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隐忧

　　每年的农历正月十二日，山海县教育局都组织例行的高中教学工作会议。
　　会议从早晨七点半开始，到下午一点左右结束，中间只休息十分钟。
　　会议的主题是，全面分析各高中第一学期期末统考成绩，查摆存在的突出问题和今后的整改措施。参加人员为山海县教育局党组全体成员、各高级中学领导班子全体成员、教学研究中心全体高中教研员。
　　大哥走上山镇高级中学领导岗位之前，这种会议怎么开，大哥不知道，自从大哥“拐小篓儿”失败、当上领导之后，这个会议一直延续着这样一个固定不变的程序：
　　主持人拜晚年，来段开场白；
　　第一项是八所高中的校长或者教务主任（或者分管教学业务的副校长）汇报、交流本校三个级部的“成绩分析”，从学校和级部管理、教师管理、学生管理四个层面，深入挖掘得失及其根源，提出今后针对性的改进措施和打算。各高中限定汇报时间，一般不超过10分钟；
　　第二项是九个学科教研员简要分析各校成绩，点评各校存在的亮点和问题，提出下阶段教学指导意见。各教研员的发言时间一般不超过5分钟；
　　第三项是教研中心主任对比分析各校考试成绩，挖掘全县各学科各级部各校的优势学科和薄弱学科，根据总成绩划分出三类学校，然后，宣读第二学期教学指导意见。没有时间限定。
　　为提高效率，会议筹备组提前把各校、各教研员的材料和教研中心的分析材料统一打印，装订成册。各校、各教研员、教学研究中心的材料都很长，很详细，夹杂着大量的表格和数据分析。交流的时候全部是照稿念，为了不超过限时，不得不择其精要。这也是执行王局长的要求：交流的时候可以简略，但稿必须多写，要有内涵，有深度，有广度，把问题谈深谈透，把措施定准定实。
　　第四项是王局长做主题讲话。固定的程序：先点评各校、各科教研员和教研中心的材料，要求对比学习，研究透彻，落实到位；然后，分析目前山海县高中教育教学高位发展、再有突破所面临的有利和不利的因素，通过自身情况和跟滨海市其他县市区情况的分析比较，得出“希望与困难同在，挑战与机遇并存”的结论；最后，提出今后的工作要求。王局长的主题讲话一般不短于两个小时。没有统一印发的材料。
　　最后，主持人高度评价会议、特别是王局长的讲话，要求各校和各学科教研员回去抓好落实，再提几点具体要求，限定各校上报会议精神落实措施的文字材料。
　　今年，山镇高级中学的汇报材料，写起来的难度，跟往年没有什么两样。三个级部的教学成绩全线飘红，摇摇领先，多数学科夺得第一，有几个学科还超过了重点校的重点生，没有其他学校诸如教师管理不到位、积极性不高、学生训练不到位之类的问题分析和根源挖掘，无非是以谦逊的措辞，汇报一下具体的做法和今后的打算而已。所以，大哥今年的汇报材料没用多少时间就完成了，然后，发到校长的邮箱里，让校长做最后的定夺。
　　大哥的手机里传来砰砰咔咔“堆拆长城”的声音。
　　校长的声音夹杂其中：“不用看了，你发上去就行了。”大哥还没来得及应答，就听校长在那边儿一声断喝：“等等！……杠上开！碰碰胡杠上开！哈哈哈哈！加上钓的鱼，每人三百，外加你们自己钓的鱼！”
　　大哥关了手机，笑笑，冲我摇摇头，然后，长喘出一口粗气。
　　我说：“校长大人如此潇洒，高三级部搬家这么大的事，他起码应该回来镇镇宅子，期盼点儿好运，可他竟然都不回来，还在乎你这点儿汇报材料？考好了，说什么都行；放个屁，敢保也是香的。”
　　大哥说：“也是。”然后话锋一转，问，“你跟林娜，处得怎么样了啊？”
　　我故作气愤的样子，说：“还能怎么样啊？刚有了点儿意思，就被你一个狗屁电话给搅合了，你还好意思问？”
　　大哥摆出一副委屈的嘴脸，说：“我怎么知道你俩正在逛风景啊？我又没长千里眼。”
　　我说：“你长脑子了吧？脑子！你动点儿脑子想想还不知道啊？我整天被你耗在学校里，好不容易挤兑出点儿时间，陪陪人家，你竟然把我叫回来，组织学生搬家！”
　　大哥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话里透着真诚和歉意，说：“真的对不起啊，老三，你和林娜的关系发展，该不会因为我的这个电话而受到影响吧？要是那样的话，我可真是比法海还法海哪！”
　　我故意做出忧心忡忡的样子，说：“谁知道啊，反正没起到好作用，你得想办法弥补弥补。”
　　大哥的神情就有点儿沮丧，说：“我怎么弥补啊?今晚请你吃饭？驴头不对马嘴……邀请林娜在一块儿聚聚？好像时机还不成熟……我当面跟人家道个歉？可会不会人家本来心里没有什么，我这一道歉，反倒显得我和你小题大做？”
　　我说：“林娜心里怎么想的，我不知道，反正我觉得，只要你心诚，即便你是多此一举，人家林娜也不会介意，更不会对我印象不好，反倒显得我真的结交了一位坦诚、实在的哥儿们。”
　　大哥沉思半天，说：“我会考虑的，不过……”
　　大哥边说边翻看着补课表，说：“你把十二日上午的课调到今天下午上了，十二日，你再陪陪人家吧。”
　　我终于笑口咧开，说：“嘿嘿……这还差不多。”
　　大哥欲言又止。
　　正在这时，校长的手机打过来了。
　　校长说，刚接到姜胜天副局长的电话，要求把寒假高三学生返校补课的情况补充到明天的会议材料里。
　　大哥问：“怎么写？”
　　校长的声音里依然夹裹着嘭嘭咔咔“堆拆长城”的声音：“你怎么组织的，就怎么写，包括咱为了保险起见，假期临时动议、运作，昨天把学生搬到新建教室里，也可以写进去，反正是我们做的，没有虚的假的东西。”
　　大哥说：“这样恐怕不太好吧？学校的材料是要印发的，一旦被捅出去，或者说，被拍照，挂到郝副厅长博客上，白纸黑字，铁证如山啊。”
　　校长沉思片刻，有点儿失落，说：“那就只写正月初八开始对学生开放学校公共资源，学生可以自愿返校，返校后自由学习，学校只安排了少量教师值班。反正局长也下来看了具体的情况。”
　　
　　正月十二日上午七点半，山海县教育局组织的高中教学工作会议准时召开。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会议，省去了主持人也就是业务副局长姜胜天拜年的客套话，王局长直接了当地宣布了会议开始，然后，工作人员“唰唰唰”地拉上了所有的窗帘；接下来，在阴沉严肃的气氛里，大屏幕上就清晰地播出了山海县一中除外的七所高级中学寒假组织高三学生返校补课的视频。
　　视频没有经过剪辑，每一所学校都录了门头，有部分学生还穿着校服，所以，不用旁白，所有入会人员都能知道是哪所学校。
　　视频着重捕捉了正月初四、初五开学日学生的入校情况、课堂师生情况、课间情况。当播放完最后一所学校的时候，大家都暗暗地吁出一口气，然后，倒腾出足够的空间，准备容纳王局长严厉的点评。但是，谁也没想到的是，片刻的黑屏之后，又播出了正月初七、初八、初九、初十和正月十一日，也就是昨天的视频。这五天的视频里呈现的，全是一些学校假期补课的散、乱、差的画面，所以，里面没有山镇高级中学的。这些视频，以时间为序播放，大部分是一所学校的，有的是两所学校的，估计是教育局派出的暗查小组，以隐秘的方式，比如冒充校园住户亲戚，骗过大门口的保安，登完记后，进入校园。因为山海县的八所高级中学，除了县城的两所重点校外，其他六所高级中学都地处乡下，校园内都有家庭住户，所以，这些学校被偷拍了视频竟然一无所知。自然，这给王局长十二分恼怒的点评增加了发酵的成分。在接下来的点评里，王局长声色俱厉，以山镇高级中学作为标杆，详细点评了各学校存在的差距，另外，对这些学校门卫管理松散、值班领导麻痹大意、竟然外人连续几天进去偷拍了视频都毫无知觉的严重渎职行为，表现出极端的怒不可遏与义愤填膺。
　　王局长声音抬高了八度，说：“实话跟大家说，这次我们安排人员下去录像，一方面，是看一看、比一比各校的寒假补课到底组织得怎么样，我们不光看你的开学，还要关注你的整个补课过程；另一方面，也是验证一下你们的警惕性、你们的防范措施到底这么样。我想请校长、中层领导们想一想，在省厅明察暗访组虎视眈眈、磨刀霍霍、随时都会挥舞着大刀向你们砍来的严峻形势下，你们的门卫竟然如此松懈，如此不负责任！你们的值班领导竟然如此的麻痹大意，如此的玩忽职守！包括二中，有的学校，门卫简直形同虚设，只要提着一盒酒，说是到某某老师家，一律放行，连登记这个最最基本、最最起码的程序都免了！我们的录像人员拿着手机录像，沿着你的教室转了个遍，然后，坦然走出校园，从进去到出来，前后半个多小时，你们值班领导竟然毫无察觉！假如我们的录像人员就是省厅明察暗访组的人员，你们该如何做出解释？如何做出交代！”
　　王局长说着说着，就激动地拍了桌子。
　　没有人敢抬头，甚至大气都不敢出，会场陷入难堪的沉默。
　　王局长扫视一下全场，也许觉得自己的威严已经达到了预期的目的，终于换上了比较平静低沉的语调，情绪也渐渐变得语重心长起来。说：“所以，我再次提醒各位校长和底下的中层们，不是教育局不肯给大家担责任，你们在教育局不担责任、出现问题完全由你们自己承担的情况下，都敢这么不讲政治，不论策略，不负责任，胡搞乱弄！假如我说，你们只管大胆地弄，出了问题，教育局出面协调，教育局给顶着，还不知道你们能胡乱作为到什么地步哪！我再次提醒各位，别拿省规红线不当回事！谁拿省规红线不当回事，就是拿自己的政治生命不当回事，就是拿山海县五十三万父老乡亲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切身利益不当回事，就是拿山海县教育局不当回事！”
　　王局长讲话至此，校长和大哥都坦然自如。因为问题没有发生在山镇高级中学身上。
　　大哥偷偷瞟了校长一眼。校长的目光也正好射过来，四目交汇，虽没敢相视一笑，但其中的轻松、坦然都心领神会。可是，王局长接下来的这段话，一下子就把大哥放松的心提到了风口浪尖上，令大哥不寒而栗……
　　王局长说：“标杆就在那儿竖着。大家可能都注意到了，后面的录像里，没有山镇高级中学的。为什么？人家组织得好嘛!组织得严密嘛!组织得无懈可击嘛！局里不用去看，仅从人家能想到，正月初七机关上班以后，省厅检查的风险加大了，就未雨绸缈（应该是‘缪’，王局长总是把‘缪’读成‘缈’）,周密筹划，把学生搬到后面新教室里这一件事情上，就能知道，他们的门卫不会形同虚设,他们的值班领导也绝不会在外人连续几天进校拍了半个多小时的录像还毫无察觉！”
　　轮到大哥汇报交流的时候，大哥还挣扎在忧心忡忡的泥淖中难以自拔。
　　大哥曾经在这种大场面的会议上，脱稿大谈特谈新课程改革的诸多问题和解决对策，洋洋洒洒上万言而没有重复中断，这种例行的汇报，如果脱稿，对大哥来说，就是小菜一碟，根本不在话下，但为了一种平衡,每次大哥都是和大家一样照稿念,当然，念得跌宕起伏，行云流水，富有气势。这次的汇报交流自然也是照稿念,可令人不解的是，大哥念得心不在焉，几度绊绊磕磕。
　　会议中间休息的时候，校长把大哥叫到一边，满腹疑惑，问：“你今天怎么回事啊，刘铁？得到局长这么充分的肯定和表扬，反而不自在啦？都是事实嘛！有什么好不自在的啊？”
　　大哥说：“不是自在不自在的问题,也不是局长表扬的是不是事实的问题……”
　　校长没容大哥说完，就抢先说：“你是担心咱的门卫也有问题？无所谓啊，以后加强一下就是了。不过，你的担心也不是没有道理。你看局长虽然没到咱学校，暗查组也没到咱学校，可连咱搬教室都了如指掌，你不得不佩服局长的情报渠道，丰厚而且畅通啊……”
　　大哥摇摇头，依然忧心忡忡，说：“事实恐怕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高于岸，流必湍之’。”
　　望着校长若有所悟的样子，大哥继续说：“我是担心，局长多次公开地表扬咱，尤其这次，又把咱竖为标杆，严厉地批评其他学校，这会激起其他学校的领导和师生的强烈不满，甚至是强烈妒忌。即便这些学校的领导没有意图故意把咱推上风口浪尖，但是，只要他们回去召开教师会，表示要学习咱这根标杆，然后，老师再对学生表示，要推行咱的做法，那么，不用领导出面，也可能领导根本没有把咱们举报到网上的意图，但在客观上，却引发了他们的师生对咱们的强烈不满和怨怒，到那个时候，不用咱自己的老师和学生举报，咱们已经成为众矢之的了，是很容易被大面积地推到举报平台上的，而且是一呼百应！到那个时候，咱的麻烦可就大了！”
　　校长脸上得意的神态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厚重的忧虑和担心，说：“你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但愿它是没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