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越州“工运”
作品名称:家族史 作者:茂华 发布时间:2024-08-26 08:00:40 字数:15233
尽管在毕业之前,省党组织就派人来新华大学征求学生党员的意向,但是在分派时组织委员吴代炎还是表现得极其武断,至少他对“岁寒三友”是如此。吴代炎让胡良绪到越州搞工运(工人运动),把米宝瑞、赵辛梅夫妇委派到双桥镇搞农运(农民运动)。这就与他们先前的意向恰好相反:胡良绪想回乡下搞农运,宝瑞和辛梅想去越州搞工运。那样,作为独子的胡良绪就好帮日渐年迈的父亲管理田地和家族事务,宝瑞和辛梅便于在越州打理赵家的商行。吴代炎委员说:“革命不能挑挑拣拣,要无条件地服从组织的派遣。”胡良绪便不说什么了,但宝瑞还想最后努力一下:“派我到乡下搞农运我没意见,但是能不能给我换个地方,别让我去双桥镇。”吴代炎明确地说:“不行!组织委派你去哪你就得去哪,没有你讨价还价的余地。”
若干年后,一个叫聂青青的女青年在一本叫《星火燎原》的书里读到一篇文章,那是一个老同志的回忆录,文章无意中说出了一些当年的真相。聂青青当即给那个老同志写信,那个老同志接到信时正躺在医院里,他让自己的秘书联系聂青青,希望聂青青能和他见上一面。不巧的是,就在聂青青一个人不远千里赶到老同志那个城市的前一天,老同志突然病情恶化去世了。聂青青后来一遍又一遍读着老同志的那篇回忆录,甚至固执地抠着某一段话里面的每一个字眼,但是她不能完全解读其文字背后的某些细节。至此,她只能更加替自己的父亲聂政、母亲白辛感到无比的悲愤和冤屈。
宝瑞带着辛梅到双桥镇不久,就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他是真的来错了地方。因为双桥镇是麦姓的势力范围,就像三河镇是米姓的势力范围一样,而且麦姓在双桥镇经营了上百年,远比米姓经营三河镇的历史悠久。宝瑞的双脚一踏上双桥镇的街道,就意识到自己进入了别人的领地。虽然米、麦两姓近几十年来没有来往,就像对方在这块土地上不存在一样,但是一代代传下来的仇恨并没有消弭,它像深藏于地底的火山,随时都有可能爆发。米、麦两姓的每一个族人,从生到死都紧绷着这一根神经,一生都为之惶惶不安。这仇恨有多深啊!还是康熙爷时候的事,都已过去了几百年并历经改朝换代了,这仇恨还没有熄灭,而是像火纸一样在两个家族捂着,只是没有到燃起的时候。一旦这时候到了,免不了又是一场可怕的灾难,又是一场可怕的血雨腥风。也许,米、麦两姓最近几任族长,都害怕挑起事端,害怕把家族带往深渊,他们谨小慎微地告诫自己,至少不要在自己手里引发仇恨。每一任族长都遵从祖训,教育族人不要触碰那根红线,生怕一不小心就点燃那个火药包的引信。
宝瑞没有告诉辛梅米姓的家族历史,觉得辛梅一个外姓人,不应该向她灌输米、麦两姓的仇恨,不应该让辛梅也背着和他同样的包袱。所以辛梅并不觉得来双桥镇有什么不妥。这个出生在越州城的赵二小姐,长大的过程是出了赵府就是进学校大门,对双桥镇处处感到新奇,几乎每天都拉着宝瑞把镇子的角角落落都逛一遍。
“我要开一家卖茶点的铺子。”辛梅说。
宝瑞吃了一惊,他看着辛梅的脸,这个在省城读书时的女性革命者,仿佛又回到了一个资产阶级小姐。组织上是要他们以开杂货店做掩护,和来双桥镇赶集的乡亲打交道,便于了解周边的农村的情况,进而秘密地发展党员。你赵二小姐要开茶点铺,那些穷苦的老乡亲有几个买茶点的?
“我考察了几天,双桥镇卖什么的店铺都有,就差一家茶点铺。”
“你以为人家都像你小姐出身,每天都能喝奶茶吃点心的?”
辛梅眉毛一扬:“你讽刺我?”
“我哪敢讽刺你,我只是就事论事。赵辛梅同志,你开茶点铺的想法不太现实。”
“我也是认真的,开茶点铺并不是求生意有多好,就是一个顾客都没有,以我家的条件也不会让女儿和姑爷饿死。我是想开一家茶点铺,铺子由我打点,你就可以当甩手掌柜,有时间多做一点革命工作。”
“咦!你这样想也不无道理。”宝瑞道:“不过,我还得写信向上级组织汇报,要征得他们同意才成。”
没想到,上级组织回信很干脆就同意宝瑞开茶点铺,并且表扬了辛梅。
经过一番精心的准备,“喜利来”茶点铺开张了。一间当街的铺面,里面摆了一长排货柜,货柜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各种点心。辛梅穿着一件素花旗袍,两肩搭着一条近乎透明的丝巾,站姿优雅地招徕客人。正如宝瑞说的那样,那些赶集的人在“喜利来”门口路过,只好奇地朝店铺里面看,没有一个人进去买点心。
值得一说的是,频频有十五、六岁的小青年走进店子,他们并不买东西,只是逗留一会就离开。宝瑞发现他们是冲着辛梅来的,也是,这么优雅有气质的一个城里女子,让那些娃子口流涎水都不为过。
以后,每当有小青年进店时,宝瑞就让辛梅躲进里间去,由他照看店子。
如此一段时日过后,那些小青年就很少光顾“喜利来”了。
一天,一个穿着制服、戴着墨镜的税官进了“喜利来”,宝瑞才想起自己开茶点铺也得完税,便要辛梅拿些现钱出来。
“老板,来杯双份的姜汁奶茶!”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宝瑞和辛梅同时愣住了。这是双桥镇党组织与他们接头的暗语,这暗语还是辛梅设计的。
“对不起,没有双份的,只有单份的。”宝瑞说。
“那就来杯单份的。”
暗语接上后,税官摘掉了墨镜,来握宝瑞的手。
“我和你们二位真是有缘啊!没想到我们又在双桥镇一起工作了。”
宝瑞惊得张大了嘴巴,伸出的手下意识地缩了回来。
这税官不是别人,正是在新华大学同学,又在越州旅省同乡会共事的陈兴。宝瑞当时就在心里叫苦,想不到他被组织分派到了这么一个不对付的地方,还得和这么一个不对付的人合作,但是,他不能让陈兴捕捉到他脸上的神情,赶紧把缩回的手又伸出去,和陈兴的手紧紧握住。
陈兴也是没有毕业就提前离开新华大学的,只比柳文彬晚走了十几天。陈兴告诉宝瑞和辛梅,他是通过他哥哥陈军在双桥区公所领职的关系当了税官,以征收屠宰税作掩护,秘密进行党的工作。
陈兴说:“宝瑞、辛梅,省党组织派你们来双桥镇太及时了,和你们夫妇俩接上头,我们又多了两名骨干党员。眼下,双桥镇共有党员十一人,为了适应形势的发展,加强党的领导,我们要尽快地建立党的支部,这可是南安县第一个党支部啊!”
“什么时候成立党支部?”宝瑞问。
“这还得开一次骨干党员会议决定。”陈兴道:“这样吧,骨干党员会明天下午召开,为安全起见,开会的地方选择在一条渔船上,明天你们夫妇俩到河码头后,我去接你们上船。”
第二天吃过午饭,宝瑞和辛梅就早早出门,一路走走停停逛到了河码头。双桥镇位于虎头河南岸,是南安县除城关外的第二大集镇,码头非常繁忙,停泊着多条从外地来的货运帆船,搬运货物的码头工忙忙碌碌。大到煤炭和粮包布匹,小到坛坛罐罐锅碗瓢盆,都由那些码工一件件从船舱起上岸,再分散到各个店铺和周围的小集市、乡场。除货运船只,每天还有两班烧锅炉的客船靠岸,上下船的客人穿着体面,与那些衣装破破烂烂满脸油黑的码头工形成鲜明对比。
这个双桥镇最热闹的去处,宝瑞和辛梅当然不是第一次来。辛梅开茶点铺是全凭她的兴趣,也是由着她的性子,她想出去透口气了,就要宝瑞关上店铺门:“走,我们去河码头吹吹风!”
也许,辛梅在骨子里还是“赵二小姐”,爱浪漫爱文青,虽然和宝瑞结婚快三年了,在宝瑞面前矫情是常事。这与日渐趋于成熟稳重的宝瑞有些悖反,因而小两口就时不时斗斗嘴。比如说现在他俩就为陈兴选择在渔船上开会产生分歧,辛梅说在渔船上开会好,显得罗曼蒂克,中共第一次代表大会不就是在嘉兴南湖一条游船上召开的吗?宝瑞说:“我的大小姐,你得尊重事实好不好?党的一大选择的会址在上海,是被反动军警破坏后才来到嘉兴南湖的。”辛梅道:“那又怎么样?不管怎么说,最后还是在一条游船上开完了会议。”宝瑞说:“这是革命,不是罗曼蒂克!”辛梅道:“革命与罗曼蒂克并不矛盾,革命者就不能罗曼蒂克了?”宝瑞争不过辛梅:“好,我的赵二小姐,等会陈兴来接我们上船,你就可以享受你的罗曼蒂克了。”辛梅不依不饶:“我再重申一次,以后你不许叫我'赵二小姐'。”“这不是我俩私下里吗?除了你没有第二双耳朵听到。”宝瑞说。“没有别人听到也不许叫!”“那我叫你什么?达令还是密斯赵?或者干脆称你赵辛梅同志?”辛梅噗嗤一下笑起来:“就叫我辛梅,我也叫你宝瑞,其实什么都不用叫,一声‘哎!'就行了。”
他们走到河码头,陈兴和另两人已在那里等着了。
这两人一个叫古凡,一个叫周子谦,均为从外地求学返乡的青年。两人年龄都在十五岁左右,看上去还是两个娃子,身上冒着青涩之气,辛梅和他们握手时,两个人都有些扭捏。
“渔船呢?”辛梅问陈兴。
“那边有现成的,可以临时租借一条。”
陈兴带着四人绕过河码头朝上游方向走,望见河边有几条渔船。辛梅立马就失望了,因为这几条渔船太小了,与她的想象大相径庭。
“就这样的船?不合适吧?”
“我们只有五个人,船舱里足够我们呆的了。”陈兴道。
辛梅一只脚陷进河沙里,身子往一边倾斜时,陈兴下意识地扶了她一把。宝瑞连忙上前,搀着辛梅歪歪倒倒走到水边。
“老乡,今天渔情如何?”陈兴与一渔民打着招呼。
渔民现出一脸愁苦样:“不行咯!打上来的几条鱼卖不了几个铜子。”
他把这些人当成来买鱼的,陈兴说:“老乡,我们不买你的鱼,给你一块现银,你把船租用我们半天。”
“租船?你们租我船干啥用?”
“我们在船舱里商量个事。”陈兴说:“不管我们干啥,你只管划你的桨,也不耽搁你起网,该起网时,我们还可以帮你忙。”
那渔民得了一块现银,脸上的愁苦化开了,他赶紧收拾了一下船舱,到船尾去操桨。
上了船,就感觉这船舱还不算太小,只是船篷矮了点,仅半人高。带蓬的船舱是打鱼人的床铺,老乡把自己的被褥卷起来了,又把舱板抹了一下,黄橙橙的松木板子倒也显得干净。五个人进去后,屁股直接落在舱板上,一股鱼腥味钻进他们鼻孔里。
双桥镇党支部预备会议,就在这么一个场所召开了。
六年后在苏区,宝瑞和辛梅夫妇在“肃反”中被当作“改组派”关押时,辛梅回想起这次会议,倒是真觉得有点罗曼蒂克。
说到底,这次会议只是由陈兴主导,玩了一次权力分配的游戏。五个人通过无记名投票,选出了双桥镇党支部领导人:陈兴任支部书记,宝瑞任组织委员,辛梅任宣传委员。
之所以说是由陈兴主导玩游戏,倒不是说他是会议的召集人,是因为在少数服从多数的规则里,他是一个让天平倾斜的砝码。
他们事先商定每样职务有两个候选人,书记的候选人是陈兴、米宝瑞;组织委员的候选人是米宝瑞、古凡;宣传委员的候选人是赵辛梅、周子谦。在投书记票时,古凡和周子谦投的陈兴,这边宝瑞和辛梅夫妇投的宝瑞,陈兴把关键的一票投给了自己。投票组织委员和宣传委员时,也是两边各两票,全看陈兴把票投给谁了。
辛梅之所以觉得罗曼蒂克,是因为在船舱里,五个人脱了鞋向心而坐,每个人的脚抵着别人的脚,至于脚上散发出来的气味,与鱼腥味勾兑后,分不出是脚味还是鱼腥味。
还有,他们开完会后帮老乡收网,出人意料的是,老乡这一网起到了不少鱼。得到收获的老乡笑逐颜开,连说是这五个年轻人带给了他狗屎运,他们是他的贵人。当时辛梅心里想:党的支部还在预备中,就似乎开始了救穷人的历史使命。
让宝瑞想不到的是,在以后的工作中陈兴处处和他掣肘,甚至是故意为难他,他和陈兴一步步走向决裂。几年后在苏区“肃反”中,陈兴作为掌握着生杀大权的特派员,将宝瑞夫妇以“改组派”之名关押,并欲置于死地。
也正是因为陈兴还有柳文彬后来的行为,宝瑞越来越佩服自己的妻子辛梅,或者说是佩服辛梅的某些直觉,辛梅的直觉几乎是可怕的。当初在新华大学,辛梅反对让柳文彬、陈兴入党,按她自己的话说,就是凭着自己的直觉。
“你没见柳文彬嘿嘿笑的样子,那就是一副有意讨好人的神情,天生的奴颜媚骨,这样的男人我就是瞧不起。接纳这样的人加入组织,对组织有弊无益,这样的人除了会钻营,没有其他任何优点。”
“反正我是坚决反对让柳文彬入党,你如果执意要接收他为党员,你迟早会后悔的,这样的人迟早会给革命带来损失。”
“我从小跟着我爹在商道接触了各种嘴脸的人,我爹也教会了我识人术。除了缘于我爹教给我的经验,我还有一种出自内心的直觉,此人不会是好人。”
每当辛梅矫情的时候,宝瑞都认为辛梅没有从自己的出身蜕变出来,还是一个资产阶级小姐。而自认为已经很成熟的宝瑞,却时常被辛梅说是“永远天真”。在双桥镇党支部正式成立后,骨干党员分区开展工作,陈兴执意要宝瑞去麦家堰,而宝瑞说什么也不愿意去,要陈兴给他另换地方。辛梅说宝瑞:“你这人天真得可怕,陈兴要你去麦家堰你不去,会在他手里落下把柄,迟早有一天他会翻出这本旧账,到时吃亏的人是你,陈兴这个人我算是看出来了,他不会对人不打击报复的。”
“共进社”的前身是“桑榆社”。几年前,越州商界青年黄运洪、谭绍林和教员葛欣发起组织成立“桑榆社”(“桑榆”取意王勃《滕王阁序》:“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桑榆社”订有章程和信条,主要宗旨是学习研究新文化,禁绝嫖、赌、烟(鸦片)、酒,革除封建恶习。“桑榆社”礼堂悬挂马克思、孙中山和甘地等名人画像,购置有《资本论》等书籍,订了《申报》《时报》《生活周刊》《生活杂志》等刊物,还邀请邓初民等有影响的进步人士演讲。孙中山逝世后,“桑榆社”组织发起悼念活动,各方人士前往致哀者不下万人。在声援“五卅”斗争中,“桑榆社”成员面对荷枪实弹的军警毫不畏惧,不断组织抗议和示威游行,查禁烧毁大批日货。柳文彬受省党组织派遣来越州后,通过黄运洪加入了桑榆社。柳文彬组织成员学习革命理论,逐步开展革命活动,取得了成员们的信任,不久被选为社长。几个月后,柳文彬发展黄运洪、谭绍林和葛欣为党员,将“桑榆社”改名“共进社”(意即为共产主义事业共同前进),同时与省党组织派到圣路加中学(教会学校)的童辅之、刘季培和荆南中学的地下党员郑义取得了联系,建立了越州第一个党支部,柳文彬为书记,童辅之为副书记,刘季培为组织委员,郑义为宣传委员。
“进来!”
柳文彬正在研究《三民主义》,听见“咚咚!”的敲门声,等他把目光从《三民主义》移到来人身上,惊讶地叫起来:
“胡良绪,怎么是你?”
“老同学,你还好吧?我到越州是来协助你工作的。”
“哪里哪里,你来唱主角,你比我先入党,还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呢!”
“主角还得你来唱,你来越州一年多了,了解这里的情况,也建立了广泛的群众基础。对了,你快给我介绍一下越州的情况。”
柳文彬说:“目前,越州的‘工运'还处于宣传发动阶段,我们在纪念中山先生逝世和‘五一'‘五四'‘五卅'等活动中,将大批革命传单秘密分发给市民,在街头巷尾张贴革命标语口号。至于下一步怎样开展工作,要看省党组织如何安排。老同学,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一定带来省党组织的指示。”
胡良绪一笑,从衣带里掏出一封没封口的信:“不久前省里成立了执行委员会,简称‘省执委',‘省执委'让我给你带来了这份文件。”
柳文彬看完文件后说:“‘省执委'让我们组建中共越州特别支部,由我和你共同负责。特别支部下辖越州境内正在成立的各县党的支部。建立特别支部之后,将改变下级组织直属省级组织领导的分散独立工作状况。我的老同学,看来,你我和在旅省同乡会一样,得再做一次搭档。”
胡良绪道:“是啊!但愿我们能够愉快地合作。”
“老同学,你吸不吸烟?”
柳文彬从抽屉里拿出一盒“老刀牌”,手指在烟盒上弹了弹,抽出一支递给胡良绪。胡良绪把烟拿到手里看了看:“柳文彬同学,你什么时候学会吸烟了?你我才分开一年多吧,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柳文彬自己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吐出一个很圆的烟圈:“我吸烟,是形势所迫啊!”
“什么话?难道革命需要你吸烟吗?”
“革命不需要我吸烟,可是爱情需要我吸烟。”柳文彬眯着眼睛,笑道。
“什么?你恋爱了?”胡良绪看着他。
“老同学,革命并不排斥恋爱吧?”
胡良绪不得不点头。
“要是我说出我爱上了谁,你可能大吃一惊。”
“谁?”
“你们‘岁寒三友'辛梅的姐姐,辛兰。”
“啊!”胡良绪惊得叫出声。
“辛兰在圣路加中学当教师,在我来越州前她就是‘桑榆社'成员。当然,我并不知道她是辛梅的姐姐,更不知道她父亲是越州商会会长赵良雍。她在我心目中是个冷美人,说实话,我第一次向她约会时战战兢兢,并不抱希望她会答应我,可是,没想到她很爽快就答应了。我们约会的地点是一家酒馆,辛兰不仅喝酒,还吸烟,我就是在她的影响下成为烟民的,而且,她还送我烟灰缸,你看,这只漂亮的烟灰缸就是她送的。”
“是吗?”
胡良绪这才注意到了桌上的烟灰缸。这只细瓷烟灰缸造型独特,圆形缸体的中间有个方形立筒,那是用来插火柴的,上面有一株兰花图案。胡良绪想,辛兰送柳文彬兰花图案的烟灰缸,可能是刻意的。他在脑海里搜索对辛兰的印象,他只见过辛兰两三次,也和柳文彬有相同的想法:冷美人。但是此刻,胡良绪居然有一种奇怪的思想,就是不希望辛兰与柳文彬相爱。这种无来由的思想像飘絮一样无根无底,却又不时在眼前晃,并且拂之不去。
“我约好辛兰今天在晓庄酒楼吃晚饭,老同学你也去,就算我和辛兰给你接风。”
“哦,好!”
胡良绪竭力镇定自己,不让柳文彬看出他在胡思乱想。他索性将柳文彬给他的“老刀牌”香烟点燃,吸了几口之后,他呛得连连咳嗽起来。他连忙将烟掐灭,丢在烟灰缸里。
“老同学,看来你与香烟无缘啊!不像我,一开始就学得有模有样。”柳文彬忍不住得意:“我和辛兰一起吸烟,比谁吐的烟圈更圆,你瞧怎样?每次都是她输了,我吐的烟圈比她的更成型。”
胡良绪苦笑道:“我吸不来这玩意。”
柳文彬吸完一支烟后,站起:“走,老同学,我领你去一个地方。”
胡良绪跟着柳文彬来到一条街巷尾部,这里有个公园,名“晓园”。胡良绪见园内设网球场、单双杠等,许多青少年在里面打球,锻炼身体。他耳边传来胡琴声,循声望过去,那边还有一处空场地,建有一个小舞台,几个老年市民在那里拉二胡。
柳文彬说:“‘晓园'的产权属我们‘共进社',是原‘桑榆社'成员自动捐资和社会开明人士自愿资助的。此外,越州商会还集资建了一所完全小学,据说,越州商会会长、辛兰的父亲赵良雍捐款最多。”
“赵良雍虽说是个有钱的商人,但是有爱国之心,两个女儿追求进步也是受他影响,我们在组织‘工运'时,要把有良心的资本家和靠剥削他人发财且吃人不吐骨头的奸商区别开。”胡良绪道。
“老同学,这点我和你有点分歧,其实,所有资本家都是靠剥削和压迫过日子的,马克思的《资本论》说,‘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都流着血和肮脏的东西。'又说,‘由于资本的社会力量,资本家可以玩弄各种所谓民主、自由的把戏,看不穿这种把戏,倒也罢了,但起劲为这种种把戏鼓吹,则要么是资本家的走狗,要么就是白痴。'我们在革命的过程中,也不能被某些假象蒙蔽了双眼。”
胡良绪看着柳文彬,本来还想说什么,忍住了。
柳文彬拉了几个单双杠,额头上冒着汗珠,看了一下怀表:“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去晓庄酒楼,不然要是辛兰先到可要发小姐脾气。”
从“晓园”到晓庄酒楼还有五、六里,他们叫了两辆人力车。还在省城时,胡良绪就听说过,在越州,车行老板对人力车工人盘剥最厉害,两者之间的矛盾也最突出,于是他就想对这事作进一步了解。拉着他的是个方脸汉子,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他刚一坐稳方脸大汉就小跑起来。而拉着柳文彬的是个瘦个子,不一会就落下好远。胡良绪叫方脸大汉走慢点,照应一下后面的瘦个子。他和方脸大汉边走边谈。大汉名叫白玉山,今年二十八岁,家里只有一个年近六十的寡母,母亲最大的愿望是希望他能讨一房媳妇,添个丁口为白家延续香火。
“你跑黄包车(人力车的蓬盖多系黄色油布,形如面包,所以被叫做“黄包车”)几年了?”胡良绪问。
白玉山道:“三年了。”
“你每天给车主多少租金?”
“租金是一吊四十文,押金三吊。”
胡良绪算了一下:“那你一天赚下的多数给车老板了,自己落不了几个子儿。”
“是啊!我想换个事儿做,可又找不到其他生路。”
胡良绪通过白玉山了解到,越州现有三家人力车行,最大的叫“履泰益车行”,有六七百辆车;其次是“惠工包车行”,有两百辆车;还有一家“大同车业公司”,有百余辆车。越州城区长宽不过十几里,竟有人力车上千辆,车夫三千多人,比哪个行业的工人都多。
“你租的哪个车行的车?”
“履泰益。”
“我以后可以在哪里找到你?”
“就在你上车的地方,‘晓园'附近的街巷,我每天都在那里等客。”
走进晓庄酒楼,辛兰还没有到,柳文彬和胡良绪说着话。柳文彬说,他刚才和车夫聊了一会,瘦个子名叫胡友发,拉黄包车八年了,起早贪黑忙活着,居然养不活老婆娃子,老婆得了重病没钱医治,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她等死。
“良绪,受剥削和压迫愈深,反抗和斗争就愈烈,我们把越州的人力车工人组织起来,将是一支重要的革命力量。”柳文彬说。
胡良绪道:“是啊!我也感觉到了,我们要在越州搞‘工运',人力车行业是一个突破口。”
“老同学,我们俩想到一块儿了。”柳文彬激动地说。
“要干就立马干,今天晚上,我就起草一个关于越州人力车工人的报告,上交给省执委。”
“好,我们两人一起打夜工(加夜班)。”
到越州二十多天后,胡良绪和辛兰见过几次面,有时是开党支部会,有时是夹在她和柳文彬的缝儿之间。有一次,他以赵家女婿宝瑞最铁的哥们儿的名义,去赵府看望赵良雍和林氏,那天他留在赵家吃晚饭,饭桌上就老两口和胡良绪、辛兰四人。那是他离辛兰最近的一次,辛兰一改冷艳的性情,频频给胡良绪斟酒、夹菜。胡良绪发现,老两口看着他和辛兰,眼神有些迷离,也许,赵良雍和林氏根本就不知道有柳文彬存在,误把他和辛兰看作了一对儿。
胡良绪越来越受折磨了,他觉得自己已深深地爱上了辛兰,简直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这种无法说破的单相思,让他寝食不安。在明知柳文彬和辛兰恋着爱的情形下,他再去向辛兰表白,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也不符合他胡良绪的性格,要是换一个人比如柳文彬也许可以。他还得强忍着这种折磨,并且表现得不动声色,和柳文彬一起像兄弟一样紧密配合,共同做着革命工作。
经过一番联络和准备,在“共进社”的小礼堂里,中共越州特别支部成立了。由柳文彬、胡良绪、童辅之、刘季培、郑义、赵辛兰组成干事会,柳文彬任书记,胡良绪任副书记。“特支”成立后第二天,胡良绪就来到双桥镇,他担负着与双桥镇地下组织取得联系的任务。
现在,胡良绪心里只默记着一个店铺名和几句联络暗语,省执委给越州特支提供的仅有这些。胡良绪打扮成一个游人,头戴深灰色毡帽,穿着一件藏青色长袍,脚上一双皂色登山鞋,戴一副宽边墨镜,手里拄着一根花梨木拐杖,沿着双桥镇的石板街道,一家挨一家寻找,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家挂着“喜利来”招牌的茶点铺。
他看见宝瑞和辛梅好生激动。从新华大学毕业后,“岁寒三友”被拆分,因当时党的工作的特殊性(保守秘密),胡良绪和宝瑞、辛梅夫妇完全失去了联系,他甚至不知道他们被分派到了哪里。发自心底的思念在这一瞬化作泪水在眼里翻涌,好在有那副宽边墨镜遮挡,他才没有让宝瑞和辛梅看出异样。
“客官,你想要什么?”辛梅问。
由于顾客实在太少,而且进店的人多半只打一转就走人,压根儿就没有做成过几次生意。辛梅已习惯了对客人的冷淡,她不屑朝哪位客人多看上一眼,只是机械地打一声招呼。所以,没有认出这么一身打扮的胡良绪是再正常不过了。
“给我来一杯双份的姜汁奶茶!”
“没有双份的,只有单份的。”
“那就来杯单份的。”
对上了暗号后,辛梅难掩兴奋。“同志,你是从越州来的吧?”她轻轻地问一句。
胡良绪并不急着回答,他不紧不慢地取掉帽子和墨镜:“辛梅,你看我是谁?”
辛梅立即叫起来:“宝瑞,你看?谁来了?”
因工作上的事宝瑞正闹情绪,刚才胡良绪与他擦肩时,他就没有去注意,现在“岁寒三友”的“松”一下从天而降,让他一下子无所适从。
“良绪,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北风呀!”胡良绪道:“我从江北到江南,不是北风还能是什么风?”
“你在越州干得怎样?工人都组织起来了吗?”宝瑞问。
胡良绪道:“暂时还没有,不过已经见到了曙光,希望在明天。你们这边呢?农民协会建立起来了吗?”
“别提了!”宝瑞有点愤愤,他把胡良绪叫到一边,避开辛梅,把怎样与陈兴接上头,建立了双桥镇支部,任支部书记的陈兴怎样不听他的请求,执意要他去麦家堰发动群众等一揽子事讲了出来。胡良绪是宝瑞最好的朋友,宝瑞只跟他讲过米、麦两姓的恩仇。他替宝瑞分析一番后说:“陈兴不会是故意为难你吧?只不过是碰巧安排你去麦家堰。”
“我也是这么想的,因为我们米姓的家族史外人不可能知道。”说着宝瑞皱起眉头:“除非……”
“除非什么?”
“米、麦两姓的恩仇在清代所修的《越州府志》和《南安县志》都记载过,除非有人恰巧读过《府志》或《县志》,而且这人在我们组织里头。”
胡良绪宽慰宝瑞:“别想得那么复杂了,就是如此,陈兴也没必要给你小鞋穿,他没来由啊!”
“为了方便工作展开,我和辛梅都化了名,我叫聂政,辛梅叫白辛。我担心即便如此,到麦家堰去得频繁了,麦姓人迟早会扒出我的真姓实名。你想,要是麦姓族长知道是米姓族长的公子组织佃农造他的反,闹抗租减息,那岂不是让两大家族重开战事?”
胡良绪点头:“也不排除有这种可能。”
“算了,别再往下说了。我和辛梅好久没回越州了,不知我岳父岳母好否?”
“我去赵府看过伯父伯母。噢,提到这,我还有一事要和你讲呢!”
“啥事儿?”
胡良绪便讲了他在越州和柳文彬搭档,柳文彬是“特支”书记,他是副书记,郑义老师和辛梅的姐姐辛兰,都是干事会六个成员之一。另外,柳文彬正全力追求辛兰,而且大有把辛兰追到手之势。
宝瑞有些惊愕,柳文彬有钻营的本事他在省城就见到了,被任命为“特支”书记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柳文彬会把手伸向赵府,追求赵家大小姐辛兰。
“这事我要立即告诉辛梅,让她从中干预,说什么我也不能让他柳文彬当我的连襟。”
赶在“北伐”之前,“特支”联络上了分散在下面各县的八个支部,在“共进社”礼堂秘密召开了一次代表大会。柳文彬在会议上讲话:“根据‘省执委'的指示,我们下面各个支部要展开以下三项工作。第一,要支援和配合国民革命军‘北伐';第二,继续发展党员,组建更多的支部;第三,组织成立工会和农民协会。”
散会后,宝瑞和辛梅回到赵府。赵良雍理解年轻人追求进步,具有先进的思想,但是他并不知道两个女儿一个女婿都加入了共产党,并且有着党内职务。他和林氏还在为大女儿的婚恋担心,一家人在桌子上吃饭时,林氏还叨叨着辛兰就是没有辛梅省心,是要窝在家里吃老糙米(意即做老姑娘)了。平日辛兰一个人在家,她不理会林氏的叨叨,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吃完饭把碗筷一丢赶紧走人。可是今天林氏当着妹妹妹夫的面又叨叨这,她就忍不住要顶嘴。“你不让我吃老糙米,我也不打算吃老糙米,明天我就领个姑爷进门,后天你就整酒席把我给嫁了,你要省心就让你省心得快点!”林氏以为辛兰说气话,激将道:“好啊!你明天领姑爷进门,后天我跟你爹就挨家挨户发喜帖,我这双小脚走疼都欢喜。”宝瑞和辛梅知道,辛兰要领进门的姑爷是柳文彬,这在他们夫妇尤其是辛梅是不愿接受的,辛梅很早就认定柳文彬的人品不好,他追求姐姐绝不是真正爱上姐姐,听说柳文彬的家里已破产,说不定他是觊觎赵家厚实的产业。辛梅说:“妈,你就别催我姐了,婚姻大事非儿戏,对进我们赵家门的女婿要考验其人品,我姐又长得这么漂亮,不能随随便便拉郎配。”林氏道:“看你姐哪有闺姑(姑娘家)的样子?吸洋烟一根接一根的,男孩也没有她这么吸洋烟的。”辛兰立马来气:“我就爱吸烟怎么了?我给你找姑爷也要会吸烟的,不吸烟的本小姐还不要呢!”
林氏更是气得七窍生烟:“你吸吸吸,把家里搞得满屋子烟味,蚊子倒是熏得不敢进来,省得点檀香。”
“姐,你就别和妈闹气了,我们到绛帐公园去走走,散散心。”
辛梅拉着姐姐辛兰来到绛帐台公园。下午,游园的人三三两两,宝瑞跟在姐妹俩后面,他一进公园大门就东张西望,寻找胡良绪的身影,这是他和辛梅精心设计的套路。在双桥镇,胡良绪告诉宝瑞柳文彬在追求辛兰,又坦白说自己爱上了辛兰,爱得难以自拔。宝瑞把这事和辛梅说后,辛梅觉得问题很严重,姐姐可能被柳文彬的甜言蜜语给蒙蔽了,不知道柳文彬除了一张会说话的嘴,其他什么都没有。相比柳文彬,胡良绪的人品不知要好多少,正直、勇敢、忠诚、可靠……把这些词条安在胡良绪头上一点都不为过,而柳文彬身上只能安上相反的词语:钻营、虚伪、自私甚至懦弱、贪生怕死。他们俩设计怎样把胡良绪推到姐姐辛兰面前,让胡良绪替换柳文彬的位置。于是,夫妇俩商量出一个方案,这就是让辛兰这几天和他们(岁寒三友)一起玩,给胡良绪多接触辛兰的机会,他们夫妇俩在一旁撮合。如果成就了胡良绪和辛兰的爱情,不仅对辛兰本人,对赵家有好处,往大里说甚至对革命有利。
胡良绪很早就进了公园。这些日子他被情火烧得身心似焚,眼前总有辛兰的影子晃来晃去,就是在睡梦中这曼妙的身影也会出现,只是他想伸手去抓却怎么也抓不住。几年前他帮助宝瑞追求辛梅的时候,不理解宝瑞如何要那样疯狂,好像爱情大过于生命,他现在总算亲身体验了爱情的奇妙。胡良绪一个人进了公园后,想让自己头脑冷静一下,等会与辛兰见面时能保持一个好的状态,至少是一个清醒的状态。他爬上绛帐台,发现这里多了一座汉白玉雕塑,不用猜想就知道是马融的。在方形红色花岗岩基座上,镌刻着一段文字:“马融才高博洽,为通儒,教养诸生,常有千数。涿郡卢植,北海郑玄,皆其徒也。善鼓瑟,好吹笛,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居宇器服,多存侈饰。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胡良绪想着这段话的出处,是《后汉书》还是《东观汉记》呢?这座马融雕塑栩栩如生,好像这位通儒越过千年来到他面前,给他传道授业解惑。胡良绪一下跳出个人情感的圈子,想:“如若不是处于这个时代,如果不需要我革命,我胡良绪也会沉下心来研究学问,以我的勤奋好学和不差的天资,或许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文人吧?”
“良绪,你怎么在这?”
一个清脆的声音打断的思索,他转回头见辛梅和辛兰从台级爬上来。
“我经常来这,”胡良绪说:“来这里怀想在荆南中学的日子,怀想当初‘岁寒三友'在一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时光。”
“好巧!”宝瑞气喘吁吁从下面爬上来:“今天,我们‘岁寒三友'在这里不约而会,再来一次‘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只是多了我一个。”辛兰红着脸说。
宝瑞忙道:“不多不多,你叫辛兰,代表兰花。我们正好成为松、竹、梅、兰‘四君子’,也可称为‘岁寒四友'。”
他这句台词是经过事先设计打过腹稿的。
“‘岁寒四友'?好啊!我愿意加入你们的行列。”辛兰不再拘谨。
“来,我们四双手握在一起,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岁寒四友'了。”宝瑞说。
“好,有东汉通儒马融见证,我们‘岁寒四友'金兰结义,此生不离不弃。”胡良绪道。
四个人伸出手掌合在一起。
“为了拯救我们多灾多难的民族,好好干!”
“为了改造这畸形的社会,我们好好干!”
“打倒帝国主义,好好干!”
“打倒军阀列强,好好干!”
四人进入碑亭坐着,辛兰说:“你们刚才念的‘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是一大代表毛泽东的一首词,此君也是一介书生,可文字里面没有书生之气啊!”
胡良绪道:“我对毛君非常崇拜,想他在长沙读书时,署名‘二十八画生'的征友启事:‘今日我国正处危急存亡之秋,政府当局无一可以信赖,拟寻求志同道合者共同组织团体,以其自策自励及改造国家。凡对此有兴趣的同学,皆请惠赐大函,约期当面聚谈,以做进一步计划。'这一启事特立独行,表明毛君是敢废敢立之人。”
宝瑞说:“毛君对他的笔名'二十八画生'的解释是:'二十八画生者,长沙布衣学子也。但有能耐艰苦劳顿,不惜己身而为国家者,修远求索,上下而欲觅同道者,皆吾之所求也。故曰:‘愿嘤鸣以求友,敢步将伯之呼。',可惜我等当时还小,没能响应毛君的启事,和他一道‘指点江山,激扬文字'。”
辛梅道:“有雄才大略者,毛君等人也!”
海聊了一通时事政治后,辛梅转换了话头:“姐,我想给你介绍个对象,你看良绪怎样?”
辛梅的单刀直入不仅让辛兰吃了一惊,也让胡良绪好生尴尬。辛兰甚至脑海里空白了一下,不过她很快就回复到了正常,因为按她妹妹辛梅的性格,这么直来直去是再正常不过了。
辛兰“嘻嘻!”地笑,一双丹凤眼看向胡良绪。
辛兰笑足了,才说:“你不是比我小几岁吗?做我弟不更好?我可不想找一个小我几岁的男人。像我这样的大小姐,呼呼啦啦惯了,小男人可满足不了我的胃口。”
辛兰的话看似漫不经心,却把胡良绪拒绝得一干二净,连让他表白一下的机会都没有给。
辛梅再一次单刀直入:“姐,是不是眼下有人在追求你?”
辛兰从手提包取出“仙女牌”,习惯性地用纤纤手指弹了弹,叨一只在嘴上,划火柴点燃,吸了一口后吐出一个烟圈:
“是,这人就是柳文彬,我们很谈得来,他的性格很适合我,我答应妈明天给她领女婿上门,要领的就是柳文彬。”
“啊?”
辛梅轻轻地叫一声。两姐妹在优渥的家境中长大,都被父母娇宠出来了任性,辛梅知道,无论她说什么,都改变不了姐姐在情感方面的选择,改变不了姐姐已认定柳文彬的事实。不过,辛梅不甘心让姐姐就这样被柳文彬俘获,她还想争取一下:
“姐,我奉劝你一句,柳文彬这人不算什么好人,我们在新华大学同过学,在旅省同乡会也共过事,此人……”
辛兰打断妹妹:“你别说了,我知道你下面要说什么,虚伪、会钻营、花言巧语、巧舌如簧、动机不纯,等等等等,在我看来这些都是不实之词,是你们强加给柳文彬同志的。”
见两姐妹起了争执,宝瑞连忙出来劝和:“好了好了,你们两姐妹别争吵了,松、竹、梅、兰‘四君子’好不容易聚会一次,不必为了个柳文彬搞得心情不愉快。姐呢有她的恋爱自由,我们不便从中干预,至于柳文彬同志是个什么人,人品究竟怎样,现在还不好下结论,只有通过时间去证实。”
胡良绪也说:“时间会证实一切的。”
他还有下半句“时间也会证实我对你赵辛兰的真爱”,他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塞回去了。
本该是愉快的聚会因此而草草收场,首先是辛兰一个人拂袖而去,宝瑞和辛梅夫妇与胡良绪道别后也走出公园,独留胡良绪一人在绛帐台。他一遍遍给马融雕像行注目礼,一遍遍地坚定自己的信念。事业、爱情、婚姻、家庭,甚至于国家民族的未来,只要有坚定的信念和不屈不饶的意志,理想就一定会实现。这个年轻人眼含泪光,并不是为自己恋爱失败而伤心,而是因为身处逆境时还满怀信心而激动。
当然,即使他站在高高的绛帐台,身边伴着一千多年前的大经学家马融,他也不可能有先知先觉看穿将来的能力,他不知道命运会作出如何的安排。
“人生如黑夜行路,只有心怀光明的人才会看到前途。”他默默地吟诵着。
在大革命失败后,柳文彬就信心动摇暗中投靠了国民党越州市党部主席钱均瑶,而作为国民党特务继续潜伏在共产党阵营中,几年后在苏区帮助陈兴搞“肃反”,借陈兴之手残忍屠杀了几千名红军将士,宝瑞和辛梅夫妇也险些被他报复杀害。抗战时期他公开投日,成了日军在越州地区的“第一耳目”,后新四军挺进中队队长胡良绪、石(石林县)南(南安县)华(华荣县)中心县委书记米宝瑞和妇救会会长赵辛梅组织“锄奸队”,让赵辛兰以商量婚事为由把柳文彬约到晓庄酒楼,早已埋伏在酒楼四周的锄奸队员将柳文彬的几名卫士缴枪,而后将越州最大的汉奸柳文彬活捉,在抗日根据地群众大会公审后枪决。
辛梅本想在父母面前施加影响,反对姐姐辛兰带柳文彬进赵府的,被宝瑞给劝住了。宝瑞说:“爹和妈这几年都在为姐姐的婚恋操心,现在姐姐好不容易找了个对象,中意不中意让两位老人自己去判断,没必要你去搅和,说不定还起到相反的作用。”辛梅想想也是,一切顺其自然,毕竟谈吐柳文彬的人品只是他和宝瑞的看法,没有实质性的东西可作辅证。
可是,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柳文彬来赵府几回后,两位老人不仅是看不惯,而且极其反感,坚决反对大女儿找这样一个姑爷。赵良雍从柳文彬的言行举止及种种做派看出来某些问题,预见此人如做了赵家姑爷,对赵家和大女儿辛兰本人都会有一些风险。一天,赵良雍把柳文彬叫进自己书房,他是百忙中抽出时间和新进门的姑爷聊几句,了解一下未来女婿的家世。柳文彬却不直接作答,而是旁顾左右而言他,可能是自卑心理作怪,羞于说出自家生意破产之事。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夸夸其谈,炫耀自己有多少学识,习惯性地摘录马克思《资本论》里面的名句,什么“资本来到世间,每一个毛孔里都流着肮脏的血液”等等,听得赵良雍眉毛皱起,他不耐烦地打断柳文彬滚瓜溜熟的背诵:“你只适合当职业革命家,不宜完婚,更不宜娶我女儿辛兰,你要是娶了我女儿,怕最先被你革掉的就是我和她妈的两条老命。”
辛梅知道父亲对柳文彬的看法后,向宝瑞得意地说:“当初你和胡良绪介绍柳文彬入党时,我就持强烈反对的态度,说此人除了会钻营其他什么都不是。我还说我从小跟着我爹在商道接触了各种嘴脸的人,我爹教会了我识人术,现在你相信了吧,我爹对柳文彬的看法和我一模一样,我和我爹父女连心。”
林氏不待见柳文彬是在一些细节上,柳文彬没有吃相,在饭桌上一个人占着八仙桌的一方,夹菜时不讲究长幼有序,见到自己喜欢吃的就率先下箸,喝汤的声音很响,看上去就是个种田的庄稼汉。尤其是反感柳文彬吸烟,柳文彬每次来到赵府,就和辛兰关进小屋子里不出来,有一次林氏推开他们的房间,只见里面烟雾缭绕,两人像神仙一样坐在躺椅上吞云吐雾,比赛着吐烟圈。林氏当时就来了气,呵斥辛兰道:“有你一个吸烟的女儿还嫌不够,还给我领回来一个吸烟的姑爷,那好,你们以后什么产业都不要,让你爹给你们盘个洋烟铺子就行了。”
“岁寒三友”见面后说起柳文彬,胡良绪道:“柳文彬不是会装腔作势吗?看来这次是把自己给作死了。”
辛梅不无忧虑地说:“可是我姐死活不依,找我爹妈吵闹,说此生非柳文彬不嫁,要不以后再不能催她成家。”
宝瑞道:“有我岳父岳母的坚持,柳文彬是不可能做赵家的姑爷了。不过,辛兰的大小姐脾气是改不掉的,以她的性格会一直杠到底。良绪你……”
胡良绪知道宝瑞要说什么,打断他的话:“不,我也要坚持,坚持就是胜利,我要以实际行动来证明我对辛兰的爱,我在这里发誓,此生非辛兰不娶,日后你们俩做见证吧!”
“那你又何必呢?爱而不得有多苦?”辛梅说。
“你姐会认清柳文彬这个人的,她会从这段感情迷途中走出来,只要我一如既往地爱她,她总有一天会接受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