梁增宽绕着弯子奚落了一番,顿时觉得很不舒服,心想:我这不是闲得蛋疼,没病找罐子拔么?于是就举着话筒愣怔了片刻。愣怔的过程中,他忽然就想起了赵炉大队的一名女知青,想起了这位不顾个人名誉,寻死觅活地喜欢上了当地青年马胜利;不顾一切、不计后果地在马胜利家的地窖里藏匿并鱼水之欢了三个多月,直至怀孕。而最终结果是:怀孕的女知青被遣返回城,马胜利暂时被关押在乔西县劳教所,择日收监。想到这里,栾凤翔就觉得他给知青立下的规矩是多么的正确、多么的英明。于是就理直气壮地反驳梁增宽的那番言论:“不立规矩能行么?如果不给他们立规矩,任由他们热火朝天地谈恋爱,一旦搞大了肚子怎么办?谁来承担这个责任呢?难道你忘了赵炉大队的‘马胜利事件’?”
“所以你就给知青立下了一个不许谈恋爱的规矩,以为这样就防患于未然了,就不会再出现第二个马胜利了?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这样做会产生适得其反的结果么?”
“唉,我真是没咒念啊增宽书记。”栾凤翔叹息道,“‘知青办’缺乏这方面的工作经验,所以我也只能摸着石头过河了。”
“你这不是‘摸着石头过河’,你这是强按牛头不喝水。”
“那又能怎样?”
“说句不好听的。”梁增宽忍不住讥讽道,“这跟医生做结扎手术没啥区别。”
“增宽书记,你这个比喻……未免太夸张了吧?”栾凤翔显然对梁增宽的这个比喻颇有微词。尽管这样,他却不能跟梁增宽拔犟眼子——毕竟是他主动伸出脖子,让梁增宽砍他一刀不可。
“这还叫……夸张?”梁增宽猛然打了个喷嚏,接着说道,“如果我把你给知青立下的不许谈恋爱的‘规矩’定义为‘绝育手术’,那你还不得找我当面理论一番,弄出个是非曲直?”
“难道你就忘了赵炉大队那位被马胜利弄大了肚子的女知青?”栾凤翔加重了理直气壮的语气。
“那也不能因噎废食。”
“那就任其发展下去?”
“爱情的火焰,是很难扑灭的……这般激情燃烧的感受,想必你这个‘知青办’主任也曾切身体会过。”梁增宽笑道。
“说实话啊增宽书记,我脑子可能真的被驴踢坏了。因此我并不记得自己曾经体会过那种激情燃烧的感受,我也不屑于去体会那种只有城里人才有的风花雪夜式的感受。”栾凤翔不以为意地说,“我的‘感受’并不复杂:开门见山,直奔主题。当然,这也是咱们农民阶级的原始感受,而这样的一种感受,最终全都真枪实弹地落实在炕上了……现在回想一下,那种‘感受’仿佛是平地刮起了一阵风,来的快,去的也快。如此这般明日复明日地和我老婆‘感受’了不知多少个三百六十五日之后,曾经很是受用的那‘一阵风’,便很难再‘刮’起来;即便它还能再‘刮’起来,充其量也是微风徐徐,‘感受’徐徐,味同嚼蜡。”显而易见,栾凤翔曾经有过,但印象并不深刻的那种“感受”,想必已被无数个三百六十五日给冲洗得所剩无几。
“这些话敢对你老婆说么?”
“有啥不敢的?”话筒里猝然传来一阵“噗噗”的沉闷声响,疑似“知青办”主任在激动地拍打他着的胸脯。
“你就吹吧啊老栾!”梁增宽忍不住笑道,“牛都被你吹上天了。”
“咱是爷们儿咱怕谁?”
“这可是你说的啊!”梁增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回头我就把你这个男子汉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你老婆,看你家的‘母老虎’怎么收拾你这个爷们儿。”
“好男不和女斗……”栾凤翔突然感觉自己词穷了,一时无法找到合适的语言,跟梁增宽唇枪舌剑地辩论一番。于是他就沉默不语地在话筒里倾听梁增宽的呼吸声,似乎想从梁增宽的呼吸声中听出他心里在琢磨些什么。
梁增宽以为栾凤翔在电话那头睡着了,就对着话筒“喂喂”——地提示了对方一句。紧接着,电话那头的栾凤翔也“嗯嗯”——地回应着。于是梁增宽就忍不住笑道:“我还以为日理万机的栾主任睡着了呢。”
栾凤翔就说:“增宽书记,你埋汰我啊!我有啥可以日理万机的,啊?你说,有啥可以让我日理万机的?我充其量就是‘知青办’的一名破主任。我要是有日理万机的能耐,我他妈的就不再咱棋盘山公社稀里糊涂地混日子了。”
梁增宽调侃道:“谦虚过分使人落后。说实话啊栾主任,凭你的能力,你应该去国务院施展才华。”
栾凤翔也跟着幽默了一句:“你还别说,增宽书记,我也觉得我栾凤翔有这样的能力和才华,可我打心眼里舍不得离开咱棋盘山公社,棋盘山公社也离不开我栾凤翔啊!”
于是两个人就哈哈大笑了一阵。笑过之后,梁增宽又接着之前的话题说:“这么跟你说吧,栾主任,我们大队的知青,尤其是丁家堡村知青,他们之所以很少请假回城,主要是因为他们的集体观念强,是一支充满凝聚力的知青队伍,尽管这个队伍人数不多。”
“毕竟是一枝独秀。”栾凤翔不无感慨地说,“如果能够发挥以点带面的作用,那该多好啊!”
“那你就发挥一下唐僧精神,去丁家堡青年点取取经。”梁增宽顺势扫了一眼正在跟汤家旺闲聊的刘建军,颇显自豪地说,“因为丁家堡青年点就是一个‘藏经阁’,里面肯定有你需要的那本‘经书’。”
“照你这么说,我真的应该去一趟。但是……”栾凤翔突然剧烈的咳嗽起来,嗓子里仿佛扎了一根鱼刺,使得他的语音输出系统严重受阻。
“有啥可但是的?”梁增宽调侃道,“我们丁家堡青年点,又不是在十万八千里外的那烂陀寺,而是在你们‘知青办’的眼皮子底下。说夸张点,你栾主任撒泡尿的工夫就把‘经’取回来了,何至于被一个‘难’字弄得直咳嗽?又何至于被知青请假回城这股风吹得头疼脑裂。”
栾凤翔似乎充耳不闻,只顾专心致志地咳嗽着。
“你这个家伙,肯定是急火攻心,把嗓子眼儿给烤糊了。”梁增宽微笑着安慰栾凤翔,“且不用着急,慢慢咳,咳完了,我再接着跟你唠扯。”
梁增宽说完就把话筒搁在办公桌上,转过来又问刘建军:“对啦,建军书记,你前些日子不是去灯塔公社棠梨沟青年点,找你的一个同学‘取经’了么?如果取回来了,就跟我和汤大队长分享一下。”
“可是,我那天没有见到‘释迦牟尼’,所以也就没能把‘经’取回来。”刘建军说了句玩笑话,脸上同时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惆怅。
“嗯,他大概是到别处讲佛经去了。”梁增宽也跟着说了句玩笑话。接着又卷了一支旱烟,点着后猛吸了几口。于是一团团白色烟雾,就如幽灵一般在大队办公室里恣意缭绕。
“倒不是因为这个缘故。”刘建军暗然一笑,说,“她……回城去了。”刚说完这句话,黎曙光的身影,就在刘建军的眼前晃动起来。
“想必你那同学也是编了什么理由回城去了……这么看来,编造各种理由请假回城的不良风气,已经流行到棠梨沟青年点了。”梁增宽弹了弹烟灰,若有所思地对刘建军说,“但愿我们双山大队的知青,能够抵得住这股不良风气。”
“其实……我那个同学,她请假的理由很充分。”刘建军尽量克制住自己对黎曙光的思念之情,沉声静气地解释说,“她父亲突然去世了……”
“哦,是这样啊!”梁增宽微微一怔,继而自责道,“真是不好意思啊,建军书记,我犯了主观臆断的错误。我错怪了你的那个同学。”
“没关系,不知者不怪。”刘建军唯恐梁书记心有愧疚,便用眼神跟大队长汤家旺互动了一下,“我说的没错吧,汤大队长?”
“没错,一点都没错!”汤家旺貌似认真地说,“神仙都有说错话、办错事的时候,更别说是我们这些吃五谷杂粮的尘世凡人。就拿我来说吧,不是也经常犯主观臆断、以偏概全的错误么。”
梁增宽的左膀右臂正在一唱一和时,搁在办公桌上的话筒,就又传来栾凤翔“喂喂——”的声音。很显然,栾凤翔的语音传输系统终于恢复了畅通。
“我再浪费三分钟的时间给你。”梁增宽拿起话筒,给栾凤翔限定了一个啰嗦的时间。
“三分钟太浪费,我还给你一分钟。”栾凤翔习惯性地清理了一下嗓子(根据有效数字统计,全国各地大约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干部,无论级别大小,似乎都具备了这样的一种“习惯性”),然后向梁增宽提出了一个令他感到困惑的问题,“你帮我分析分析,增宽书记,就咱公社这帮子插队知青,刚干了半年多的农活就都熬不过去了,就都开始编造各种理由往家跑了,他们究竟是怎样想的?这股风气如果长期发展下去,岂不成了一个群体的惯性,很难控制住了么?到时候,他们还会把‘扎根农村一辈子’的口号喊得惊天动地、震耳欲聋么?总之,以你对你们大队那帮知青的了解,他们真的能在咱棋盘山公社扎下根么?反正我很怀疑他们的动机。尽管我是‘知青办’主任。”
“你这个问题太抽象,谁都无法正面回答你。”梁增宽笑道,“当然,时间能够回答你问我的那些问题。但是不管怎样,想家的念头,强烈地存在于每一个知青的内心深处,只是他们的自我约束力不一样罢了。因此看来,这不能算是一个错误。毕竟他们在广阔天地摸爬滚打了半年多。除了情感上的寄托,他们也确实太想城市里那个温暖的家了,太想他们的父母以及兄弟姐妹了。说句实在话,我们也都是打那个时候过来的,心里也被各种欲望影响、所控制,也有过欲罢不能的感受——那种感觉让人感到很是焦虑。因此,对于知青们萌生出的青春冲动,你越是压制,他们越是抵触。这是矛盾的两个方面。”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栾凤翔犹如醍醐灌顶,顿然开悟。他颇有感触地说,“如此看来,我得认真研究一下矛盾论以及唯物辩证法了。”
“老栾啊,你能这样想,就足以说明你的态度端正了。”梁增宽郑重地说,“态度端正了,所有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而你或许就能和咱棋盘山公社的插队知青们很好地打成一片了。前提是,你得真心实意地跟他们交流思想。”
“受教了。”栾凤翔由衷表示感谢。
“不敢当。”梁增宽谦虚地回应道。
两个人的通话,终于在彼此限定的时间内结束了。
挂了电话,梁增宽长舒了一口气,感觉自己像是迷失在茂密丛林里的探险者,终于找到了出路一般。
此时,太阳仍在继续向上攀升,但攀升的速度有些缓慢、有些疲惫,远不及刚从地平线上升起的时候那么快;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个步履蹒跚的耄耋老人。
由于栾凤翔不期然的电话介入,使得原本顺利进行中的“碰头会”,像是一条搁浅在岸边的小帆船,无法继续向前行驶了。
梁增宽接听电话的时候,刘建军正跟汤家旺聊些其它问题。因此他们两个并未注意到梁增宽此刻已经撂下电话,端着茶缸大口地喝水。通常情况下,话说多了,很容易引起口干舌燥,甚至诱发间歇性的咳嗽。(在此之前,栾凤翔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而突发咳嗽,使其语音输出系统严重受阻)所以梁增宽在快速咽下每一口水的同时,不断有“咕嘟咕嘟”的声音从他喉咙里发出。喝完茶缸里的最后一滴水,梁增宽又接连打了几个十分响亮的嗝,那声音听起来似乎有些耳熟,感觉像是蛙鸣。
于是刘建军和汤家旺就停止了交谈,将目光转向梁增宽。
“好端端的一个‘碰头会’,硬是被栾凤翔这家伙给搅和了。”梁增宽跟他的“左膀右臂”抱怨道,“他这个人总是这样,明明自己可以解决的问题,非要先找一个跟他最能‘谈得来’、最值得他信任的人倾诉一番,也不管被他信任的那个人当时在做什么;然后再让他所信任的那个人给他指明一条阳关大道,任他唱着歌往前走……唉,我算是服了你们这位‘知青办’主任了!”梁增宽说这话时看了刘建军一眼。刘建军没有感应到梁书记投射过来的目光,他此刻似乎正沉浸在某件事情上。
“所以梁书记,你是栾凤翔暗夜里的一盏指路明灯啊!”汤家旺在一旁笑着说道,“如果没有你这盏灯的指引,他栾凤翔也许会误入路边的沟渠里。”
“家旺,你真能替我吹!”梁增宽放下手里的空茶缸,故作嗔怪道,“你咋不吹我是陪唐僧取经的孙悟空?”
“那就吹过头了嘛。”汤家旺转过脸问刘建军,“我吹过头了么?”
“没吹过头。”刘建军先是一怔,继而本能地回答说。
“咱先不讨论‘吹’,咱还是接着讨论一下‘交公粮’的事情吧。”梁增宽从他的旱烟口袋里捏了一撮碎烟叶,放在事先准备好的烟纸上,一边慢条斯理地卷着,一边对他的左膀右臂说,“说实话,咱双山大队厚着脸皮吃了国家好几年的救济粮,今年赶上了个丰收年,所以咱得积极回馈国家才是啊!”梁增宽卷好了纸烟,点着后继续说道,“还是按照以往的惯例:先将各队的粮食收成情况详细统计一下,然后做个汇总,报给大队;大队再根据各队的实际情况,制定出一个比较合理的‘交粮’指标。我是这样想啊,如果划分两个任务指标:每亩五十斤为一个指标,每亩三十斤为一个指标。这样一来,我们大队的公粮上交任务就能超额完成了。但前提是,我们在分配指标的同时,一定要本着具体情况具体对待的原则安排‘交粮’任务,一定要本着实事求是的工作态度开展工作。不搞‘一刀切’,更不搞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
梁增宽将目光依次落在汤家旺和刘建军身上,似乎是在征求他的两个左膀右臂的意见和看法。
“‘步调一致才能的胜利!我完全支持梁书记拟定的‘交粮’指标。”汤家旺似乎心有灵犀一点通地从梁增宽的目光里读到了那层含义。
“我也完全支持!”刘建军坚定地说,“只要方向正确了,无论走多远,都不可能偏离预定目标。”
“是啊,只要我们统一了思想,工作就容易往下开展了。”梁增宽跟着补充了一句,也算是给今天上午的“碰头会”画上了一个比较圆满的句号。
之后,梁增宽又顺便向刘建军了解了一下丁家堡知青对“扎根农村一辈子”这句誓言的真实想法。当然,如果不是因为“知青办”主任栾凤翔刚才打给他的那个电话,梁增宽也许不会问刘建军这个问题。
刘建军没有想到,梁书记会突然问他这样一个问题,这让他感到有些意外。尽管如此,他还是很婉转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誓言’不过是一个名词而已,它代表不了人的执念,或者理解为永恒思想的存在。但如果作为人的一种坚定信念,誓言一词也就有了不同凡响的注解。当然了,这仅仅是我个人对‘誓言’一词的肤浅的理解,代表不了其他人。譬如一个群体,是由无数个独立的个体所组成,而每一个独立的个体,又存在着各自不同的思想意识;尽管有时候他们的思想意识能够相互影响、交汇融合,那也只能说是暂时的,而不能说是永恒不变的。这就好比某一阶段中,人们立下的至死不渝的‘誓言’,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变化一样。所以我也不敢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对您梁书记承诺说,我们丁家堡村的每一名知青,他们‘扎根农村一辈子’的誓言,是永恒不变的。”
“就你个人而言呢?”梁增宽试探性地问道。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刘建军不假思索地说,“人活着,心里总得有个明确的目标;这个目标可以不远大,但不可以庸碌无为。庸碌无为地活着,无异于行尸走肉。所以我宁愿践行心里那个并不远大的人生目标,也不愿意庸碌无为地苟活于丁家堡村的这块土地上。总之,时间能够印证我说过的每一句话;包括标点符号。”
刘建军在说这番话时,他的身体里仿佛涌动着一股澎湃汹涌的力量,这股力量推动着他义无反顾地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