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酒意未尽

　　山镇高级中学语文组的这场酒局，设在刚刚开业的一家名字叫“好在来”的酒店。
　　我和大哥故意在办公室拖延了一段时间，临近夜幕降临，才到语文教研组解了最后的两个阄儿。
　　临出门，我高声说：“今天咱换换口味儿，到一个新地儿，叫‘好在来’，刚开业，听说口味儿不错，又实惠。”
　　赵钢老师心花怒放，越过几位老师，贴过脸，抢先响应，也就没有谁再好意思提出异议了。
　　其实，大家都不知道，我和大哥之所以没有选择怡园酒楼、丰盛苑酒楼、山镇饭店和其他烧烤屋，唯一的目的，就是躲开山镇高级中学其他教研组组织的庆贺酒局。
　　
　　“好在来”酒店的门面不大，坐落在山镇最南端，紧靠高速公路，相当于城市里的郊区地带。估计是想凭靠独特的风味，招徕外来的过路客，当然，如果开出特色，同样不会落下山镇本地的食客。虽然路远了很多，
　　但是好心情和新奇感征服下的山镇高级中学语文组的老师们不知不觉就到了。
　　华灯初上，彩灯闪烁，几条红黄绿色相间的三角小旗连接成的彩绳从二层楼顶斜拉下来，与小楼前水泥院落的南端地面相连接，与装饰一新的门面相互陪衬，相得益彰；伴着特有的浓烈的肉菜香，你要是没起来食欲，那肯定不正常。
　　屁颠儿屁颠儿的赵钢老师忽然惊讶地喊：“好在来！哎呀——‘在’错啦错啦耶！没有文化是可怕的，这么个明显的大别字，文盲都能看出来哩！”
　　大家面面相觑。
　　我扯赵钢老师一把，低声说：“净瞎说，别在这儿丢人了……”
　　谁知我这好心之举非但没有换来应得的感激，反而招来对方鄙夷的讥笑：“嘿嘿！看仔细了——‘存在’的‘在’——应该是——‘再一次’的‘再’——”
　　本来，我没打算给赵钢老师难堪，点到为止地提醒他一下也就算了。有丑在自家办公室里丢，别不学无术地在这儿授人笑柄。
　　实话说，我们听了赵钢老师的惊奇发现都觉得两颊害臊，满脸无光！可是，没想到赵钢老师竟然对自己的知识残缺和贫乏不仅毫无察觉与自省，反而一字一顿地当众挑战我们语文组在场所有老师、包括大哥的知识水准。准确地说，非常简单的一点儿小知识，还谈不上知识水准。所以，我会心地望着大家，又望着赵钢老师，不紧不慢地解释说：“两个店名，含义不同：‘再一次’那个‘好再来’，是一种优质服务的承诺。意思是，顾客吃得好，喝得好，觉得好，欢迎今后还来，也含有对回头客的呼唤的意味儿；而站在顾客的角度，则可以理解为，这个饭店很好，我还来，也是对服务质量的宣扬。这个‘好在来’呢，也就是‘存在的在’，这个‘好在来’，则体现了对顾客的尊崇。意思是，我这个店要好下去，仰仗于大家都来赏脸。这里的‘在’是‘在于’的意思。好，在于大家都来。”
　　春风得意、趾高气扬、豪情万丈的赵钢老师耷拉下脑袋，尴尬地塑在那里，半天没了言语，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的心都有。好在这种人的脸皮也算厚实，没容谁出来打圆场，便自找台阶自己下，说：“嘿嘿，我……其实是想考考大家……我就知道，我们语文组的老师……都知道这……店名里面的学问哩……时候不早了，咱快进去吧！”
　　赵钢老师说着，泥鳅一般地先溜进了“好在来”。
　　我和大哥会心一笑。我知道，大哥和我一样，都有了一种轻松的感觉，因为这个小插曲肯定为接下来酒局上随时可能发生的擦枪走火拉起了一道坚实厚重的屏障。
　　
　　整个酒局的主动权完全掌握在我和大哥的手里。除了赵钢老师始终没有摆脱在尴尬的情绪里浸泡外，大哥和老师们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和悦融洽，掀起一次又一次小高潮。大家不回避今后工作时间的减少带来的轻松，也没抵触对教师工作效率提高的要求，而且有大哥在场，必然带来的这一话题的敏感性，大家都心知肚明。所以，每次都是点到为止。虽然中间赵钢老师几次想深探细究，挑起大家对当前山镇高级中学教学管理体制和素质教育新政实施进程迟缓的不满，但都没有如愿——大家反应平淡，或者故意岔开话题。赵钢老师也就只能在大家的这种反应平淡或者故意岔开话题中自觉没趣地打住，渐渐成为酒局上的一个陪从者了。一来，我相信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都能称量出赵钢老师来山镇高级中学两个月以来，工作上表现出来的师德风范的分量，因而心底都潜藏着对赵钢老师的排斥；二来，今天酒局之前对方在店名上的无知表现，应该让当事人的威信再打折扣；最后一点儿，则是大家都是明白人，都清楚，如果任由赵钢老师趾高气扬，豪情万丈，恣意挥洒，很容易跟大哥出现争执，直至擦枪走火，而这是谁都不愿意看到的。
　　
　　酒会结束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
　　山镇大部分饭店、酒馆已临近打烊，烧烤屋倒是刚刚迎来了买卖高峰。
　　凉风习习，夹裹着浓烈的烟熏味儿和香糊味儿，弥漫在空气中，不断地撩拨着满街溜达的行人的食欲，最终把许多原本没想吃烧烤的人也一拨儿又一拨儿地吸引过去了。
　　我打个长长的酒嗝儿，对大哥说：“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要不，咱俩再去烤烤？”
　　大哥白我一眼，说：“没吃饱没喝足？”
　　我说：“吃是吃饱了，酒也凑合着，就是有赵钢这个宝物在场，你又事前把那么重要的政治任务托付给我，所以，我亚历山大，没怎么尽兴。当然啦，主要是现在心情好，加上咱哥俩没有一年没单独在一起整点儿了？”
　　大哥说：“等忙过这阵子再说吧。”
　　我横在大哥面前，借着酒劲儿，揶揄道：“知道你办公桌上还有一堆破课程表没伺弄好呢！我说大哥，你能不能有点起落调儿，能不能劳逸结合一回儿啊？整个山镇高级中学，就你能啊？没了你，素质教育新政就不能推行了？或者说，没了你，推行素质教育新政就玩儿完了？”
　　大哥有点儿愠怒，不过，还是压低了声音，说：“你胡说八道什么啊老三？你还不了解我吗？”
　　我说：“以前了解，越往后就越不了解了。你说你，好端端一个不为名、不为利、拐着小篓儿不愿当官儿的人民教师，怎么就快沦落成一个十足的教育官员啦！”
　　“你混蛋啊，老三！”大哥真的恼了，盯了我半天，直到我理不直、气不壮地瞟向别处，不再言语，才拍拍我的肩膀，说：“老三啊，咱弟兄俩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交情，尤其老二、老四和小五都离开了，留下的那份空落和孤独是没法言语的。可是，同样的空落和孤独，我和你还是不一样的……你的空落和孤独，有教研组的老师，有全校那么多老师来填补，来冲淡，可是我呢？其实，我真的很羡慕你能和其他老师一样，只要凭着良心，只要舍得吃点苦，受点累，教好学，就什么心思、什么压力都没有了，可是我呢？”
　　我赶紧辩解说：“你可别抒情啊，老大。我知道你的压力和负担，我也就是想让咱俩彻底放松放松，才邀请你吃烧烤的，你不同意才激将你一下。我对这满大街的路灯发誓，对所有的烧烤屋发誓！你要是相信我，咱俩就进去小坐会儿，你要是真的认为我是真心说你成教育官员了，咱俩就散伙！你回去伺弄你那堆课程表，然后，回家抱着梅嫂子睡觉去；我呢，打车回家看老爹老妈去！怎么样？”
　　大哥终于恢复了常态，淡淡地笑了，说：“你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我还能怎么样啊——吃烧烤呗！”
　　
　　我和大哥进到鑫慧烧烤屋的时候，正好一桌吃货撤离，腾出了一个包间。
　　小老板娘看着我和大哥，面露难色，在包间和外面一张露天散桌之间犹豫。
　　大哥敏锐地捕捉到了小老板娘的内心，无声地笑笑，说：“改天吧，老三，我请你。”说着，转身就走。
　　我一把拉住大哥，同时望着小老板娘，说：“这都这么时候了，肯定没有多少客人再上了。再说，你也不能光看人数，有时，能吃的，一个顶仨呢！”
　　占了包间，大哥拿过菜单，挑衅地说：“你点六个人的量哈。”
　　我问：“还有谁啊？不就咱俩？你还约了别人？”
　　大哥终于找到了揶揄我的机会，说：“你刚才不是说‘一个顶仨’呢嘛！不过，我可有言在先，我撑破肚皮只能顶我一个人的，剩下五个人的，你全负责。”
　　我说：“呵呵，抢到包间再说，不过话说回来了，连小老板娘最后都听出来了，你没听出来？”
　　大哥白我一眼，说：“你快变成十足的商人啦！”
　　我觉得大哥的话不过瘾，便一本正经地纠正道：“嘿嘿嘿……是十足的市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