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 疑惑与揣测

　　怒不可遏的校长，前脚离开山镇高级中学，大哥就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通报了事态的发展，然后，除了允许我有课的时候去上课，就是让我陪伴着他，闷葫芦似的坐等校长的消息，连学生做的卷子都不让我回办公室批改。
　　临近放午学，我说：“这么长时间没有消息，肯定不是好事，说不上校长被王局长骂了个狗血喷头呢；弄不好，跟局长有一场不可开交的战争哪！”
　　大哥睁开眯缝的疲累的双眼，白我一眼，然后，懒洋洋地复归原状，说：“不至于吧？”
　　我说：“肯定没达到目的，要是达到目的了，校长早来电话了。”
　　大哥说：“兴许校长和局长达成了共识，又在议论其他的事情呢？”
　　我撇撇嘴，说：“都火烧眉毛了，说不上省教育厅明察暗访小组正风尘仆仆地往我们学校赶呢，两人还有闲情逸致去议论别的事情？”
　　大哥忽然正襟危坐，极力睁开两对快粘到一块儿的眼皮，望着我，说：“有道理啊，老三。说实话，我也对校长这次去王局长那里没抱多大希望。再说，即便王局长承认了自己的责任和过失，又能怎么样？残局还得我们收拾，与其去找局长理论，还不如先坐下来商量对策。”
　　我应了句“也是”便没了言语。
　　我之所以如此惜言如金，是因为马上就到了放午学的时间。按照山镇高级中学寒假补课的轮次安排，我的假期补课任务，到今天放午学就结束了，剩下的时间，大哥答应在先，他替我管理我班级的学生，我可以无所牵挂地和林娜在一起，加深加深感情。我担心大哥因为被举报这件事再次违背诺言，不让我走——留下来共同承担他的焦虑、孤单与六神无主。
　　正在这时，大哥的手机响了。
　　我和大哥几乎同时轻呼一声：“校长！”可是，大哥匆忙打开手机的瞬间，脸上兴奋的笑容立刻僵住了。
　　大哥“嗯，嗯，嗯”地应答了半天后，合上手机，神情灰灰的，如刷了一层干巴巴的、了无生气的水泥，望着我，说：“不是我留你啊，老三。你班的英语老师家里出了点事，今儿下午不能来上课了，你跟她调上开学以后第一周周末值班的课吧。”
　　我急了，说：“为什么调我的课啊？我跟林娜昨天就约好了……”
　　大哥眼圈忽然有点儿发红，说：“咱俩是兄弟，弟妹那儿，我会跟她解释。”
　　我无言以对，出去拨了林娜的电话。只响一声振铃，林娜就接了，不难想见，林娜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等我的电话。
　　林娜说：“放学了？赶过来吃饭吧，我等你。”
　　我犹豫半天，终于说：“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了，林娜。学校又被举报到了网上，校长没了消息，大哥六神无主，巴不得我留在学校，我班的英语老师，也因为家里出了点状况，今儿下午不能来上课了，所以……”
　　林娜柔声说：“理解，你忙你的吧，就别惦记我了，正好我也可以做一些开学的准备，只是，你别太累了。”
　　我说：“真对不起啊，林娜，我又食言了……”
　　林娜压低声音，很认真的口气，说：“都快结婚了，你还这么客气呀？”
　　剩下的时间，包括一个疲乏的中午，我就陪坐在大哥办公室里，进入了对校长赶快飞回学校商量应对事态发展对策的等待。可是，直到下午快下第二节课了，校长仍然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在我的提议下，大哥发了个短信给校长，短信通知却一直没有显示校长接收到了短信。
　　大哥忧心忡忡，自言自语：“没电了？关机了？”
　　我说：“不会这么巧吧？你再拨打一下试试，听到那边有振铃，就赶紧挂断，也不至于在校长不方便的时候叨扰他。”
　　结果校长的手机呈关机状态。
　　校长的手机在不应该关机的时候关了机，校长应该返回学校研究、拍板应对网上尘嚣尘上的举报帖子的有效对策，而且如果校长路上不出意外的话，他早就该回到学校了，但是却迟迟不见他的踪影。这使得大哥的等待伴随着时间的缓步慢走而充满了越来越浓的焦虑与苦涩。
　　大哥拨打了司机的电话，话筒里传来司机在和谁嘭嘭咔咔地“堆拆长城”的声音。
　　大哥灰蒙蒙的心里立马涌上来一股强烈的希望、兴奋与激动，宛如一个深陷无边黑暗的隧道的旅人，经过长久的摸索前行，已经变得精疲力竭，万念俱灰，忽然看到了前面隐隐约约的光亮。
　　大哥问司机是否和校长在一起，司机一边兴奋地吆喝着“等等”要碰牌，一边喊：“没有啊，校长从教育局出来，就让我自己回学校，他有点儿事要办，我还问不用车送他，他说不用了，不远，溜达溜达就到了。”
　　我长叹一声，说：“连个司机都这么潇洒，这么轻松自在……”我的后半截话是“你可倒好，干着这么流泪、这么操蛋的芝麻小官儿。”可前半截话一出口，就后悔不迭了，后半截话，也就只能在我心的大地上自生自灭了。
　　大哥也学着我的样子，长叹一声，愣怔了五六秒钟，忽然说：“你说说老三，我要是现在就辞职，不干这个流泪的、操蛋的芝麻小官儿，会是什么结局啊？”
　　大哥的话语里透着浓重的殚精竭虑、身心俱疲的凄凉和茕茕孑立、形只影吊般的孤独，一如瑟瑟秋风中被抽干了水分与养料的一根枯藤，或者一棵久经岁月风霜蹂躏、老态龙钟、行将倒地毙亡的老树，身边纵有小桥、流水、人家，也难以激发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生机与活力……
　　我忙说：“你胡说什么啊，大哥？你可别重蹈当年五弟的老路哈，康宁医院可不是人呆的地方。既然你当初‘拐小篓儿’没成功，当上了这个流泪的、操蛋的芝麻小官儿，就是开弓没有回头箭，骑上老虎难下身了。你想想，一旦你现在撂挑子，不干了，肯定不会丢了公职，不会被送进监狱，可我们毕竟不仅仅是为了躲避这两种结局而活着啊，我们还有脸面，还有声誉，还有良知在哪！别的不说，一是你刘铁熊包一个，只会加班加点地干应试教育的小官儿，不能干素质教育的小官儿，或者干脆说你刘铁压根儿就不懂教育，尤其不懂素质教育，纯粹是混了个土包子小官儿！这种舆论，你的脸面能受得了？还有啊，你在山镇高级中学最艰难的时刻，最需要选择何去何从的关键时刻，或者说，你在校长最需要你做他的强力支撑的时候，抽梯子走人，往大了说，你没有良知；往小了说，你没有丁点儿的人情味儿啊，大哥。你能承受得了?如果你能承受得了，你就辞职；否则，你现在连病都病不起啊！”
　　
　　我和大哥对校长的行踪与遭遇做了种种猜测，穷尽了各种可能，但就是没有想到，校长从教育局出来之后，竟然如他跟司机说的那样，开始了在县城漫无目的地的溜达。
　　春寒料峭，街道上步行的人不多。
　　校长选择了马路边上面花砖铺就的甬路行进，任纷乱芜杂的思绪在清冽的早春寒风里游走。
　　开始，校长还断断续续地梳理着今天跟大哥和王局长之间发生的一切，疲累的心，说不上是在冰冷的酸水里泡着，还是在炽热的苦水里浸着。后来，校长的思绪就如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荡，没有依靠，也不知所终……
　　饥饿的神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被麻醉，早已过了吃午饭的时间，校长竟然没有丝毫饿的感觉和吃东西的欲望。
　　校长把思绪收回来的时候，忽然发现，“雅思婕化妆品店”已经到了跟前，或者说，是近在眼前的“雅思婕”化妆品店把校长的思绪拉回到了眼前实实在在的现实世界。不过，门头已换成了“靓尔姿小屋”。
　　校长对眼前这个半土半洋的店名毫无兴趣。凝眸处，还能穿透红艳醒目的“靓尔姿小屋”，还原出很久以前的“雅思婕化妆品店”七个遒劲厚重的大字。那是校长花了五千元公款，请省内一个很有名气的书法大家题写的。亦庄亦谐，厚重中不乏青春的律动……可惜，这些都翻篇了，成为了遥远的过去；“雅思婕化妆品店”那块遒劲厚重的招牌，再也不会在这个纷繁热闹或孤单落寞的世上，像江渚上的白发渔樵那般，“惯看秋月春风”，体会人情冷暖……
　　现在，透过明净的窗玻璃望进去，新女主人三十几岁光景，比徐小姐大个七八岁的样子，也很漂亮，但却失了徐小姐那种特有的迷人魅力。这里留下了校长太多太多的活力四射、激情澎湃的舞台演出和回忆。回忆是幸福的，就像校长曾经的心灵。校长下意识地转过街角，站在曾经的“雅思婕化妆品店”卧室窗前的法桐树下，流连忘返。校长和徐小姐无数次地表演着那支传承千年的舞蹈的舞台，近在眼前，只有一墙之隔。校长似乎又回到了那无数个春风沉醉、疏枝倩叶筛漏出的斑驳陆离的暗影中的轻歌曼舞的从前，闻到了那种久违了的、却仍然太过熟悉的温馨气息和浪漫情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