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铸锏为雪恨与仇（6）

　　正如三台县城客栈那个老者所说，塞江山是“聳”在桃花江南岸的一座孤峰。山的四周是青山环抱的河谷平地，碧绿的江水由东向北再往西，绕山脚画了一个半圆，然后笔直而平缓地流去。山的南麓紧挨着一块狭小的谷地，一条石板路贯穿其间，路两边各有十来户人家，当地人称为“店子”。“店子”上的住户都以农为业，少许几家兼卖点香蜡纸烛稀饭咸菜之类，为朝山还愿者提供方便，自己也多多少少挣几个油盐钱。
　　林炜和二人一大清早从三台县城出发，渡过涪江，经牌坊垭、烟堆子，爬上高山铺，在垭口小店中遇到一个自称“言贩子”确实话很多的女老板，于是就在她那里歇脚，足足待了一个时辰，“顺便”问了问寺庙里的情况，因此中午时分才到达塞江山。由于要急着办事，便没工夫领略这里秀美中见雄奇的风光，在一户人家的挑檐下，“稀哩呼噜”喝完用海碗盛的稀饭嚼下咸得发苦的盐蛋后，抹抹额头上的汗珠，迎着从桃花江吹来的冷风向庙子坡走去。他们事先商量过，进香需用的物事到庙里去买，那就多一个打听消息的机会。
　　
　　与其它地方不同的是，庙子坡上的庙宇没有正式名称，人们依地名叫它“塞江山庙”。靠近山脚的第一道山门的匾额上镌刻有“佛光普照”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足以证明它的身份。林炜和想，也许这里太过偏僻，没引起大人物注意，所以没给它取名。然而，肃立山门一侧为香客们指引路径的沙弥却另有说法：无名即有名，名实皆为空。虽然似懂非懂，林炜和还是“呵呵”笑着点头。
　　踏进山门，在浓密的树荫中沿两侧石梯登上第一级平台，两人便被眼前景象惊呆了！
　　先前在“店子”上以及初到山门时，见松枝柏叶中只露出少许瓦脊、屋角，便以为不过是一座小山庙而已，费不了多少工夫就能走遍，找到意想中的东西。现今站在平台上硕大的香炉前，仰头望去，但见在高大遒劲、葱葱郁郁的松柏掩映下，一座座飞檐翘角、气势恢宏的殿堂楼阁层层叠叠，从眼前一直延至山顶，伸向蓝天白云，就像一队首尾相衔的大鹏鸟，在香火烛光烟云袅袅中奋翼腾飞。
　　既然是以朝山香客的身份而来，当然得一层一层进殿堂拜去。首先叩拜的是笑呵呵的大肚弥勒佛，然后是诸天神佛。第九层建在山顶，正面是大雄宝殿，佛祖释迦牟尼宝相庄严，文殊、普贤菩萨和十八罗汉侍立左右；大雄宝殿前面坝子上呈倒“品”字形安放着一个长方形和两个圆形的香炉，左右两厢分别供奉观音菩萨和药王菩萨；大殿背后专设一佛堂，供奉燃灯古佛。这里是香火最盛、香客聚集的场所，也是山的最高处，除正面来路外，其余三面都是绝壁，岩缝中长出一些细藤蔓草，透过其间空隙往下望，可以窥见碧玉一样的桃花江。
　　林炜和注意到，每层佛殿都有二三僧人经管照应，佛殿旁边还有一些普通房屋，主要是厨房、库房和僧人歇息的僧房，有的有人，有的门窗紧闭。他与冯强细算了一下，整个寺庙大约有僧众三十多个，另有驻庙的居士和做杂役的善男信女二十来人。经仔细观察，从年纪、身材、相貌、口音等方面看，竟没有一个与他们想象中的杨真挨得上边。眼看进香的人几乎走光了，天也快黑下来，只好怏怏下山。
　　当晚借宿在“店子”上农户家里，同那家主人和左邻右舍摆谈到三更天，仍无所获。后半夜两人都睡不踏实，只盼着天亮后再度上山，探个究竟。
　　
　　第二天进庙后，他们一改头天主要是看的方式，以问为主。一个殿接一个殿，这间屋到那间屋，转弯抹角、旁敲侧击、径直询问；走完了所有的殿堂房舍，用尽了各种方法，问过了见到的每一个人，除摇头不知或引来惊疑的目光外，没得到任何有用的东西。林炜和去方丈室求见寺庙住持德荣法师，小沙弥浑圆的眼珠滴溜溜转，看着他和立在后边的冯强，回说师父外出了，不晓得啥时候回来。去了几次，都是这两句话。
　　“昨天都在，肯定是故意躲我们！”冯强咕隆了两句，林炜和只苦笑一下。两人站在大殿外的回廊上，眼看橘黄色的太阳偏向西天，都有一种束手无策的感觉。
　　就这样下山，打道回府？不，实在是心有不甘呐！林炜和靠着西边的栏杆，蹙眉望着山下缓缓流去的江水默不作声，好一阵才回头，对冯强说：“强子，你下山去，在店子上等我。”
　　“你呢？做啥？”冯强不解其意，问道。
　　林炜和微微一笑，神态已恢复如常：“我在这等候德荣法师。”
　　“我同你一起等！”冯强说。
　　“不行！”林炜和凑拢去，轻声说，“你是练过武的，恐怕已经遭人家看出来了，有疑心。你去，我在这里没得事的。”
　　冯强脱下身上的夹披递给林炜和，一步两回头，不情愿地下山去了。林炜和又回到方丈室旁边走廊上，择了个比较干净的草蒲团靠墙而坐。时间慢慢过去，面前的小天井由明到暗逐渐黑下来。小沙弥不见了，大概回了僧房。偶尔有路过的和尚，都只是双掌合十道一声“阿弥陀佛”便匆匆离去。
　　夜深了，远处佛堂里透出一些灯光，小天井上面的天空蔚蓝深邃，有几颗星星在眨眼，屋檐下其他地方全都是黑咕隆咚的。林炜和坐着细思默想，想着想着，倦意袭来，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是醒来还是梦中，他忽然发现，漆黑的回廊转角处有细微的光点，并排两个，像眼睛！是猫？是狗？是人？他立时警觉起来，悄悄把放在蒲团边的两块鹅卵石捏在手中，屏住气息，盯着那两个光点。过了好大一阵，光点闪了一下，突然不见了，他屏住气又等了一会儿，才慢慢起身走过去看了看，啥都没有，也许是自己发梦忡花了眼，于是轻轻放下手中石头，紧了紧披衫，继续打起瞌睡来。
　　
　　轻轻的拍打使他再次醒来，摇曳的烛光映出一张白眉隆准、皱纹如刀刻般的脸和一袭黄色僧衣。“哦！法师……”他一下跳起来。
　　“山上风大，夜寒侵肤，得罪施主了！”身材魁伟的德荣法师微微打躬致歉，随即扬手示意，请林炜和进方丈室。
　　宾主刚刚坐定，德荣法师便直截了当地说：“寅时已过，寺里还有早课，就不讲那些客套了。请问施主，因何要苦等老衲呢？”
　　林炜和没有立即回答。他从衣兜里取出周甫仁那张纸条，站起来，双手递给对方。德荣法师接过纸条看了看，目光一动，把手臂伸得远些，微眯双眼又端详了片刻，然后问道：“你从绵阳来？”
　　林炜和点头：“是的，晚辈拜会了周先生，是他指引到这里来的。”
　　德荣法师神色一凛：“你那个伙计，周先生见过么？”
　　“没有，没有！”林炜和急忙回答，“晚辈是独自去拜望周先生的。”
　　德荣法师微微笑道：“要是你们两个人去，你就得不到这张条子了！你晓得为啥么？”没等林炜和回答，他自己就说了，“他绝不会把一个练过武的引到这里来！看来，他是信你了。那——老衲就问一句，你究竟为何而来呢？”说毕，目光如炬，紧盯着对方。
　　林炜和没有丝毫犹豫，就将自己的姓名身份，如何与邓永富结下仇怨，邓永富的种种恶行，以及来这里的目的等等择要说出，连冒魏香月堂侄的名义去见周甫仁都如实讲了。
　　德荣法师听得非常专注，听完后，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弯眉一笑：“你很诚实！假托身份去见甫仁先生，确实是情势使然，并非出于恶念。他能信你的话，说明你同他讲的有真事真情，否则你就很难走到这一方来。”他略作沉吟，从袖笼中取出一块小木牌递给林炜和，“今晚上灯时分，你再来一趟，就你一个人来！有这号牌，值守僧会给你开门的。”
　　
　　林炜和回到“店子”上，给冯强讲了见德荣法师的经过。他说：“离开周家大院后，我总在想，周甫仁啷个要在条子上写‘心诚无欺、方得无碍’几个字，直到昨晚上才想透彻。看来，我那番话确实打动了他，但他对我这个人又不完全放心，有意要我来过德荣法师这一关。不过，有一点我是看清了的：他同邓永富没得勾连，心向着杨真，希望善恶终将有报，要不然，就不会给那张条子了。”
　　冯强还是有些担心：“你把话都说明了，万一……”
　　“放心，没得事的。”林炜和截住他的话，“德荣法师是德高望重的大和尚，又是八旬高寿的老人家，早就‘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何况佛家以慈悲为怀，劝人向善，哪会去助纣为虐？说真的，如果说假话蒙骗他这种高僧大德，怕遭报应不说，自己良心也过不去呀！我看，德荣法师同周甫仁关系不一般，十有八九，杨真就在他这里藏起的。只有以真心才能换得真心，不空跑这一回！”
　　“我明白了，炜和哥。”冯强点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