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再遭举报

　　大哥的担心，到底还是不以校长的意志为转移地成为残酷的现实。
　　山海县教育局高中教学工作会议的当天晚上七时许，郝副厅长的博客里，最新的一篇文章后面，就有了山镇高级中学寒假违规组织高三学生补课的帖子，半个小时之内，就有了三百多条跟帖。开学时间、组织形式、补课方式非常准确。
　　大哥盯着上面飞快飙升的跟帖，急火攻心，焦头烂额，一如一头被放完了血、扒光了毛、然后被架在干柴上烧烤着的家雀。到晚上十一点五十分，最后一个帖子竟然把山镇高级中学高三新教室的位置、如何抓住现行，列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山镇高级中学为了方便高三学生违规补课，早在上学期就出巨资把校园西北角废弃的印刷厂厂房改造成高三教室，于今年春节后补课期间把高三学生全部搬进新教室。印刷厂是个独立的院子，有大铁门与校园相隔，非常隐蔽。从大门口进来，需要拐好几道弯儿，走很长的路才能到达。如果不摸底细，很难发现，尤其省厅的检查人员，等进了校园，冲到高三新教室，学生早已从旁边的侧门疏散到宿舍区、功能室区去了。
　　要想抓个违规现行，最好的办法是避开大门，直接绕到校园后面的西北角。高三新教室后面就是一座小山，站在小山上，就能清晰地看到各教室违规补课的情景了。如果想再进一步取得证据，可以从小山上走下来，经过几块梯田，越过一片坑洼不平的荒草地，爬进校园（院墙并不高，很容易翻墙而入）。但为了安全起见，最好是白天，晚上坑洼不平的，当心崴了脚……
　　
　　第二天上午，校长手机开机后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是大哥的电话。校长来不及掩饰自己在麻将友面前的失态，匆匆离开麻将桌，又匆匆赶到山镇高级中学。这时，已经是上午九点。
　　校长把大哥打印下来的这份举报帖子撕了个粉粹，骂道：“娘希匹！什么‘出巨资’啊？你他妈的知道老子花了几个钱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唯恐天下不乱！这下好了，非把督查组的人招来不可，都来吧，抓个现行，封了学校，倒也省心了！”
　　校长前后两句话的跳跃性太大，一时让大哥的思路衔接不上去。前面那句话，显然是骂发帖人之不明真相，信口雌黄的。后面这句话，前半截似乎是接着骂发帖人的，但细想又不是这么回事，因为发帖人没有义务给山镇高级中学“成事”，也就无从谈起“成事不足”了；后半截话跟发帖人就更不相干了。正在大哥思路断桥、无言以对的时候，校长接着冒出来的一句话让大哥豁然开朗，不由地吓了一跳。
　　校长说：“你再打印一份，包括昨天晚上到现在的所有帖子，连同发帖的时间，都打印下来，我现在就到局里去找他！”
　　大哥忙说：“你先别焦急上火啊，校长。即便要找王局长，也需要分析分析这些帖子，然后，确定一下找的角度，这样……才比较稳妥，是吧？我觉得，以王局长的秉性，他不会在下属面前公开承认自己的过失。所以，咱需要找准‘找’的根据和角度，下午去也不晚啊，校长。”
　　校长依然愤愤不平，朝着大哥歇斯底里，喊：“什么根据和角度啊？秃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他嘴上不承认不要紧，起码心里得有个数儿！”
　　校长叫上司机，开上山镇高级中学的面包车，怀揣着满腔委屈与怒火，直奔山海县教育局。
　　校长一路上情绪难平，一脚把王局长办公室的门踹个稀巴烂，然后揪住王局长，一拳把他那张没有遮挡的嘴砸碎的心都有。
　　
　　校长毕竟是校长，在敲击王局长办公室门的一霎那，燃烧的太阳穴被谁抹了风油精似的，忽然变得神清气爽。
　　“我跟你说啊，王思畅，这里是山海县教育局，不是你山镇高级中学那一亩三分地！”
　　好几年以前，王局长在这个屋子里对校长拍了桌子说的这句话，突然在校长耳边再次响起，如雷贯耳，把校长满腔的怒火击成了粉末，消融在满腹的委屈里。等到校长小心翼翼地敲响王局长办公室的门，听到“进”之后，又小心翼翼地走到王局长跟前时，就连满腹的委屈也都一股脑儿地躲到幕后去了，剩下的就是满脸的微笑了。
　　校长尽最大努力把自己的语调变得谦卑而柔和，说：“王局长啊，你看看，昨天开完会，晚上我们就上了厅长的博客……以前可是风平浪静，一个举报的帖子都没有哇！”
　　王局长翻看着帖子，有的地方看得很仔细，然后，抬头望着校长，说：“你的意思是，你学校这些帖子，跟昨天的会议有关，或者准确地说，跟我表扬你们、批评其他学校有关？”
　　校长忙卑微地说：“我不敢有这个意思啊，局长。只是……只是我怀疑，要是我家的学生或者老师干的，他们早就这么干了，没有理由等到昨天啊，整个寒假补课都快结束了。”
　　王局长笑笑，说：“可要是你家的某个老师，或者领导干部，想举报，但觉得时机条件不成熟，昨天开了会以后，觉得嫁祸给其他学校、隐藏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所以就付诸行动了呢？”
　　校长张口结舌，无言以对，愣怔在那里。明明王局长的分析没有道理嘛，可自己就是找不到反驳的根据和理由。直到这时，校长才想起了临行前大哥劝慰他的话不无道理。
　　校长憋了半天，终于说了一句自己都觉得没有丝毫底气的话来：“这是不可能的啊，局长。我家教师很认可我们的工作，尤其高三教师。领导干部更不会，我了解他们，高一高二教师呢，在家里过了一个完整的寒假，他们的利益没有丝毫受损，更不可能啊。”
　　王局长无声地笑了，接着说：“我们分析分析啊，老畅，你说你家高三教师认可，可你能保证每个高三教师都发自内心地认可吗？你说你了解你家的领导干部，可知人知面还不知心哪！你说你家高一高二的教师没有利益损失，更不会发帖举报，可你能保证没有个别别有用心的高一高二教师出来恶搞吗？你们上学期那个叫什么来着……噢，叫赵钢的老师，不就是典型的代表吗？虽然后来这个老师再没有什么过激行为，可你能保证他过着舒心的寒假，不会突然心血来潮，又跳出来，把你们置于焦头烂额之地而后快吗？”
　　校长已经走到山穷水尽、桥塌路断的境地了，但是，王局长的分析却还没有结束：“你再看看这份帖子，把你家高三新教室的位置、周围环境都说得一清二楚，后面是小山，小山下面是几块田地，田地到你学校的院墙还有一块儿坑洼不平的荒地，容易崴了脚……假如是别家的师生写的，除非他实地观察过；否则，怎么可能写得这么详细具体呢？”
　　校长明知道王局长的态度和认识不可能逆转，但还是本能地做着挣扎，试图尽力说服王局长：“有可能是我们的老师跟其他学校的老师闲谈时涉及到这个问题啊，也有可能是我们高三的某个学生跟其他学校的学生或者亲戚老师闲谈时谈到了新教室周边的环境……”
　　王局长笑着，摇摇头，沉默了半分钟，说：“你说的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老畅，不过，概率太小啦！”
　　校长说：“如果是我家的教师或者学生干的，他们绝不会等到寒假补课快结束了才干啊，局长！”
　　王局长收起了始终呈现给校长的笑容，摆摆手，说：“好啦，王校长，问题已经发生了，依我看哪，纠结在是谁发帖，是谁举报上，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还是好好正视它吧。你赶紧回去，抓紧时间做好应对预案，这比什么都重要，你说呢？”
　　王局长对校长的称呼由微笑的“老畅”，到板起脸来的“王校长”，里面潜藏的涵义，校长心知肚明，即便有万千的理由，更与谁人诉说？
　　万念俱灰的校长懊恼，委屈，愤恨，怒火中烧，却又无处发作，任由王局长抛过来一个台阶让他走出教育局大楼：“当然啦，我知道，你和刘铁这些年来，尤其在素质教育新政实施以来，付出了太多的辛劳，遭受了太多的委屈。既要保住山海县高中教育的龙头地位，或者说，保证这面旗帜高高飘扬，又要不可避免地应对各种棘手的新矛盾，新问题，不容易啊！”王局长话至此，似乎很动情地拍拍校长的肩膀，“放心地回去抓工作吧，山海县高中教育的功劳簿上，都给你们记着哪！”
　　王局长对山镇高级中学再次被推上“违反素质教育新政，大搞应试教育”举报平台风口浪尖这件事，到底是怎么想的，恐怕除了他本人之外，别人是无从考证了。不过，在后来王局长光彩照人地离开县教育局，到县政协当副主席之前长达三年的时间里，细心的人都发现了，王局长再没有在公开场合表扬过山镇高级中学在应对省规、违规办学上的智慧之举，尤其没有在严厉批评、横加责难其他学校在应对省规上无所作为、没有建树的同时，反过来大力倡树山镇高级中学这个榜样、这面旗帜，这也给了这次理直气壮地参奏，却备受憋屈、倍遭羞辱的校长以莫大的性情安慰和心理平衡。
　　当然了，这是后来发生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