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烧烤屋里的馊主意

　　虽然只有两个人喝酒，吃烧烤，虽然没有了二哥张斌、四弟王小波和五弟李小米，但是，时光在我和大哥之间过得还是十分的放荡随意。一瓶扳倒井加五瓶啤酒快进去的时候，我的话自然就没了遮拦地恣意挥洒起来，一如外面没有遮挡的烧烤炉子，任由烟火升腾弥漫，洒满酒桌……
　　“我知道大哥你难办……是在夹缝中累……着，你说我不理解你，谁……理解你啊？”
　　大哥说：“你醉了老三，咱撤吧。”
　　我说：“你才醉了呢！我跟你说啊大哥，啊不，应该喊你刘主任……这傻子都能看出来……你要打点着老师满意，让他们不举报，不上告，就得牺牲山镇高级中学原有的登峰造极的‘挤搓磨’，就得彻底实施素质教育，就得带来教学质量，具体说，就是高三的高考升学率和高一高二统考优生率的严重滑坡……而如果这样，老百姓不买账，政府不买账，教育局不买账，最终校长不买账……你要让山镇高级中学的高考升学率和高一高二的优生率继续保持高高在上，你就得坚持原来的那一套‘挤磋磨’，那么，社会满意了，政府满意了，教育局满意了，最终也就是校长满意了，但是教师不买账，那些懒散的学生不买账，而不买账到一定程度，他们就会上网炒，写举报信，接下来，就会招来省教育厅明察暗访；而省里的明察暗访组一经查证属实，就要全省通报批评，就要摘掉校长的官帽，就要摘掉山镇高级中学的滨海市级规范化学校的牌子……更为严重的是，违规办学普遍严重的山海县，无论哪所高中，包括山镇高级中学，一旦引起省教育厅的关注，招来他们督查，就会引发连锁反应——山海县所有的高中就会被关注，就会被顺手牵羊地摘了规范化学校的牌子，也就会让山海县的“教育示范县”被撤销，同时，让山海县的教育和山海县政府、直至滨海市的教育蒙受耻辱和损失……我的妈呀我的天啊……”
　　大哥醉眼迷离的目光在酒杯、酒瓶、烤猪腰子、烤鸡翅、烤大虾和我之间漂移。漂移来漂移去，很长时间不知道停留在何处，直到一个长长的臭屁伴着一串同样长长的酒嗝儿蹦出体外，在空中化合成一种特殊的气味儿，充溢了整个屋子，才话语喃喃，有如春燕衔泥地说：“好你个老三，不研究教学，倒研究起政治来啦……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办……啊？”
　　我摇摇头，说：“不知道。”
　　大哥急了，一个激灵，刚才的醉意跑了大半儿：“跟大哥卖关子了不是？说来听听，再有这种情况，我还陪你吃烧烤。”
　　我说：“不是陪我吃烧烤，是请我吃烧烤，而且，时间我说了算。”
　　“一言为定。”
　　“什么时间想吃，你就得什么时候请我，地点也由我定。”
　　“行啊，没问题，你就别夹着了，赶快说吧。”
　　我“嘿嘿”笑着，很满足、很兴奋地说：“我真不知道，两难选择嘛！选择哪一头儿，都顾及不了另一头儿，都得牺牲另一头儿。”
　　大哥说：“就是一个屁，我也想听听，啊不，是闻闻。你今天要是不说，就别再惦记你这个大哥了哈！”
　　我说：“那就看你的取舍标准了。”
　　大哥笑了，沉重的腰身渐渐弯下去，好久，才复了位，说：“你这真是屁话啊，老三，这还用你说？”
　　我说：“本来就是个屁嘛，可你非要闻闻不可……”
　　实话说，我并不是要借机勒索大哥经常请我吃烧烤，别说我俩之间这么多年的交情，即便没有这份交情，我也断不至于这般无聊，这般落井下石；我也不是个喜好卖弄小聪明的人，更不是想借机引起以大哥为代表的山镇高级中学领导层的关注，以期将来弄个一官半职干干。我今晚想把我前些日子对当前素质教育新政的研究和应对之举和盘托出，仅仅是处于对大哥终日深陷两种截然不同、水火不容的教育观念与行动实践的泥潭里难以自拔的同情——既然丢不掉登峰造极的“挤搓磨”，那就只能在这场史无前例的素质教育狂风里寻求延口残喘的路数了。
　　所以，我望着大哥一脸的失望，接着说：“不过，你也不要太失望，你真要听听我的高见？”
　　大哥一把抓过我的胳膊，瞪大眼睛说：“你这不是废话吗？快说！”
　　我说：“我先问你，到目前为止，咱教育局有没有明朗的态度啊？”
　　大哥说：“有啊，非常明朗。一要遵守省规，二必须确保教学成绩不滑坡。办法自己想，对策自己拿，出了问题，自己负全责。”
　　我说：“这不是放屁吗？我听说，其他地市，都有教育局给顶着，一旦出现了问题，要被省里查处，地市教育局和县级教育局都给协调周旋呢。”
　　大哥说：“别说没用的。山镇高级中学搬不去别的地市、别的县，只能在滨海市山海县老老实实地待着。你说说，你站在教师的角度看，到底该怎么办？”
　　我说：“那就只有在违规与守规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了。”
　　大哥说：“具体……”
　　我说：“就四句话：抬起头来看天，关起门来办学，潜心研究变通，弯腰善待老师。”
　　望着大哥凝重沉思、等待下文的神态，我突然感觉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得意——和大哥搭档这十多年来，第一次做了大哥的老师的那种浅淡的、朦胧的得意。所以，接下来，我就忘记了喝酒，忘记了喝水，忘记了吃烤鸡翅，嚼烤大虾，而放任自己所谓的聪明才智在朦胧的醉意中恣意流泻，一如窗外细碎均匀的月光和头顶洁白如纸的灯光。
　　我说：“我先说‘抬起头来看天’哈——就是你们得随时关注形势的发展变化，审时度势地根据省厅雷声和雨点的大小比例、校长和教师抵触情绪的强弱、还有教育局的态度变化等等等等，来确定相应的违规事项、违规范围和违规程度。”
　　大哥面带桃花，不时地颔首沉思。
　　“我再说‘关起门来办学’——有两个含义：一个是关好、把好学校的大铁门。浏览一下郝副厅长的博客，你会了解西部不少学校，大门基本畅通无阻，省督查组轻而易举地就进校逮个正着，大门口发不出信号，违规辅导讲课的教师根本就来不及撤出，教务处也来不及应对！后来，这些学校吸取了教训，阻止督查组进入，结果，省厅出台了新的规定：只要督查组亮出工作证，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阻拦，督查组人员可以直接往里闯。是这样吧？”
　　大哥点点头。
　　我说：“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办呢？如果我是校长，我会培训门卫人员，以校园安保为名，以执行当地安保部门和公安部门的指令为借口，不管省厅的这项规定，坚决把硬闯者挡在学校大门外面——你亮出工作证有什么用？我还以为是社会恐怖分子持假证硬闯校园、制造校园恐怖暴力事件呢！有了这一杀手锏，门卫用上警棍、钢叉都不为过呢！等拖延了足够的时间，里面消除了痕迹，嘿嘿！你查无实据啊……
　　“‘关起门来办学’的第二个含义是，你们得想办法，别让老师、学生上网炒、写举报信。俗话不是说吗？‘丑事家家有，不扬是好手’，你违规不要紧，能让学生，尤其是老师们理解，能忍受得了，这是关键。再就是封住你们领导的嘴巴。很多时候，消息的走漏不是来自民间，而是你们后院起火，包括个别干部个人的素质和人品，也包括你们在教育局的调度会上交流违规办学经验时泄露出去。记住啊，大哥，关于违规办学的招数和办法，别人没想到的，或者别人没想实行的，而你想到了，你在实行，一旦被教育局默许，暗示值得借鉴，值得研究，那你就极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即便这些学校的领导没有举报的动机和动作，可是，他们为了稳住民心，推卸责任，就很容易对自己的老师说，人家山镇高级中学怎么怎么做的，我们也要这么做；要是不这么做，一旦成绩上不去，没法跟教育局交代之类的。那么，山镇高级中学，具体说你和校长就惨啦——你们会被这些学校的老师们炒上网，举报进省厅的举报信箱里！”
　　大哥手托下巴，像我一样，忘记了喝酒，忘记了喝水，忘记了嚼烤鸡翅，忘记了吃烤大虾。
　　此时此刻，我除了得意，还有渐涌渐浓的快感……嘿嘿……想必国务院总理坐在大哥对面，跟大哥讲话，大哥也不过是这种神情，这份思考，这等专注和这般凝重吧？
　　我怔怔地端详着大哥，可大哥的思维还在我创设的对策的氛围里游走，直到我轻咳一声，又推推酒杯和水杯，才回到烧烤桌上。
　　大哥不好意思地笑笑，给我倒水斟酒，又给我递过来一只早已凉透了的烤猪鞭。
　　我说：“什么又是‘潜心研究变通’呢？就是你们领导层要集中集体的智慧，认真逐条研究省教育厅《规范办学四十条》，从里面找出可以打擦边球的地方，谋划出能变通的理由。一旦关门办学不成功，直截了当说吧，就是被督查组抓到了现行，你能够给人家一个能说得过去的理由。”
　　大哥瞪大眼睛：“比方……”
　　“比方说，‘取消早晚自习辅导，严禁自习分到具体学科，只安排少量教师值班’这一条。如果你还是每班安排一个教师值班，实际上是自习仍然分到具体学科，让老师偷偷讲课辅导；假如你能让教师接受，不去举报，这是最好不过的了；可是，一旦被举报，或者被直接抓到，那么，你变通的、能说得过去的理由是什么呢？你可以说：‘我们的学生来自农村，自制力太差，长期习惯了在老师的看管下学习；一旦教室里没了教师，就会乱套，吵闹打架的都有，在这实施素质教育的初期，我们只能每班都安排一个教师值班，但这只是过渡期，随着素质教育的纵深开展和学生自制力的逐渐增强，我们马上就会撤出教师，变成一排教室只安排一个教师值班……’你如果再加上‘前几天撤出教师，导致教室秩序混乱，家长强烈不满，所以，不得已才安排了这么一个过渡期，以满足家长的愿望，也给家长一个接受过程’，效果就更好了。”
　　大哥眉心舒展，面对微笑，灿若桃花的脸差不多贴我脸上了：“再比如……”
　　“再比如，‘双休日节假日学校的实验室、图书馆、阅览室等公共资源要对学生开放’这一条。既然开放公共资源，什么是‘公共资源’呢？按照省厅的解释，学校的公共资源只限于实验室、图书室和阅览室，可是你们领导层可以理解为，教室、学生宿舍也是公共资源嘛！要对学生开放，也就是允许学生到校，那么剩下的就是寻找什么理由让学生双休日、节假日‘自愿’到校的问题了。至于到校以后，在阅览室，还是在教室，那就是学生自己的选择了。可是，一旦人家督导组说‘不行，双休日节假日不允许组织学生到校补课，不能统一上自习’，你的说得过去的理由又是什么呢？你可以说：‘哟！是我们理解错了，是我们学习领会不够，我们马上整改，今后一定认真反复学习领会省厅的文件。我们也没有让教师统一上自习，只是个别学生问问题，教师给予了解答，我们安排教师，仅仅是出于学生安全和纪律考虑，让教师值值班。至于个别教师的个人行为，我们将加强教育和监管，保证以后不再发生类似事情……
　　“还有啊，我研究了《规范办学四十条》里面关于‘高二下学期选课走班教学’这一条，可以说，太乱糊，没法搞，你是知道的，老大，一旦选课走班教学，那么，就必得出现行政班、教学班两套机构，就得有两套管理机制和两套考评机制，对教学班来说，老师不认得学生，学生不适应、不配合老师，哎呀呀，太复杂！不给你正常的校园秩序彻底打乱才怪呢！怎么办呢？延期搞啊，看看别人怎么搞啊，可一旦被督查到，你‘说得过去的理由’又是什么呢？你可以说，‘这是个新事物啊，领导。其实，我们也很焦急，只是老师、学生都极不适应，都无所适从啊，我们这是过渡期，我们正在积极摸索中呢，所以没实施，不过，我们马上就会实施……’”
　　我不知道酒量和我一样颇大的大哥是因为像用心听国务院总理讲话那样地听我讲话，以致于长时间忘记了进酒，因而渐渐消解了体内的酒精，还是我的讲话有如黑夜里指点迷津的灯塔，让两个多月以来一直在暗无天日的、波涛翻滚的汪洋大海里摸索挣扎的大哥，终于看到了眼前的一片光亮，大哥竟然酒意全无，两眼放光，上半身快要越过烧烤桌，把亮丽、兴奋、友好、惊讶、激动、虔敬的脸贴到我的脸上。
　　所以，我“嘿嘿”了两声，说：“至于‘弯身善待老师’嘛，不说了不说了，太累了……”
　　大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旋转了差不多九十度，说：“说了是兄弟，不说是乌龟王八蛋。你是做兄弟，还是当乌龟王八蛋？”
　　我好不容易挣出耳朵，说：“我已经背叛了自己的阶级，站在领导阶层，给你出了这么多剥夺我们教师切身利益的馊主意了，我都快成了反素质教育的急先锋啦！”
　　大哥说：“这我不管，你今天不说完，就别想走。”
　　我说：“让我留点儿保留节目吧，老大。我不能把研究了这么些日子的知识产权一次性地全部出卖了，我还要靠它立身安命呢！比如，经常被你请来喝个小酒、吃个烤大虾……噢，对了，今天的客你请哈！”
　　没容大哥反应过来，我便冲出烧烤屋，丢下大哥在那里放任自己饱满的思绪在兴奋愉悦的情绪体验中恣意飞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