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酒局难题

　　山镇高级中学每月一次的双休安排是这样的：月末星期五下午上完五节课后师生离校，高三周六午饭前、高一高二周日晚饭前返校。如果不是炎炎盛夏，休假的这个星期五的午休取消，午休开始的时间也就是正午十二点开始，上下午第一节课。
　　赵钢第一节课有课，却在打了上课铃二十分钟后依然没有到校。
　　大哥对我说：“你打个电话给赵钢老师吧，刚来高中，可能忘了今天提前上课。”
　　其实，赵钢老师不可能忘记今天中午十二点正式上课，因为上午有老师在办公室议论提前上课的事，赵钢老师也在场，并当场愤愤不平地说，这是当官的单方面剥夺教师和学生休息权的霸王规定，为什么这么多年来竟然没有教师提出反对呢？再说，昨天晚上公布了素质教育新政，就应该马上执行，取消今天的提前上课，何必要等到下周一才开始呢？有教师问赵钢老师：“那你下午第一、第二节都有课，来上不？”赵钢老师嘿嘿笑着，说：“看情况吧，不知道到时候身体允许不允许……”可见赵钢老师的迟迟不见踪影，并不是大哥理解的“忘了”。
　　赵钢老师接了我的电话，说：“我知道，一会儿就过去。”
　　结果，赵钢老师到校时，他任教的另一个班级的课也耽误了半个多小时。
　　大哥眉头紧锁，说：“老三你谈谈吧，赵钢老师究竟怎么回事啊？是和校长或者我有矛盾，还是咋的啦？怎么这种态度？简直有点儿另类啊！”
　　我说：“难办。兴奋点和注意力不在教学上，反正我是没辙儿，也许，你们找他谈谈会有效果？”
　　我说的是实话。
　　赵钢老师任教高一两个班的语文课，在这刚刚快要过去的五天里，共十四节正课和十二节自习。赵钢老师到班上一共去了五次，而且每次都在给学生推行他的自主学习理念，然后，大撒手、放羊式地让学生“自主学习”，基本上没给学生上课辅导，更没有办公室里的备课和批改了。
　　一向沉稳豁达的大哥要立即找赵钢老师谈谈。
　　我说：“临近周末休假了，你何必急着这个时候找他谈啊？我觉得，他最大的抵触来自课节多、办公时间长，如果下周开始课节少了，办公时间短了，他也就得到了一种心理的平衡，也许就改变了工作态度；即便他没有改变，再找他交流起来，也杜绝了他的比如“太累太不适应啦”之类的借口。”见大哥还在犹豫，我又加了句，“再说，好不容易熬了个月末小假，为什么不顺顺畅畅地休息休息、放松放松呢？万一你俩谈崩了，你这不是自找苦吃、自寻不快嘛！”
　　不管大哥领不领情，以我对赵钢老师的接触、交谈和了解，大哥找他谈话，一定是百分之三百的不会有好结果。
　　课间，赵钢老师眉飞色舞、屁颠屁颠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哎！哎哎！好几个组今儿晚上都组织聚餐，庆贺庆贺呢！咱也意思意思？”
　　老师们没有表态，不约而同地望望赵钢老师，然后又心有灵犀地把目光转向了我。
　　这该死的赵钢！不顾及同事利益，工作起来丢三落四，敷衍了事，可是，一碰到领导未必赞成的事，立马就来了精神，并且当众把这个左右为难的皮球踢给了我。
　　我只能顺水推舟，说：“反正是周末，又赶上放假，如果老师们都没有什么事，并且都同意下去聚聚，咱就下去。”
　　赵钢老师忙不迭地说：“那就这么定了，谢谢组长哈！有事的，不能参加也无所谓，该去办事就去办事；没有事的，咱就下去乐呵乐呵哈！”
　　我说：“那你组织一下吧，我还有两节课，回头别忘了招呼一下刘铁主任。”
　　赵钢老师迟迟疑疑，没了言语。片刻，说：“合适？……这种场合……”
　　我笑笑，平静坦荡地说：“刘主任是咱们语文组出去的，一直参加咱们组的活动，跟咱们一直情感融洽，有什么不合适的？再说，咱们也就是喝顿酒，吃顿饭，放松放松而已，又没有其他的、见不得领导的话要说、事要做。”
　　赵钢老师微红了脸，尴尬的表情溢满整张肌肉饱满的脸，仿佛伸手要和对方握手却被对方拒绝，只能手塑在半空，抽回来不是，继续往前伸也不是，憋了半天，终于说：“那是那是，回头你去请吧，我去请刘主任，我级别不够，级别不够哩……我只负责抓阄儿，汇集资金。”
　　我心里恶狠狠地说：“狗日的！你还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有点儿自知之明啊！”
　　
　　我知道，要不要邀请大哥参加赵钢老师发起的这个酒局，注定是个两难选择。不邀请大哥去，就是在大哥刚刚颁布了山镇高级中学要实施素质教育新政的这个时间节点上，主动与大哥有了生分与隔阂，而且也会让全校的老师们都误认为，大哥代表校方，迫不得已，终于不得不实施素质教育新政之后，自然而然地与群众出现了裂痕，当然，也不利于今后大哥与教师们的协调与沟通；如果邀请大哥参加这个酒局，我实在不清楚大哥会不会参加。
　　在山镇高级中学的教学秩序混乱了若干日子，并且今后一片迷茫、而教师们却满脸的莺歌燕舞、喝酒庆贺的时候，要是大哥处于政治考量，不想参加，或者说，大哥干脆拒绝参加，那么除了出现上面的局面以外，我是自讨没趣，自找难堪，在语文组乃至整个山镇高级中学的老师面前都没有了面子；而如果大哥参加了这个酒局，那么表面上看，大哥是和群众打成一片，但需要顶住校长和级部主任等中层领导很大的误解和压力，况且，这个酒局的主题特殊，大哥的列席，客观上隐含着太多的火药，对赵钢老师的消极表现极为不满的大哥，酒席间万一和玩世不恭、桀骜难缠的赵钢老师稍有言语上的碰撞，就很容易失控，进而出现难以想象的局面……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思绪就像一只被冲迷糊了的鸡，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加上马上就要放假了，学生的心早已飞出校园，在各自构想的世界里徜徉翱翔，流连忘返，这两节课便上得支离破碎，一塌糊涂，但我已无法顾及，只能放任那只“被冲迷糊了的鸡”在两个相反的方向上撞来撞去，直到放假的铃声激动地响起，才又终于找到了归宿。
　　校长早在放假之前就已经先师生一步奔县城去了，三个级部主任和政教主任，随着往外涌动的师生，分散在大门口及以外几个十字路口，护送学生在家长的迎接下离校回家，之后，很快就没了心思，没了牵挂，开始了假期的休整……
　　大哥稳稳沉沉地趴在办公桌上，心血还在桌上一堆课程表里挥洒、渗透。
　　我试探地问：“还干啊？今晚下去放松放松？”
　　大哥表情凝重，神态严肃，抬头闭眼，僵硬的脖颈顶着僵硬的脑袋，缓慢执拗地转了两圈儿，然后看也不看我一眼，冷冷地、又很无奈地说：“怎么老三，你也领着老师下去凑这个热闹啊？”
　　忘记了哪位名人说过，眼睛是心灵的窗户。
　　如果大哥此时能看我一眼，哪怕是快如闪电般地扫我一眼，我敢肯定，我们就完成了心灵的交流，大哥就能读懂我心，就不会发出如此冷漠、如此无奈的责备与感慨了。可惜，心力交瘁的大哥无暇或者说腾不出愉快的心情和宝贵的时间，跟我完成心灵窗户之间的交流了；而我只能一脸的无辜和满腔的真诚，说：“哪里是这么回事啊？你误会我了，老大。”
　　我把那只一度“被冲迷糊了的鸡”拖出来，脱毛去皮，开膛破肚，然后，把它身上的每一块部位都展现在大哥面前，这使得大哥紧锁的眉心舒展开来，说：“你说我到底参加，还是不参加呢？”
　　我说：“参加啊，怎么能不参加呢？不参加的弊大于参加的利啊。”
　　大哥点点头，说：“我也是这么想。我又没做亏心的事，干嘛主动和老师生分起来呢？相反，多和老师接触接触，能多了解老师们的想法，也便于以后交流沟通，不是？”
　　我说：“那是那是。不过，你可千万注意克制情绪、把住分寸啊。今晚酒局上，难免谈到教师负担，素质教育新政，其他老师，我倒不担心，可是，赵钢老师在场，就不是那么回事了，依他的心态和秉性，我觉得，他一定会攻击之前的应试教育，攻击目前的素质教育新政不彻底，而你又对他积压了一肚子火，你俩一旦话不投机，肯定会擦枪走火，不用说大打出手，血流成河，即便摔了酒杯，小打小闹，那就麻烦大了，人也丢大了。”
　　大哥说：“放心吧，你以为，我连那点儿素质都没有？”
　　我说：“有是有，就怕到时候身不由己……”
　　大哥笑了，说：“不是有你在掌控全局嘛！我可告诉你啊，老三，今晚要是擦枪走火了，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我说：“即便我张开所有的衣兜，甚至脱光所有的衣物，伸展开来，也兜不了……”
　　大哥被我彻底逗乐了，说：“怎么说？”
　　我说：“这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你代表的是应试教育旧事物，赵钢老师呢，代表的是素质教育新事物，新旧两种事物的矛盾斗争，历来不可避免，不可调和，而且你死我活，而最终都是以旧事物失败、新事物胜利而告终哎！”
　　大哥猛地擂我一拳，说：“去你的！不过，你一定要长点眼色，掌控全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