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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革命青年

作品名称:家族史      作者:茂华      发布时间:2024-08-20 17:16:25      字数:16517

  这一年年底,趁辛梅和宝瑞放了寒假,赵良雍打算把两个娃子的婚事给办了。林氏比赵良雍心里更着急,两个娃子是自由恋爱,又常年在一起,如若不催着给他们完婚,倒是闹出个未婚先孕,老头子商会会长的脸面往哪里搁?林氏让媒人把话传到米府,敦厚自是欣然同意,他结上了这么一个好亲家,巴不得早点给宝瑞成婚省心。于是支排着给赵家过一份厚重的彩礼,订好儿子的婚期。赵良雍呢?不会计较彩礼的多少,只是礼行事大,该讲究的还得讲究。见了米府给的大礼,自是眉开眼笑。他给米府的回礼更为厚重,但是提了个要求,宝瑞和辛梅婚后住在赵家,以后添了孙子一半姓赵,一半姓米。敦厚很是理解,赵家只有两个女儿,总得有后人接续香火。
  辛梅一回到家,就见府上里里外外热闹,一府子下人忙着她的婚事,娇嗔着和林氏说:“妈,我可没有想着这么早就嫁人,我姐大我几岁,你怎么不让我姐先出嫁?”林氏脸子一沉:“就你会挑筋!知道我哪根筋疼你挑哪根,你姐是成心要把我跟你爹急死,难不成你还想添把柴?”辛梅笑着说:“我不想这么早成家,想在你身边多服侍你几年呢!”林氏道:“服侍你娘的脚,你像个野娃子撒着脚跑得远远的,让我跟你爹见不着人影。”辛梅拉着林氏手臂:“我现在不是回了吗?”
  娘俩的斗嘴让赵良雍听见了,道:“完婚了你就好好待在家里,给你妈做个伴儿,那个学你别上了!”
  辛梅急了:“那哪成?你不让我上学,这婚我就不完了。”
  “女孩子家家,终究是要相夫教子,过年后我教宝瑞学生意,你就安心在府上打理内务。”
  辛梅撒着娇:“爹!我和宝瑞书没念完,我们还得去念书。宝瑞把书念够了,才更有出息嘛!”
  赵良雍笑道:“就知道拗不过你!好歹还有一年就念完了,就让你们去念吧!”
  年初,由“岁寒三友”胡良绪、米宝瑞和赵辛梅发起,在青龙巷十一号成立了“越州旅省同乡会”,所有在省城的越州籍学生和教工都参加了同乡会,选举柳文彬、胡良绪为正副会长。后来,同乡会逐渐成为研究马列主义的群众团体,定期组织学习马列学说,探讨社会主义,并要求成员利用星期天和节假日上街宣讲。
  为什么同乡会的发起者、“岁寒三友”的“竹”“梅”没有选为会长,“松”也只当选副会长呢?这里面有个插曲。在新华大学越州籍学生中,结过婚两口子在一起求学的,只有米宝瑞和赵辛梅。他们租住在离学校很近的一条巷子里,这条巷子比较深幽,尤其晚上路灯昏黄不明,作为女生辛梅如果不和宝瑞一起,是不敢一个人走在巷子里的。但是,当初“岁寒三友”约法三章过,在学校他们不公开各自的家庭出身,辛梅又和宝瑞约定,不公开他俩的夫妻关系。平时上课和课外活动都各做各的,连碰面说话也很少,只放学后在巷子口会合一起走进巷子回家。
  赵辛梅的长相和气质在新华大学绝对百里挑一,自然会引起男生的爱慕,有胆大的给她写情书和递纸条子,辛梅看也不看一眼就丢进垃圾桶。一般人见辛梅不搭不理,更不回信,受到一两次冷遇就放弃了,可偏偏有一个叫陈兴的缠上了辛梅,写了五六封情书不说,还盯梢辛梅的行踪,他暗中跟着辛梅出了学校到了巷子口,见辛梅挽着宝瑞走进巷子里去,顿时热血上头。由这个陈兴领头,把辛梅和宝瑞是已婚夫妻,包括“岁寒三友”的家世都刨了出来。整个新华大学都传遍了,原来赵辛梅是越州商会会长的千金,米宝瑞的父亲是南安县有名的大财主。对宝瑞和辛梅已结婚无可非议,那年头结婚后继续学业的也有不少,但故意隐瞒出身给他们的亲和力打了折扣,很少有人像以前一样与他们这么活络了。又恰至同乡会成立,在进行民主选举时发起人宝瑞被落下,选了另一个比较活跃的柳文彬当会长。
  同乡会有三名党员,就是“岁寒三友”的胡良绪、米宝瑞和赵辛梅。
  中国共产党建立后,后来成为中共卓越领导人的某老常到新华大学活动,发展党的组织。恽代英、施洋是最先发展的党员,此后,各学校也有了党的组织活动。新华大学教员李元昊是一名党员,越州籍学生经常到李元昊家里去,在那里阅读《向导》等革命刊物。受李元昊影响最大的是“岁寒三友”,李元昊见“岁寒三友”进步最快,就将三人介绍给了恽代英。此后,“岁寒三友”和恽代英常有接触,关系很好。不久,恽代英发展“岁寒三友”为中共党员。
  一个星期天的上午,“岁寒三友”带领同乡会十多人在省督军府门前发表演讲,揭露北洋军阀出卖领土主权以及军阀混战给国人带来的深重灾难,动员工人、农民团结起来,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反对北洋军阀政府,把外国佬赶出中国。这时,一队警察以“扰乱民心、煽动闹事”为由,妄图用武力阻止“岁寒三友”的演讲。“岁寒三友”不顾警察的威胁和阻扰,毫不畏惧地质问他们是不是中国人,为什么容许外国人在中国土地上胡作非为,却不容许中国人发表有良心的讲话。警察被问得目瞪口呆、哑口无言,只好灰溜溜地走了。这次演讲不仅没有被冲散,而且听众越来越多。
  此后,“岁寒三友”带着同乡会成员进行了多次演讲。每逢重大纪念日和集会游行,同乡会就将印好的传单发给民众进行宣传。通过这些活动,同乡会成员经受了锻炼,积累了斗争经验,坚定了革命信念,有几名成员要求加入党组织。
  可是,“岁寒三友”却为发展党员的事产生了分歧。说分歧,实际上是赵辛梅反对胡良绪让柳文彬和陈兴二人入党。
  这天,在宝瑞和辛梅的租住处,辛梅和胡良绪发生了争论。
  “你反感陈兴我可以理解,陈兴曾经纠缠你,在学校散布不利于你的言论,他的人品值得打问号,可是你为什么反对柳文彬入党?作为同乡会会长,不让他入党合适吗?”胡良绪对辛梅道。
  “要说这二人,我更看不起柳文彬,他是个笑面虎,对人不真诚,让他入了党,以后对组织也不会忠诚。”辛梅说。
  “哈哈!我的赵二小姐,你什么时候学会这样看人了?”胡良绪笑道。
  辛梅说:“你没见柳文彬嘿嘿笑的样子,那就是一副有意讨好人的神情,天生的奴颜媚骨,这样的男人我就是瞧不起。接纳这样的人加入组织,对组织有弊无益,这样的人除了会钻营,没有其他任何优点。”
  “你的分析也许有道理,但这是革命,革命需要更多人参加党的组织好,不能因为你个人的看法而否决一个人的进步,不让他加入党的组织。”
  “反正我是坚决反对让柳文彬入党,你如果执意要接收他为党员,你迟早会后悔的,这样的人迟早会给革命带来损失。”
  “你反对的理由不充足。”
  辛梅道:“我从小跟着我爹在商道接触了各种嘴脸的人,我爹也教会了我识人术。除了缘于我爹教给我的经验,我还有一种出自内心的直觉,此人不会是好人。”
  “那……凭你的直觉,宝瑞是你值得托付终身的人啰!”
  胡良绪的诙谐把紧张的气氛缓解了。辛梅也笑起来:“还别说,我还真喜欢宝瑞这一副永远天真的样子,至少比你的假装严肃要强。”
  “哈哈!我的赵二小姐,我胡良绪哪里不对,让你认为我假装严肃?”
  “你就是!”辛梅道:“我说你假装严肃,你就是!”
  “那你得说说理由。”
  “在旅省同乡会,柳文彬才是正会长,你只不过是副会长,他柳文彬见人三分笑,谁也不得罪,老好人做到底,而你却摆出一副木头脸,不是假装严肃是什么?”
  “好好好!你说我假装严肃就假装严肃,我们现在说正事。我们三人是党小组成员,我们现在来表决柳文彬入党的事。”
  “怎样表决?”
  “三人举手,以二对一,少数服从多数。”
  “你是党小组组长,你说了算,表决就表决吧!”
  辛梅没有想到,宝瑞举了手,二对一,辛梅成了少数,只能保留个人的意见。
  “你!你!你!”她指着宝瑞,气得不行。宝瑞坐在床上,她索性用拳头连连捶打宝瑞的胸背,宝瑞只有赔笑脸。
  宝瑞送胡良绪下楼,走在黑暗的巷子里。
  胡良绪调侃道:“你回吧!辛梅会把气撒到你身上。看来,今晚她是不会让你进她被窝了。”
  来新华大学初始,辛梅不是和宝瑞住在一起,那时在胡良绪的穿针引线下,他们刚确定恋爱关系。由于校舍有限,四十多名女生挤住在五间宿舍里。辛梅与另外七个女生合住。屋子里只有四张床,得两个女生合睡一张床。不用说,能上得起大学的女孩子肯定家里有些底子,从小养尊处优的,初始离家对如此环境很不习惯。辛梅开初对这种集体生活还有点新鲜感,但很快就被不习惯占了上风。她闻不惯这么狭小空间散发的气味,尤其那个与她合一张床的女生睡觉不安分,打呼噜不说,还有几次半夜掀开被子让她也跟着着凉。辛梅实在忍受不了了,就想到学校外面租住,而学校是不允许女生在校外租住的。宝瑞找胡良绪商量,胡良绪说:“不是有走读的吗?让辛梅申请走读不就行了。”宝瑞道:“走读生都是家在附近的,辛梅哪够申请走读的条件?”胡良绪问:“你和辛梅谈得怎样?”宝瑞说:“她答应和我处对象了,并且得到她爹妈的同意。”胡良绪道:“这就成了,我们三人都去找校长,我帮你们证明你俩是夫妻,你就可以陪着辛梅在校外租住了。”宝瑞说:“嘻,我们八字还没有一撇,怎好说我和辛梅是夫妻?那不是在明着说假话?”胡良绪道:“未婚夫妻算得上吧?这是唯一的没办法的办法,我也只能给你想辙到这儿了。”宝瑞和辛梅说了,辛梅直摇头。又过了几天,两个女生居然在宿舍里骂架,辛梅好心劝架,却遭到其中一个的攻击,她和那女生吵了起来。辛梅心里委屈极了,这哪是念大学的新女性?这样继续下去,她也要变成无知无识的野蛮人了。说什么她也不能呆在那间宿舍了。她抱着试一试的心理找到校长陈实,也不敢欺骗校长,将实情和陈实说了。陈实是个少有的开明人士,同意辛梅和宝瑞在校外租住,并且表示要改善学生的住宿条件,好好整顿宿舍纪律,末了他对辛梅说:“我不说如此做有伤风化,但你得自重,要是未婚先孕,我只能劝你退学了。”
  辛梅给宝瑞约法三章就是这么出台的。辛梅对宝瑞说:“第一,你我各有一间卧室,你不能随便进我的屋子;第二,你不能告诉其他同学我们是什么关系,在学校你也少和我说话,表现得很自然;第三,做清洁、洗衣等家务活你得全包了。”宝瑞一一应承。胡良绪陪着他们找到了房子,帮他们安顿下来。
  女孩子总有表现得弱势的时候。辛梅不敢一个人走进深巷,每天下了晚课,她得和宝瑞在巷子口汇合,然后一起回租住处。一天夜里突然雷电交加,窗户上好像有一个个恐怖的影子,辛梅心里害怕,她把宝瑞叫到她的屋子,但是要宝瑞离床四尺。宝瑞在椅子上坐了一夜,守护辛梅入睡。一天也是睡到半夜,辛梅一声惊叫闯进宝瑞的屋子。宝瑞从梦中惊醒,纯属条件反应抱住了辛梅。辛梅在宝印怀里颤抖,说她屋里有耗子。等缓过神来,发现自己只穿着贴身小衣和宝瑞抱在一起。她一把推开宝瑞:“你欺负我!”宝瑞满是委屈:“是你先抱我的!”辛梅道:“我先抱你,你也不能抱我!”
  他们结婚之后,约法三章依旧起效,辛梅不让宝瑞碰。宝瑞说辛梅强势。“女人以强势抵消自身的弱势!”辛梅说。“你适应不了我,可以与我解除婚姻。”
  实际上,这种煎熬是双方的,辛梅又何尝不想把自己给宝瑞。“耗子事件”之后,她对宝瑞的依赖越来越强了,女孩的娇弱在一点点地释放。她还是不准宝瑞随便进出她的屋子,但是她经常在宝瑞屋里和宝瑞说话。他们除了聊革命前景和国家的前途,也聊个人理想和“小家”的愿景。他们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要聊到睡意袭扰辛梅才回到自己屋子。有一天聊着聊着辛梅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宝瑞嗅吸着从辛梅发丝间、口鼻里散发的少女的馨香,心头躁动不已。他不想叫醒辛梅,害怕辛梅醒后离开他,他在一张纸片上留言:“就在这睡吧?我的小宝贝!”辛梅醒来后看着小纸片,怔了半晌,拿起笔在纸片上写道:“不行。”然后迅速起身走出屋子。
  毕业临近的一天,辛梅请假没去上课。宝印从学校回来,见桌子上摆好了菜碟,足足有十样菜,还有一瓶酒。辛梅腰里系着围裙,看样子这些菜是她下厨做的,他惊奇问:“你会烧菜?”辛梅笑道:“凑合着吧!我在家里跟厨娘学过。”宝瑞说:“今天啥好日子?你做这么多好吃的。”“你猜!”宝瑞想了想,没想起来什么。“傻瓜,你看这——”辛梅手指上戴着一枚银戒指,宝瑞兴奋道:“定情纪念日,三年了,我们在一起已三年了。”
  他想起三年前的今天,逃婚出来的他身无分文,学费和生活费靠辛梅和胡良绪接济,他省下一个月的早餐费,买了一只银戒指送给辛梅。想到这,他激动地抱住辛梅:“委屈你了!”
  辛梅睁着大眼睛:“我没有觉得委屈呀!你心里装着我,就是给我一个草戒指我也喜欢。”
  她给宝瑞倒上酒,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今天,我想和你喝交杯酒!”
  宝瑞眼里冒着泪花:“梅!”他叫了一声,看见辛梅眼睛也潮湿着,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了。
  喝过酒,辛梅脸上泛着红晕:“从今晚起,我们正式成为夫妻。”
  宝瑞才发现,他的卧室没有了床,被辛梅布置成了一间书房。而辛梅那间屋子里,床上换了大红的床单被套,枕套上绣着鸳鸯戏水。
  和辛梅的第一次恩爱,将会永远铭记在宝瑞的脑海。几年后在苏区“肃反”中,这对革命夫妻双双被当作了“改组派”,宝瑞在关押他的一间黑屋子里想起这一个让他刻骨铭心的“新婚”夜晚,对妻子辛梅心疼不已。
  “你……好吗?”
  亲热过后,两人紧紧相拥着,辛梅问宝瑞。
  “好!你呢?”
  “傻瓜,你好我就好!”
  
  宝瑞打来一盆热水,让辛梅把脚泡进水中,他给辛梅轻轻地揉着脚。
  十多天前他们在街头演讲时,受到警察冲击,辛梅的脚被人踩伤,宝瑞每天给她一边搽药一边揉搓。
  “我也不让你白替我揉脚,等会你刻钢板印传单,我来给你整理文章,《赤声》又到出刊的时候了。”
  越州旅省同乡会成立不久,就创办了《赤声》月刊,宣传进步思想,传播马列主义。《赤声》月刊在恽代英开办的“时钟书社”公开发行。米宝瑞负责编辑,辛梅给宝瑞搭手,宝瑞选好要上刊的文章后,交给辛梅修改错别字和纠正修辞错误。
  辛梅的反对,当然没能阻止柳文彬和陈兴入党。党小组从三人变成五人,组长仍旧是胡良绪。此后党小组开会,辛梅以各种理由没有到会,会议讨论的内容由宝瑞给她传达。
  这天,是同乡会每月一次例会的日子,青龙巷十一号礼堂里聚集了近七十人。讲台上,柳文彬激动地说:“同乡们,就在昨天,我们的家乡越州又爆发了反帝爱国斗争。”
  他把手中的报纸扬了扬:“这是四月二十五日《晨报》,以《日军在越州行凶,为检查日货事,开枪射击我多名学生》为题报道:‘越州商学各界为旅大及二十一条的问题组织抵制日货监视团,码头工人、店员、教工和学生,对日本商品巡回检察,不准装有日货的轮船靠岸,对各个堆栈、仓库所存日货一律查禁、封存并施行销毁……一艘日本货轮停泊于越州港时,该处学生以此时正在抵制日货期内,特派检查日货队登船检查,船上水手抗拒不允搜查,且立发信号,召炮舰陆战队速来越州。陆战队开到时,不问情由,立向我国学生开枪射击,多名赤手空拳学生被残伤,大批工人市民赶来,合力进行斗争,一时交通断绝,日本货轮之船员终未能登岸……'”
  念完报纸,柳文彬宣布:“同乡们,家乡爆发了激烈的反帝爱国运动,让我兴奋不已,我决定提前结束学业,早日回到越州参加家乡如火如荼的反帝爱国斗争。”
  柳文彬离开省城后,胡良绪任同乡会会长,增加了两名副会长:米宝瑞和陈兴。柳文彬之所以退学,明里是受省党组织的派遣,回家乡越州从事地下活动,秘密发展党的组织,暗里还有另一个原因,他父亲的生意受买办资本挤兑破产了,再也供不起他在省城求学的开销。
  放暑假回越州后,“岁寒三友”第一时间就到荆南中学去找郑义老师。
  “老师,您写的文章我们读了,真有气势。”胡良绪说。
  去年五月,荆南中学的学生发起抵制日货,反对帝国主义、反对袁世凯签订卖国条约的爱国斗争。他们高举“发扬‘五四'运动革命精神!”“坚决抵制日货!”“打倒帝国主义!”“废除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的红绿旗帜上街游行,高呼口号,散发传单。越州当局派警备队驱赶、殴打学生。愤怒的学生们冲进衙门,痛打了越州市长孙某某。北洋军阀驻越州的一个团闻讯赶来,面对荷枪实弹的反动武装的威胁,学生们威武顽强,毫不屈服。学生们的爱国正义斗争得到校长朱和福和进步教师的支持,教导主任郑义以学校名义写了一篇文章,指责政府当局无理压制学生的爱国行动,揭露他们官商勾结贩卖日货的可耻行径。学校将文章印成传单,在大街上散发。越州城其他学校的学生也上街游行,声援荆南中学学生的爱国行动。
  胡良绪说的就是郑义的这篇文章,他在省城看到的是传单,落款是荆南中学,不用猜他就知道是出自郑义老师之手。这份传单被同乡会成员传看后,极大地鼓舞了大家的斗争热情。
  “是吗?”郑义笑道。
  “老师的文章论据充分,据理力争,文字简洁有力,简直是一份向腐败政府宣战的檄文。”宝瑞说。
  “哈哈!过奖了过奖了。”
  一年多没见,郑义老师像是老了许多,也瘦了许多,额头上又添了几条皱纹,但是精神非常好,笑声很爽朗。
  “看到你们进步这么快,我心里真高兴。中华民族的前途和未来,需要更多的热血青年起来进行斗争。”
  郑义接着讲了荆南中学现在的情况,当初开除胡良绪、宝瑞和辛梅的校长被学生赶走了,新任校长朱和福很开明,校园内有了民主空气,并且朱校长很支持学生们的反帝爱国行动。
  郑义说:“赶走原来的反动校长,这是进步学生、教员坚持不懈斗争的结果。”
  他朝厨房里看了看,低声道:“我除了是荆南中学的教导主任,还有个秘密身份,是党在虎东地区的实际负责人。这事儿你们师母都不知道。走!我们去校园找个地方说话。”
  四个人走出书房,见他们要出门,师母喊:“饭快要好了,你们别走太远啊!”
  郑义说:“这屋子太小了,我又想吸烟,就去外面吸吸新鲜空气。”
  教师宿舍前面有个林子,一条石板道通向林子中间一个凉亭,他们来到凉亭坐下。
  胡良绪高兴道:“郑老师,您是虎东地区负责人,太好了,我们三人接受您的领导。暑假有这么长时间,您看我们能利用这段时间做些什么?其实,我们三人来找您,就是来征求您的意见的。”
  郑义想了想说:“理论你们都有了,但是还没有实践,你们不如到虎东地区去实践一下,只是那里条件很艰苦,要考验你们的革命意志。”
  宝瑞说:“您说说那里是什么情况,我们去做什么具体工作。”
  郑义看了看辛梅:“你们两个男孩子去可以,我看辛梅就算了吧!”
  辛梅连忙说:“郑老师,我也要去!这样的锻炼机会我不能落下。”
  郑义对辛梅笑道:“那里是乡下,见到的人大都是耕田犁地的农民,还要与赃官甚至地痞打交道,你是城里长大的,又是个女娃儿,你去那里不合适。”
  辛梅说:“怎么不合适?革命就要有坚定的意志,越是条件艰苦的地方我越要去!”
  宝瑞替辛梅说话:“老师,就让她去吧,有我和良绪照顾她,应该是没有多大问题的。”
  “好吧!”郑义说:“是这样的,我受党的安排接管虎东地区以后,在那里秘密发展了两名党员,这两人都是我的学生,一个叫鲁先炳,从北京朝阳大学毕业,现在弥陀寺两等小学任教;另一个叫周乃健,在荆南中学念完书回家办私塾,由这两人发起成立了虎东学会,成员大都和你们一样寒暑假从外地回乡的学生。去年夏天,鲁先炳以虎东学会名义组织了个‘清算局',主要针对越州财政局在弥陀寺设立的钱粮征收处。由于农民大多不识字,征收处常常浮算多收盘剥农民。‘清算局'与征收处针锋相对,凡农民完粮,要先由‘清算局'算一遍,再拿条子去完粮,堵塞了征收处多算浮收盘剥农民的不法行径。”
  说着,郑义从上衣口袋取出纸和笔,写了一封介绍信,要“岁寒三友”拿着介绍信去找鲁先炳。
  虎东地区有一个大寺庙,叫弥陀寺。大殿左边的屋子门口挂了块木牌,上写“虎汛东区清算局”。大殿右边的几间屋子也挂有木牌,上写“虎汛东区钱粮征收处”。“岁寒三友”走到“清算局”门口,问鲁先炳先生在不在。
  “在,我就是。”有个男子走出来。
  “你就是鲁先生?我们来报到的。”胡良绪掏出郑义老师写的介绍信。
  鲁先炳二十五、六岁,络腮胡子,黑脸,长得矮壮敦实,上身穿着白色汗搭儿,下面穿着深蓝色半腿裤,手里拿着一柄油纸扇,看上去不像个教书先生,更像一个庄稼汉子。
  朝屋子里看去,里面有一张桌子和几条板凳,桌子上除了算盘笔纸,还有一个茶桶和几个搪瓷杯子。
  “快进来坐!快进来坐!”
  鲁先炳看了介绍信,把三人往屋里让,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茶。
  “就您一个人?”胡良绪问。
  “来这工作的人都是义工,没人给付工钱的,吃住安排在两等小学堂里,今天来上工的共有六人,这不中午太阳大,也没有几个来交粮的,我就让他们先去吃饭休息了。”鲁先炳笑道,露出两颗大板牙,他脸上有几分农民的憨厚。
  这天气实在热得不行,胡良绪和宝瑞穿着短袖衫和西装短裤,尚且背上已汗湿了面盆大一块。辛梅是个女性,不敢学男生一身短打扮,她穿着一件白底素花旗袍,料子很密实,散热效果自然不太好,她额头上沁出人丹丸一般大的汗珠儿。
  鲁先炳倒也活络,把自己手里的油纸扇给辛梅。
  “只是,我们这儿不适合女生……”
  胡良绪见他吞吐着,知道他想说辛梅一个女子住宿不方便:“没事,这一对是夫妻,给他们安排一个单间就行了。”
  “好!好!眼下放了暑假,小学堂里空出了两间宿舍,正好安排你们三位。”
  一会儿那六个人来上工了,都是二十左右的青年,都和鲁先炳一样打扮,上身穿着汗搭儿,下身穿着半腿裤,手里一柄油纸扇,而且脸都被太阳晒黑了。辛梅不觉暗暗好笑,可能这种穿戴是虎东地区的特征,这些人在外求学时穿着校服,与城里学生没有区别,一回到家就入乡随俗了。
  那六个青年呢,对这三个肤白肉嫩的城里人有陌生感,看他们的眼光怯生生的。尤其是对辛梅,他们不自觉地闪躲着,生怕不小心碰着了这个漂亮女生,以免引起不必要的尴尬。辛梅觉得浑身不自在,为了打破这种局面,尽快融入这个临时组成的班子,她得主动找他们说话,打破这种人为形成的僵局。
  “我叫赵辛梅,这位是胡良绪,那一个呢是我丈夫米宝瑞,我们都是新华大学的学生,还有半年就毕业了。你们可能对我们的姓名不太熟悉,但是提到当年在荆南中学被开除的‘岁寒三友',你们就可能有点印象了。”
  辛梅这么一说,起到了立竿见影的效果,六个人——不,是七个人,包括鲁先炳——立刻朝他们三人投来惊奇而后是惊喜的目光。
  “原来你们是‘岁寒三友',知道知道,多有得罪了,你们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岁寒三友'?当初带头查禁日货的就是你们三位,哈哈!你们名声可是传得远啊!”
  “失敬失敬!没想到在这儿见到了三位?欢迎‘岁寒三友'和我们一起成为同一战壕的战友。”
  鲁先炳与胡良绪和宝瑞握手:“你们不早说,要知道你们是‘岁寒三友',说什么我也不敢慢待三位。”
  “我们没有觉得被慢待啊!”辛梅朝鲁先炳伸过手去,笑道:“怎么?你不和我握手,难道还有性别歧视吗?”
  鲁先炳只得把辛梅的手握了一下,憨厚地笑着,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来来来!大家都一一作下自我介绍。”
  “岁寒三友”的主动让气氛一下活跃起来,六个人都介绍完自己后,在胡良绪的建议下,大家都伸出手来,把手挽到了一起。
  “为中国,为民族,为家乡父母兄弟,也为个人理想抱负,同学们齐心合力,干!!!”
  “干!!!”
  “干!!!”
  “干!!!”
  下来完粮的农民陆续走进“清算局”,这些乡亲衣衫破烂,一手抹着脸上的汗珠子,一手递上自己的地契。因“岁寒三友”加入,从下午起,“清算局”做了重新布局,主要工作由“岁寒三友”担任,其他人维持秩序。胡良绪和宝瑞一人一把算盘,人多时两把算盘同时开算,人少时胡良绪初算,宝瑞复算,把算好的数字报给辛梅。辛梅用笔纸写好条子,把条子交给乡亲,乡亲拿着条子到对面的钱粮征收处完粮。
  这“算”起来也并不简单,因为“田”和“地”是分开算的。“田”是指种稻子和麦子的水田,“地”是指种高粱、大豆、芝麻和棉花的旱地。“田”和“地”的完粮标准是不同的。而“田”分甲乙丙三等,“地”更是分“甲乙丙丁戊”五等。越州一带属丘陵,田地以小块平地和梯田为主,兼有山地和洼地,这就给土地的等级带来很大的分别。甲等田是指面积较大较平整的水田,这种田相对来说比较肥沃,且便于耕作,产量也比较高;乙等田面积和墒情比甲等田差,但是比丙等要好;丙等田则是指洼地、冷浸田,容易遭受水淹,就是不被淹也是产量不高。甲等旱地可亩产二、三担籽棉,最差的戊等地是指开荒出来的山间隙地,有的只有一丈来长几尺宽,种点耐旱的作物也还要看天收。而且许多是“飞地”,今天包谷苗子绿油油的,明天一场暴雨连地带庄稼冲走了影儿都不见。这些写在地契上分为三五等的田地也得分开算,不同的等级完不同标准的粮,一个种不同等级田地的户主,算起来也得花吸一锅旱烟的时间。
  “来客了?”
  胡良绪、宝瑞和辛梅正埋头工作,一个声音从门外飘进来。三人抬头一看,是一个瘦高个、戴着眼镜的青年,双臂环抱着一个大西瓜。鲁先炳和青年说话:“你猜我们这里来的哪一路客?”青年摇摇头。“‘岁寒三友',“鲁先炳说:”你不是经常提起‘岁寒三友'吗?现在他们在你眼前你却认不出来。”“啊!是吗?”青年惊道。
  鲁先炳向“岁寒三友”介绍:“这位是周乃健,虎东学会副会长,我的好搭档。我们也编了一个刊物,由乃健主编,刊名叫《虎声》,就是套改越州旅省同乡会会刊《赤声》。”
  胡良绪指着宝瑞,笑道:“好啊!《赤声》就是这位先生主编的,你们两位主编好好交流经验。”
  “久仰久仰!”周乃健握着宝瑞的手。
  吃过西瓜后,“岁寒三友”不再干打算盘和写纸条的事,三人由周乃健带着去安顿住处。
  周乃健说:“虎东学会成员住在两等小学堂,条件实在简陋,他们调侃说白天和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斗,晚上与花脚蚊子斗。”
  他看了看洋娃娃似的辛梅:“我看两位先生可以住两等小学,赵女士就住在我家里,府上虽比不得豪富之家,卫生条件还是可以的。”
  辛梅道:“我还是跟他们住在学校里,如果畏惧花脚蚊子,怎么好与社会上的黑暗势力斗?革命岂不要成为空话?”
  胡良绪对周乃健说:“你可能不知道,这二位是夫妻,他们感情特好,是秤不离砣、砣不离秤的,要是把他们两人分开,两人都会睡不着觉,比喂花脚蚊子更加难熬。我看,要不你就让这二位都住你府上。”
  辛梅用拳头擂着胡良绪:“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什么秤不离砣、砣不离秤,这哪跟哪呀?只是本小姐没有那么娇贵。”
  “好好好!你当我啥也没说,等到了晚上你再看厉害。”胡良绪道。
  周乃健说:“二位既然是夫妻,就干脆都住在我家里,我还有机会向二位讨教。”
  宝瑞说:“谢谢你!既然我们是来革命实践的,与花脚蚊子斗也是一种锻炼。”
  周乃健花半天时间才把两间教师宿舍腾空,把角角落落都打扫干净,还在床铺下撒上石灰粉。
  晚上,鲁先炳从附近农户家讨来枯艾草在两间宿舍熏蚊子,确定把蚊子熏跑后才让“岁寒三友”就寝。辛梅初始闻着艾草混合石灰粉的味道还有点兴奋,等这股味道散去,她便连哭的心都有了。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大个的花脚蚊子,这些蚊子像虎狼豺豹,不一会就咬得她身上起了疹子,疼痒难耐。宝瑞还好,他是农村出身的,有着农村娃子的皮实。他是不敢自己一人睡了,拿着芭蕉扇四处驱赶蚊子。差不多到半夜,辛梅才在他的护卫下睡去。尽管自己有些累乏,但是听着辛梅细微的鼾声,他心里也感到几分安慰。
  “宝瑞,出来一下。”
  胡良绪在窗外轻声叫。
  宝瑞出来后赶紧把门合上,生怕外面的蚊子飞进去。
  “啥事?”
  “你发现没有,这里的蚊子真长着花脚,我打死了不少,没有一只不是花脚的。”
  宝瑞苦笑道:“你真无聊,叫我出来就跟我讨论这?”
  “哪里会呢?我是想多了解一下这里的斗争形势,走,我们去看看还有没有和我们一样没睡着的,找他们谈谈。”
  虎东学会成员就睡在教室里,他们还没有走进教室,就听见鼾声一片,这些人也许白天太累了,或者是习惯了乡下环境,好像丝毫没有受到花脚蚊子的叨扰。
  “岁寒三友”加入后,“清算局”又多了三个人手,鲁先炳把工作做了调整,每天派两人去对面钱粮征收处监秤。何谓“监秤”?就是监督司秤人员的行为规范。原来这几天有多个来完粮的乡亲投诉,说自己交粮时被短缺了斤两。其中有一胡姓乡亲说,他从家里把粮食运来之前称重了的,六口袋谷子共计四百八十斤,而“清算局”给他的条子是四百六十斤,他完粮后应余下二十斤,哪知钱粮征收处只给他称重四百二十斤,一下就短缺了他六十斤。司秤人员称重时他在一旁盯着,看上去似乎没有猫腻,六十斤谷子不知怎么就没了。鲁先炳一想这事情很严重,因为不是每个农户家中都有秤,能置得起秤具的仅有少数条件较好的人家,被短缺斤两的显然不会只有这几个来投诉的,大多数是闷声吃了大亏。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清算局”帮农民算账杜绝了浮算多收,他们就用别的坑人法子,总之要多剥削农民的粮食。
  鲁先炳把镇上的老制秤匠请到两等小学堂,让老制秤匠给大家讲解秤的原理,揭露司秤人员通常采用的作弊手法。老制秤匠说什么也不肯来的,因为这样做等于砸自己的饭碗。当得知鲁先炳是“清算局”头儿,无偿地做好事帮助穷苦农民,二话不说就关了自己的店子,随鲁先炳来到两等小学堂。
  老制秤匠带来了一杆木秤,给“清算局”成员现场说法。
  司秤人员玩猫腻一般有以下几种:
  一是“秤小砣大”。秤与砣是配套的,如果司秤人员故意让秤与砣不配套,也就是说秤小砣大,那么称重时就会少称不少斤两。
  这种玩法太明了,钱粮征收处应该不会采用,但是去监秤的人在开秤之前一定要验秤。
  二是“砣带磁铁”。司秤人员在称重时,趁人不注意把一块磁铁吸附在秤砣底下,以此加大砣的重量。
  三是“秤豪塞物”。把秤毫的绳孔钻大,称重时将木楔、铁丝等硬物塞入,使毫绳后移;或是在提绳套、卡或刀口等秤的活动部分塞入竹片、纸团等,使秤的活动卡变成其自由摆布的死卡。
  四是“水银秤杆”。秤杆是空的,里面塞有水银,在称重时,总将秤杆一头扬起,使水银流向秤杆另一头,从而改变秤的中心。
  五是“活络秤头”。按照标准,木秤杆的两头包有固定的铜、铁皮,作弊者故意把固定的铜、铁套筒上加个活动的套筒,称重时把套筒往里或往外推,这样就影响了正常称重。
  六是“手拽吊绳”。司秤人员有意用长绳捆扎装粮食的口袋,将绳索一头用手拽住,就可以减轻粮食的重量。
  钱粮征收处的头儿叫江四九,现年四十三岁,此人是虎东本地人,读过几年私塾,头脑比较灵活。年轻时吊儿郎当,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和一伙狐朋狗友吃喝嫖赌,把老爹在世时留下的一点家底给败光了。后来干过各种活路,几乎全是不入流的行当,甚至加入当地乞丐团伙,走村串巷找过红白喜事人家蹭酒饭。江四九是个真正的惹事精,好与人讲歪理斗狠,时间一长就混出了点儿名声。这世道就是这样,有些事儿讲正理的人不一定能做好,反倒能被一些不讲理的歪把式给理顺了。虎东地区设立钱粮征收处的时候,是从越州下派一个有正职的官员,那官员在虎东人生地不熟,折腾了好一阵子不来事,连个库存粮食的场地都找不到。一天早晨在镇上下面馆,碰上和他同一个桌子吃面的江四九,两人利用吃一碗面的时间聊活络了。江四九得知对方是来征收钱粮的州官,立马摆出讨好的面孔,结面钱时连带这官员的面条钱一起付了。这官员听江四九吹得头头是道,就打算依靠这个地头蛇,江四九拍胸脯保证帮他把事办成。可以说,这位州官和江四九是彼此需要,一个找到了可以发财的事,另一个找到了能办事的人。江四九召集拢他的那些哥们儿,看上了香火冷清的弥陀寺,除正殿还留给菩萨外,要住持把其他房子都腾出来。不几天,一个“虎汛东区钱粮征收处”的架子就在弥陀寺搭建了起来。
  穷疯了的江四九太想发财了,想一口饭吃成个胖子,时时都想着歪点子。他欺着在土里刨食的庄稼人不识字,让会计算账时把算盘珠子往高里扒几颗,浮算多收的利获他分给会计三成,他自己占七成。毕竟,农民也不全都是文盲,其中也有人念过书会算账,很快就发现钱粮征收处浮算多收。于是,鲁先炳的“清算局”就应运而生了。江四九想强行取缔鲁先炳的“清算局”,但是那官员不同意,认为有“清算局”帮农民算账是好事,让农民明明白白交粮,以免激起普遍的民愤,反正“清算局”又不找他拿一文工资。江四九虽然恨得鲁先炳牙痒痒,但是也只得忍了。于是他想开了另一个歪点子,让司秤人员玩猫腻多收农民粮食。
  鲁先炳提出“清算局”派人来监秤,江四九说什么也不同意。钱粮征收处好歹是官家办的,你“清算局”算什么屌蛋?“一伙不知死活的毛娃子(他的原话)”而已,你凭什么来我这里混账?这次那官员不再支持鲁先炳了,你给不识字的农民算算账就行了,每天派人来监秤算哪一门子事?鲁先炳也有了一定的斗争经验,他组织完粮的农民抗议,没有“清算局”的人监秤就不完粮,运来的粮食宁可再运回去。经过几天合法合理的斗争,那官员眼看征收钱粮要趴窝,才不得已同意“清算局”来监秤。江四九一口恨气强行吞了下去,但他又从心里瞧不起“清算局”:“哼!就你们这些毛娃子,能知道司秤的道道有多深?”江四九想错了,没想到这些毛娃子精得很,他使出的各种伎俩都被识破了,有“清算局”的人监秤,他硬是没有一次作弊成功。
  “清算局”和钱粮征收处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斗争愈演愈烈。江四九恼羞成怒:“我江四九活了几十年,好不容易交上一次好运,原本打算一季钱粮收下来赚一笔的,没想到被你们这伙毛娃子给搅黄了。”他当然不可能善罢甘休,向几个毛娃子认输不是他江四九的性格。
  他和两个手下商量怎么对付“清算局”。一人说:“这些人不是住在两等小学堂么?我们多去些人把他们揍一顿,警告他们要是再多事,会把他们一个个打断腿。”江四九摇着头:“不妥,这样明着来对我们没有好处,那姓鲁的最会煽动老百姓闹事,要是再闹几场事,我们这钱粮征收处就混不下去了。”“那就干脆把那姓鲁的做掉,带头坏我们事的就是这小子。”另一人说。江四九生气道:“你们长没长脑子?我是让你们帮我谋划的,要是这些套路行得通,我还找你们来做什么?你以为做掉那姓鲁的就行了?他们也是有组织的,你做掉了一个姓鲁的,会有十个姓鲁的出来。再说,在这节骨眼上做掉了‘清算局'任何一人,都是头上的虱子明摆着,首先就要怀疑是我江四九干的,到时会让我吃不完兜着走。”“那……头儿,你说怎么办?”江四九说:“我是低估这些毛娃子了,没想到他们做事如此有板有眼,看来我们反倒还要学着他们点,想个法子和他们斗一斗计。”“斗计?怎么个斗计法?”江四九骂道:“我怎么找了你们这些不动脑子的?”
  一人说:“头儿,我们都是跟着你混饭吃的,脑子哪能赶上你?我们听你安排,你要我们怎么做我们照着办就是了。”另一人也嬉皮笑脸地说:“嘿嘿!我们脑子全想着怎么吃喝嫖赌了,遇事还得你自己想招数。”江四九道:“罢罢罢!我也别想指望你们了,这样吧,你们连夜去给我找人,全部要生面孔的,明天假扮来完粮找‘清算局'闹事,就说给他们算错了账,让他们多交了不少粮。”两人恍然大悟。一人说:“头儿,你这一招妙啊!这叫离什么计吧?”另一人道:“离间计,那些完粮的就会以为‘清算局'与我们钱粮征收处是一家,故意设局摆弄他们。”“我说你们是猪脑子就是猪脑子!”江四九说:“你以为那些泥腿杆子就这么好糊弄?要装就装得像一点,别他妈一眼就被人给看穿了,而且要闹就闹得狠一点,把‘清算局'的牌子给我砸了,还要让那几个毛娃子吃点家伙,等闹得差不多了,我再出面假装卫着他们,让他们领我个人情。”“妙!太妙了!还是头儿有计谋,这样一来‘清算局'准瞎趴了,想再支起摊儿就难了。”
  江四九道:“我们的目的是求财,不是与这些毛娃子结仇,只要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少管我们闲事,让我们作点弊发点小财就行了。”
  “头儿,天不早了,我们这就去布置。”说着两人抬脚就要往外走,却被江四九喊住了。“我叫你们打听那三个新来的学生娃,你们打听到了吗?”“打听到了,两个男娃一个是胡家营子胡老爷的儿子,另一个是米家庄米老爷的公子,那个女娃的爹更加了不得,是越州商会的会长。”江四九惊道:“想不到这三个娃子这么有背景,家世一个比一个好。我也就不明白了,他们究竟为啥不好好地当他们的少爷和小姐,偏要跑到这旮旯来替穷鬼们说话?记住,明天找‘清算局'闹事时可要长点眼,不要伤着了这三个娃。”“记住了,头儿,我们先走了!”
  
  上午,太阳还没有认起真来的那会儿,是来完粮的农民聚集最多的时候。由于所种田地有多有少,需要缴纳的钱粮也有多有少。种较多田地的,用架子车拉着大袋小袋的粮食;种田地少的,用箩筐担着大筺小筐的粮食。还有些家底比较丰厚、自家有几亩田不须交租的,嫌眼下粮价不高,就把粮食囤积起来,待粮价上涨时再出卖,于是干脆拿现银缴纳。这些人到钱粮征收处来,既不用拉架子车,也不用挑担子,他们心里就有一种优越感,觉得自己高人一等,眼睛长在额角上,很有些瞧不起人的样子。种田人瞧不起种田人,是中国农民阶级的局限性。
  江四九找来搅局的那些人,就是瞧准人多时候给“清算局”发难的。他们头戴草帽或斗笠,穿着较破烂的衣服,手里拿着扁担,看去和那些来完粮的农民没有区别。这伙人有十七、八个,一下拥堵在“清算局”门口,让来完粮的农民进不来。为首的是一个红脸汉子,一看就是刚喝过早酒的,说话火气冲天,嘴里冒出一口酒气儿。
  “你们给我说清楚,到底是啥意思,让我平白无故多交了一担半谷子。”
  鲁先炳不明就里,以为这人是喝醉了说酒话:“大叔你冷静冷静,到底是咋回事你说清楚。”
  “咋回事难道你自个儿不清楚?你们‘清算局'明着帮我们算账,暗里和他们是一伙的,不仅没有给我们少算,还往多里算了不少。”
  鲁先炳道:“大叔,你这是哪跟哪的话,我们怎么就给你多算了?你家种了多少田地?又交了多少粮食?”
  “我不跟你说这多,反正你给我多算了,你们‘清算局'清算个狗屁,和他们合伙坑我们。”
  “是啊是啊!给我家也多算了八十多斤。”
  “给我家多算了九十斤。”
  “我家只种了两亩乙等田,也多算了七十五斤。”
  “狗屁‘清算局',尽他妈装好人!”
  “给他把牌子砸了!”
  “砸了砸了!”
  这些人完全不听鲁先炳等人解释,大声吵嚷把现场搞得一片混乱。红脸大汉摘下“清算局”木牌子,几下就折成了几截。紧跟着,这伙人由红脸大汉带头冲进屋去,砸坏了两把算盘和桌子板凳茶桶茶缸等物具。鲁先炳不想把事态升级,要胡良绪、宝瑞等人不要和这些人动手,胡良绪和宝瑞捏紧的拳头才松开了。尽管鲁先炳一再克制,始终用温和的语气说话,红脸汉子还是揪住他的胸前,扯烂了他的衣服,他后背还挨了不知谁几拳。
  虎东学会成员都是血气方刚的小青年,见自己会长被打,当然再也忍持不住,一个个奋勇地和那伙人打起来。“岁寒三友”也不落后,胡良绪和宝瑞一人扭住红脸汉子一只胳膊,辛梅抓住机会抡着小拳头连连揍了红脸汉子数下。奇怪的是红脸汉子挣脱后并没有还手,好像是有意让着“岁寒三友”。两帮人正打得不可开交时,门外传来一声喝吼:“你们怎么能打人?谁叫你们在这里打人?你们要不住手别怪我不客气了!”
  这一声喝吼中气十足,把那伙人给镇住了,立马停止了打斗。可虎东学会的小青年收不住手脚,让他们每人又多挨了几下拳脚。
  鲁先炳一看,喊话的是钱粮征收处的头儿江四九,顿时有点疑惑了。按说,“清算局”的牌子被砸,江四九应该幸灾乐祸才是,怎么倒要站在“清算局”这边,替“清算局”说话?鲁先炳虽说比那些学生娃年龄稍大一点,但毕竟不够成熟,不可能一下子悟出其中道道。
  “说什么呢?你们都是一伙的,为了哄老百姓完粮,装好人搞什么‘清算局',你们是合起伙来坑老百姓,我们老百姓可不想上你们的当。”红脸汉子气愤地道。
  经过这场变故后,“清算局”没有及时地得到恢复,就是恢复了也在乡亲们心里失去了信任,因为“清算局”被人砸牌子那天,有许多来完粮的乡亲目睹。江四九的鬼肠子多得很,趁这机会加快了收粮的步伐,他张贴了一份告示,本季度收粮限时五天内结束,这五天来完粮的农户,不管来送粮的有几口人,钱粮征收处均供应饭食。他还宽慰了鲁先炳一番,并要鲁先炳支持配合,借两等小学堂的地儿砌起露天灶台,由虎东学会成员帮忙采买物质,请来镇上几家饭馆的厨子,用几口大锅同时炒菜。凡来送粮的乡亲在完粮后,每人发一张餐券,凭餐券到两等小学堂敞开肚皮吃饭。江四九这一招可谓老道之极,起到了一箭三雕的效果。他自己心里清楚,没有了“清算局”帮不识字的农民算账,他可以浮算多收多少粮食?来交粮的农民吃到肚子里的,实际上是羊毛出在羊身上。
  鲁先炳、周乃健和“岁寒三友”一起来越州,到荆南中学找郑义老师汇报工作。郑义老师刚从省城开会回来,他带着他们来到绛帐台公园,在一座亭子里坐下。
  听鲁先炳汇报时,郑义拧紧了眉头:“你们上江四九的当了,砸‘清算局'牌子的,是他江四九请来的人,他唱这么一出双簧戏,就是为了麻痹你们,让你们不再主持正义替农民算账和监秤,他则趁这个机会加紧盘剥农民。”鲁先炳痛心疾首:“都是我太愚蠢,没有重新组建‘清算局',这次给党、给乡亲们带来的损失,我鲁先炳个人要负全部责任。”周乃健道:“作为虎东学会副会长,我要负与先炳同等的责任!”胡良绪说:“我们三人也负同等责任,因为我们至始至终都在场,没能及时发现江四九的阴谋,给鲁先炳同志提个醒。”宝瑞和辛梅连忙道:“是的,我们也要负主要责任的。”
  “道行!”郑义严肃地说:“从这件事看来,斗争是复杂的,我们若是来做客观分析,一切可归咎于两个字——'道行',我们缺乏斗争经验,也就是主持正义的道行太浅,而反动分子的道行——不,应该说是魔道——又太深,才致使我们的斗争失败。怎样让我们的道行加深呢?就必须多参加斗争,在斗争中不断成长。吃一堑长一智,我们和江四九的斗争虽然失败了,但是我们得到了锻炼,获取了一次成长的机会。”
  郑义换了话题:“现在,我向你们传达省党组织的精神,今年一月,中国共产党第四次代表大会以后,为加强对革命运动的领导,迎接大革命高潮的到来,省党组织决定将学生中的党员派往各地,秘密发展更多的党员,尽快建立党的基层组织。我的工作分配也有了变动,不再主持虎东地区的工作,我向省党组织推荐并征得同意,将虎东地区移交给鲁先炳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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