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铸锏为雪恨与仇(7)
作品名称:三江逐浪人 作者:林朴 发布时间:2024-08-07 16:47:07 字数:3563
在德荣法师安排下,林炜和在第八层一个偏殿后面的小屋里见到了杨真。第一眼看见他时,林炜和不光吃惊,心里还像被锥子猛扎了一下,很痛,一股寒气瞬间漫透全身,整个人都僵住了。
眼前的杨真完全不是他们推想的模样。须发蓬乱稀疏,白中泛黄,瘦削惨白的脸上斜着一道深紫色的刀疤,原本端正的五官被扯得歪歪扭扭,怪模怪样;左边耳朵不见了,一大块肉红色伤疤从耳洞连到腮帮下,下巴变成瘪了半边的尖角,左肩塌陷右肩聳起,右边裤管空了一大截,那条腿显然是断了,靠身边那对拐杖行走。
两人默默对视了一会儿,林炜和觉得,他全身上下,唯一同“金刚”二字沾点边的,就是变了形的双眼射出的灼灼目光。
杨真率先开口,声音嘶哑,喉咙像被人扼住一样:“德荣法师都给我说了!原本觉得,这辈子已经没啥意思,只是还有一股气没平心有不甘,想看一下究竟哪个先遭阎王爷点卯,才勉强活起的。没承想会遇到你这种仗义人,不但敢同那畜生较个短长,而且愿出头替遭难的伸冤,这该是菩萨显灵老天开眼了哇!”他一边说,一边抓起身边的木拐朝地面重重杵着,好像要借此把胸中那股怒气闷气捶到地下去,然后直视林炜和,“林先生,你问嘛,你问啥我都说给你听!”
杨真和魏香月都是南部县人,两家同住一个山湾里,只隔一道土坎,二人从小青梅竹马,稍懂点男女之情后便私心相许。后来杨真被家里送到陕西拜师学艺,一去五年多,香月家里本来就穷,要承接两房香火的哥哥又得了痨症,情急之下,她父亲和二爸硬起心肠把她拉到“牛马市”上,头插草标当牲口卖。恰遇青居帮邓老大路过,买回去做丫头,不久就收房为妾。杨真满师归来,打听到香月的下落后,主动上门演武求聘,当了押运“白货”(盐)的武师。因为武功不错,尤其是在一次黑道火并中拼死救了邓老大一命,便擢升为贴身护卫,成了“金刚”之一,住进邓家大院,见到了心上人。尽管大院里管束很严,两人还是想方设法偷偷相会。
没想到,应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那句老话,不多久他们的私情就被邓老大察觉了。正当两人都认为必死无疑的时候,又一个“没想到”发生——邓老大不仅饶恕了他们,没加责罚,依然重用杨真;而且写下密约与休书,答应自己归山满一年后,香月可以除籍离开邓家,嫁给杨真。条件并不苛刻,一是严守规矩断绝苟且往来,二是忠心耿耿为邓家效力。
向来心狠手辣、眦睚必报的邓老大竟然如此宽宏大量,二人当然感激涕零,跪拜不已。杨真更是在大烟私盐两道上尽心竭力、搏命狠干,替邓老大赚了数不清的金银币帛。
邓老大还算恪守信义。眼看自己大限将至,专门将邓永富、杨真唤到内寝,交代了这件事,还叫杨真把那份密约给邓永富过目,邓永富表示谨遵叔父意愿。
然而,人称“骚骡子”的邓永富色欲难耐禽兽不如,他正式接掌帮首权力后半年许,不顾乃叔尸骨未寒和伦常名分,强奸了“婶娘”香月,还指使陈大彪灌醉杨真,将他捆绑关押,以二人有奸情为由,逼香月顺从。第二天,香月悬梁自尽。邓永富为绝后患,命陈大彪将杨真“灭了,要做得干净”。
一天深夜,天黑得伸手难见五指。陈大彪带着一名心腹,将杨真从青居邓家老屋押到嘉陵江边,用匕首戳进心窝,浑身上下砍了十数刀,然后用麻袋笼住尸身,再往麻袋里塞石头,抛到崖下的江水中……
“是佛法有灵,佛祖保佑啊!”杨真虔诚地说,“我遭堵住嘴巴五花大绑押出来的时候,晓得必死无疑了,心里一直念‘阿弥陀佛’,求佛祖保佑派大师收我的魂,来世投胎去个好人家。这时,陈大彪那狗日的喊了声‘动手’,胸口一痛,身上也挨了刀子,以后就啥都不晓得了……醒过来时,是躺在船里头的。”
林炜和惊奇地问:“你是啷个得救的呢?”
杨真抬头望着门外,话音里充满感激:“德荣法师!德荣法师到合川涞滩二佛寺参加法会搭船回来,因江上起大雾耽搁了行程,刚拢青居时天就黑了,只好找个避风的岩窝子停起,恰好离陈大彪下黑手的地方不远。他是峨嵋武僧出身,耳聪目锐,水性又好,听见上面的声音不大对头,就非常警觉,我刚遭甩下去,他就下水把我捞起来,敷药运气,止血疗伤,一直把我带到绵阳圣水寺……伤口好了,人残废了,样子性子都变了……周二哥晓得后,要把我接过去,我怕给他添麻烦,没去,皈依佛门了,留在庙里头帮忙打点杂。”
林炜和看看他,问道:“你这样子不像出家人嘛?还有,邓永富啷个晓得你还活起的呢?”
杨真微微摇头,苦笑道:“大和尚说我冤孽戾气太重,出不了家,只能做个信众,慢慢求得解脱。”略停一下,又说,“本来平平顺顺过了十多年,是我太大意。有回遇到一个来进香的顺庆人,忍不住向他打听邓家盐帮的情况,万没料到他是帮伙里的,回去一说,邓家那畜生同何鹏几个龟儿子就起疑了,很快就有杀手过来。我本想拼死一搏,被德荣法师挡住了,劝我到周二哥家去藏起……”
“你后来见过陈大彪么?”
“那狗日黑良心的,遭邓家那畜生撵了,不服气。他不相信我还没死,说肯定认错人了,跑到绵阳来四处找那个‘残废人’,还到周二哥家赖起不走,周二哥抹不下脸,还是勉强招呼他。我又恨又气,就请裁缝做了一身我当年经常穿的劲装短衫和马裤,买了个脸壳(面具),上面抹些鸡血,天黑以后躲在白衣庵侧边巷子口,他刚从城门洞那边过来,我就现身大喊:‘陈大彪,我就是杨真!你是来找我的么?’我本来还想问他为啥那么绝情绝义。哪晓得他喝醉了,又心虚得很,突然遇到惊吓,一脚踩虚,摔到坎坎底下,差点死毬了……还是周二哥心慈,把他送回去的。”
“太冒险了!你伤残在身,就不怕他逮你杀你呀?”
杨真“嘿嘿”两声,右手一晃,掌中现两支雪亮的飞镖:“鱼死网破,也算出得一口气了!”
林炜和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错了!你最大的仇人是邓永富,不是他,他只是个爪牙而已!”
杨真略显惭愧地说:“是的,后头又有几拨杀手过来,我就想通这个理了。但是,我已经没法同邓家那畜生较劲,也不愿牵连周二哥,就听德荣法师的劝导,跟他来到这庙上……没承想,你——找到这里来了!”这时候,他眼里似乎燃起两团火焰。
林炜和见时机已经成熟,便直率地问道:“杨前辈,我已下决心同邓永富干一仗,整赢了,也算替你们报了仇雪了恨。我现在想问的是,你愿不愿帮我一把?”
“愿!啷个不愿喃!”杨真将两支飞镖“噗”地插入桌面,“但是……我,我这个样子,能出点啥,能做啥呢?”神情有些沮丧。
林炜和对他一笑,说:“不需要你出啥做啥,你就尽量想,把你记得起的人和事说给我听,我们从里头来找,如果今后发现啥重要线索,请立马给我通个消息……还有,万一要同他在衙门里对质,请你来做个人证!”
“要得!”杨真双拐重重往地上一笃,回答得十分干脆。
果如所料,杨真说出的比赵三元所说的更加“压秤”,虽然已经过了二十年,但有些东西是很难掩藏、放弃和更改的,林炜和对此深信不疑。
同杨真约定了今后联系的地点、方法后,林炜和拜别德荣法师,借着快要沉山的一抹月光回到店子上。他们没有再回县城,直接从塞江山走小路去射洪,再由那里坐船到遂宁,然后顺大路回顺庆。
他们在射洪上船后,林炜和盘腿坐在船头,望着缓缓流动的涪江水一言不发,冯强知道他是在想事情,没去打扰他。半个时辰后,他转过身来,冯强见他气定神闲,忍不住问道:“炜和哥,想好了么?啥时候动手?”
林炜和看着他微微一笑,问:“着急了?”
冯强说:“是嘛!都摸到啷巴颈儿(蛇)七寸了,该下手了!”
林炜和轻轻摇头,缓缓说道:“强子,我同你一样,也着急。但是,邓家根基深,结交广,光凭探到的这些东西还整不垮他。你想,如果事情摊开后他舍得出血割肉,拿家财去打点,军头和衙门肯定会放他一马的。他一旦缓过气来,再想扳倒他就不容易了。”
“那……该啷个办呢?”冯强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五指一揉一搓,“啪啪”几声,手里的木条被捏得粉碎。
林炜和拉过他的手,将粘在手心的木屑一点点拈起来丢掉,然后说:“还要等一下。我们虽然掌握了一些管用的东西,但光靠这些不行,还得拿捏好‘时’‘势’两个字。时,就是要找准时机;势,说穿了,就是军政衙门里要有人!”他仰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继续说道,“这一路上我都在想,时机是要靠碰的,啥时候来,说不定,只有做好一切准备等它!势呢,从今开始,就得下功夫去找!张先生奚先生盛大哥和你师傅他们都是正人君子,但是都没得权柄;罗亨礼大哥有兵有枪,可惜隔得太远,管不到这边来。因此,要设法在驻军和官府中打听和联络那些正派点的、处事公道点的、说得起话的人,关键时刻,有他们搭力,就稳操胜券了!”
林炜和这番信心满满的话,驱散了冯强心头的阴云,他面色由忧转喜,喊了声“炜和哥,我懂起了”,弯腰捡起船舱边几块薄而圆的小鹅卵石,取水平方向接连朝江面打去,同时欢快地数着石片在水波间蹿出的次数。这种“打漂漂”的游戏林炜和小时也爱玩而且玩得不错,见冯强打得十分起劲,不觉也来了兴致,捡了些石块同他比赛起来。自从杨蓝花受伤后,冯强就没见炜和哥开心过,如今见他心情好转,当然十分高兴,情不自禁地哼起家乡的小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