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一步到位

　　徐小姐把电话打到校长手机上的时候，校长已经走出山海县城，上了高速公路。
　　徐小姐想留校长吃午饭。
　　校长说：“不行啊，改天吧。好多好多棘手的事要回学校处理哪，都是关于那该死的素质教育的。”
　　徐小姐沉默。
　　校长能够想见，徐小姐俏丽的脸庞上掠过一丝淡淡的失落。
　　校长想安慰她几句，可又实在不知道从哪里说起，说什么好，瞬间，心里像被什么掏空了一般地静默着，任凭山镇高级中学面包车的四个轮子在灰黑的沥青路面上毫无表情地碾过……
　　徐小姐终于柔和地说：“那就改天吧，工作要紧。”
　　校长控制住自己纷繁复杂、难以理清的情绪，短暂地“哎”了一声，便赶紧挂断了电话，任由自己牵肠挂肚、愁肠百结的思绪和情愫，在寂寥空旷的天地间徘徊与萦绕……
　　
　　校长破例没有把面包车送进车库，而是直接开到教务处门口，便一头扎进大哥的办公室。
　　校长抓过大哥刚打印出来的一份文件看了看，有点意外，问：“你已经开始运作取消早晨辅导和晚上坐班办公了？”
　　大哥说：“还有周末双休的安排问题，也正在考虑。如果执行省教育厅的双休日规定，那么，我们双周排课、月末休一次、中间双休日上课的安排，必定要全部取消，改成单周排课，每个双休日都允许学生回家，学生留校也只能安排教师回来轮流值班。我是想，既然迟早要落实，就及早酝酿酝酿，我想拿出初步的思路和意见，再讨论定夺一下，等形势发展到非推行不可的时候，能够马上实施，免得临时抱佛脚。”
　　校长点点头，长出一口气，说：“也好……先放一放吧，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校长猛地推开“官房”的门，省却了泡茶的惯常动作，一屁股跌进老板椅，冲大哥说：“哎，朝也盼来晚也想，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教育局的专题会议，却原来眼前一团黑!什么都得自己想，自己干，一旦出了问题，没有人给兜着，给顶着。”
　　大哥意外，问：“怎么，局长没给具体的政策、没有明确的指导意见？”
　　“太具体太明确啦！”校长满腹的牢骚、委屈和不满倾泻而出，弥漫了“官房”，“第一，教学成绩不能丢，高考升学率必须要。第二，形式上要全面落实《省规四十条》，而实际上可以违规，而且有些地方必须违规，但不能被明察暗访到，如果被明察暗访到，要能变通过去，也就是要巧妙地打好擦边球的意思吧。第三，教育局不承担任何责任，哪家出了问题，后果自负！你说刘铁，今后这活儿，我们怎么干啊？这碗鳖食，怎么吃啊？”
　　实话说，大哥和校长搭档四年多了，无论在公开场合，还是私下里，大哥第一次看见校长对待工作如此怨怒，如此无奈，如此愤愤不平。
　　大哥站在那里，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好长时间才终于有了明晰的思路和得体的话送给校长：“局里也算有了明确具体的表态了，原则和要求清晰地挂在那儿，总比原来一点儿谱都没有强……其实，各家高中都面临着同样的困难，我们的智商也不比别人差，摸索着干吧，校长。”
　　校长长叹一声，说：“也只能这样了。不过，你可给我记住了，刘铁，要处处谨慎，步步小心，步子一定不能迈得太大。既不能引起老师的不满，出现写举报信、发帖子的事故，也绝不能丢了教学成绩。总之，要把对教学的冲击降到最低限度。”
　　
　　山镇高级中学在教师们耐心、焦急的等待中，终于盼来了素质教育新政的正式实施。
　　山镇高级中学新学年度开学第二个月的月底，师生休假的前一天，也就是周四晚上的全体教师会上，大哥先简要做了形势分析，然后凝重地宣布了三条新规：第一，本次休假返校后开始，取消教师晚上坐班，晚自习只安排部分教师值班；第二，取消早晨两个自习，但考虑到禁止全体学生6：30以前起床，学生难以适应，也剥夺了那些勤奋的学生早晨学习的权利，允许学生根据自身睡眠情况，自由起床学习。学校暂时安排班主任值班，维持秩序；第三，取消双周排课教师轮休，恢复双休日，学生自由选择留校或者回家，双休日只安排教师值班，负责学生纪律和校园安全，不再安排教师讲课辅导。
　　山镇高级中学这三项新规，选择在安民会议不能再发挥作用的这个月末公布实施，并且兑现了校长在安民会议上做出的“山镇高级中学一定不会是山海县八处高中最后一个实施素质教育新政的学校”的承诺，无论对领导层，还是对教师，都算作是一件好事。
　　按照会议计划，接下来，校长要进一步多角度、全方位地深入阐明，实施素质教育新政后对教师更加严格、更加细致的工作要求，但是，教师们心花怒放、扬眉吐气、喜形如色凝结而成的掌声雷动，令校长声音抬高了十二度，连喊五声，才渐渐平息下来。校长心里想，激动兴奋状态下的教师，是没有心思和兴趣去领会你长篇大论地、深入地、诚恳地论述，在还给了他们休息时间的同时，再增加他们单位工作时间内的工作强度、提高工作要求的。此时说了，等于没说，等于放屁。不还给教师休息权，教师就会消极怠工，举报发帖子；还给教师休息权，虽然严重影响了原有的、井然有序的教学秩序，但却顺应了大势，换来了秩序与安宁。兵法说，欲取之，必先予之。看来，只能从长计议了。校长便临时改变了主意，满面春风、热情洋溢地说：“老师们，关于素质教育，我们今天只能做到这一步。我敢肯定，在山海县，甚至在整个滨海市，我们的步子迈得最大，动作最彻底。我不说，大家也清楚，无论从全省看，还是从我们滨海市、直至我们山海县看，绝大多数学校，到目前为止，都只是宣布了取消晚上办公，但是每周的教师会还是安排在晚上开，有的学校，每个周还要拿出一到两个晚上搞集体教研，集体备课，而我们不做这样的要求；很多学校，早晚仍然安排具体的学科辅导，只是没有辅导课的教师晚上可以不用办公；大多数学校，还没有取消双周排课、双休日上课……而我们一次到位了。我们就是要拿出实实在在的干货表明，学校会尽全力走素质教育改革之路！当然，改革之后，有好多新的问题和新的矛盾，需要我们去面对，去探索，去解决。我希望，老师们下一步能像这之前那样理解、更重要的是配合学校，做好相关的工作！”
　　全体教师会因为老师们过于张扬的欢欣情绪提前结束。
　　这时，距离第一节晚自习结束还有将近半个小时，但是，整个办公区从室内到室外都涨满了一种轻松、愉悦乃至狂喜的气氛，没有音乐细胞的老师满脸的莺歌燕舞，笑语声喧；有音乐细胞的老师则《好运来》《今天是个好日子》《步步高》《喜洋洋》《难忘今宵》《爱情沙漠》等等新旧曲调，或吹口哨，或哼唱，虽然声音不大，旋律不高，但却突破了办公区，随着最后一次到班级上晚自习的教师们，向教学区蔓延开来，渐渐渗透到了各个教室的房前屋后……
　　校长忧心忡忡，对大哥说：“看看看看，还有心思办公备课上课辅导吗？简直就是散摊儿了，乱套儿了！那个赵钢明明有自习，竟然还在办公室电脑前面坐着不动弹，好像今天晚上就取消了晚上辅导了呢！刘铁啊，是不是我们的步子一下子迈得太大了，能控制得住吗？刘铁啊，我怎么心里一点底儿都没有啊？比他妈的当初和老婆单素雅相对象的时候都发飘。”
　　大哥心里就随即有了发飘的感觉，弱不禁风的样子，说：“没有问题吧？我会尽力的……”话音落时，校长已经背着双手走向了“官房”。
　　大哥之所以心里发飘，是有原因的。
　　按照校长的意思，这一步只取消晚上办公，早自习和晚自习还是要安排任课教师看班辅导，不实施取消双休日上课这一条。
　　大哥没有反应，也就是没像以往那样说“好，我这就去准备”。
　　校长疑惑，抬起头，说：“你有其他想法？”
　　大哥说：“我觉得……看形势……这些政策很快都要推行，一点一点地逐步推行，虽然比较稳妥，但是，师生的适应过程会延长，对教学的冲击可能更严重；而且，据我这些日子来的详细观察和个别了解，从安民会议到现在，老师们的等待和忍耐已经到极限了，他们终于盼来了一个终于实行新政的会议，如果听到我们只是取消了晚上办公，或者说，我们下一步一点一点地给他们松绑，教师体会不出我们给他们的关怀和温暖，以后，对我们工作的配合和支持，恐怕会打折扣。而如果我们能在其他学校一点一点地给教师松绑的情况下，一步到位，步子迈得大一些，表现得更大家子气、更有风范一些，是不是更有利于激起老师们的感激之情，进而更有利于我们今后关于保证教学质量的管理措施的推行？”
　　校长便眉心舒展，面带微笑，拍拍大哥的肩膀，说：“行啊，刘铁，你比我想得周全，就按照你的思路执行吧。”
　　现在，校长的郁闷和忧虑，一下子让大哥心里灰蒙蒙的，而且有点儿发冷，就像眼前这弥漫秋天的雾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