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落难樟木垭
作品名称:家族史 作者:茂华 发布时间:2024-08-03 20:43:05 字数:16972
“黄世林,你不会记得我吧?”
黄世林睁大眼瞅了瞅张小白,摇摇头。
“我不认识你,你找我问什么事?”
“黄世林,我知道,卢府灭门案不可能是你干下的。”
“咦!”黄世林叫出声来。
显然,这句话从一个警官口中说出,让他太感到意外了。自从被抓后,所有审讯他的人都是要他认罪,无一不是先入为主认定他是卢府灭门案的主犯。今天这位却一开口说那案子不是他干的,莫非这位吃错了什么药?
“那又怎样?有人稀罕我脖颈上这颗人头。稀罕就稀罕呗!大不了做一名冤死鬼,现当下做冤死鬼的又不止我一个,不过,我死后会去阴曹地府找阎王爷理论的。”
“黄世林,我想搞清楚一些事,你要对我说真话。”
“说真话?我说真话又怎样?那我说,我没杀人,我是被冤枉的,你能替我翻案吗?”
“不想替你翻案,我会来找你?”
“你觉得还有用吗?这案子是翻不了的,我和高扶林要杀头,是板上钉钉的了。”
“你为什么供认自己是凶手?”
“不认行吗?你看我身上受刑留下的伤,不认也是死,不如认了来一个痛快,至少少受点活罪。”
“那你为什么要说高扶林等人是你同伙?”
“哈哈,既然要杀我头,还不许我多拉几个人一起上黄泉路?何况高扶林这小子跟我有仇。”
“跟你有什么仇?”
“他奸淫过我女人。”
“哪个女人?是任秋芬?”
“当然是。”
“任秋芬可不是什么贞洁女人。”
“那不同,高扶林是趁我外出时,到我家强奸了我女人。”
“不扯远了。我问你一些事,你要如实回答。”
“什么事?”
“老古是谁杀的?是任龙还是高扶林?”
“呃!你是谁?”
“到娘子湖探案,抓获高扶林等人的,就是我。”
黄世林睁大眼看着张小白:“你就是那个……什么神探?”
张小白点点头。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不是要我替你翻案吗?你如果不想死的话,就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
黄世林犹豫了一下:“好吧!”
他说:“杀老古的是任龙。”
“任龙杀了老古,是为了劫财吧?”
“是,是为了劫财。”
“那你告诉我,这是多大的一笔财?“
“一只手镯。”
“为一只手镯杀人?”
“这只手镯值天价。十几年前,卢府少爷看上了一个年刚十八的漂亮女子,花十万块大洋买了一只翡翠手镯给这女子做订婚礼物。我听老古说,这只镯子现在拿到拍卖会上,价格比十年前可要翻了几番。”
“啊!有这事儿?”张小白惊住了。
他想起《大江报》对卢府灭门案的报道:卢府一夜被杀六口人,卢某本人,妻子,父母和两个娃子。凶手杀人后还辱尸,除了奸污卢妻尸体,还割掉其双乳,剁下了一只手……
他明白了,之所以剁掉卢妻一只手,是为了取下这只翡翠手镯。
“老古是怎么知道的?”
“卢太太好赌,一次在赌馆里,老古看见输红了眼的卢太太取下镯子当赌注,抵押现洋五万块。散场后,老古跟踪卢太太找到卢府……”
“任龙杀老古,就是为了这只镯子?”
“是。”
“任龙是怎么知道老古手里有这货的?”
“老古做了卢府案子后,到偏远闭塞的地方躲藏,后来手上无钱了,就到娘子湖来找我,让我帮他销货。一开始老古只拿一些寻常物件让我帮他卖,所以我不知道他那些东西来路不明,就是他把山参和羚羊角交给我,我也以为他是从大西北淘来的,直到有一晚老古喝醉了酒后吐真言……”
说到这里,黄世林说口干了,得先让他喝口水。张小白扯了扯绳子,牢长听到铃声后过来,给黄世林打开手铐,递给他一杯水。
“唉!我说好心的长官,能不能给我一颗烟。”
黄世林讨好地对牢长笑着,牢长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哈德门,取出一支给黄世林,又划燃火柴给他点着。
“长官真好,我死后会想你的。”黄世林吸着烟,脸上一副欲醉的神情。
牢长说:“你他妈少耍嘴皮子,不是瞧你与张先生很配合,我才不会给你烟。”
等黄世林把一支烟吸完,牢长又给他上了手铐。
“你接着往下说。”牢长走后,张小白催促黄世林。
“刚才说到哪了?哈!瞧我这记性。”
“老古喝醉了酒后吐真言。”
“哦,哪天晚上喝夜酒,我婆娘炒了几盘下酒菜,有猪腰子、顺风、鸡肫、一大碟猪肝,关键还有牛肺汤,老古最喜欢喝我婆娘煨的牛肺汤。那晚老古实在喝高了,开始耍起了酒疯,他搂着我婆姨说要跟我婆姨睡觉,有我在场,我婆姨很不自在,其实我早就知道他们有一腿。我婆娘不是看上老古这人,她不会看中哪个男人,就是打心眼里爱财。我给婆娘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她顺从老古,为了从老古身上捞好处,我也顾不上这些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老古掏出一个手镯,说这物件要值一百万大洋。我婆娘说你少吹牛了,不就一个手镯吗?老古说,你以为这东西来得容易吗?我他妈杀了一家六口……我婆娘半信半疑,第二天说给我听,我第一个就想起那桩省城灭门案,这件案子肯定是老古干下的。”
黄世林接着说:“知道老古杀了卢府一家六口,我就不敢和老古靠得太近了,总觉得他身上有一股煞气。用我婆娘秋芬的话说,我这人没有尿性。我婆娘却比我胆大,她寻思着怎么把老古手里这件宝贝儿拿到手,她是不能指望上我了,就想起她堂哥任龙。”
“噢!”
“我婆姨知道,要对付老古这样心红手辣之人,必须是比他更厉害的人,她堂哥任龙从小习武,拳脚功夫了得,又是打小就在外面跑江湖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对付得了老古。于是,我婆娘去了趟山里,把她堂哥任龙叫了来。”
“任龙是怎样做掉老古的?”
“这我委实不清楚,我这人虽然好逸恶劳,一生想着发意外之财,但是天生胆小,见不得杀人见血之事,所以,我就来省城有意躲着,等我再回到娘子湖,我婆娘说老古已经没了。”
“这么说,你对任龙杀老古的事,是听任秋芬说的?”
“没没没,我婆娘只说老古人没了,并没有说人是谁杀的。”
张小白从黄世林口里问不出什么了,让牢长给换了另一名人犯高扶林。
高扶林在娘子湖因拒捕遭了尹传孝一枪,虽然子弹没有进入骨头,但是小腿肚被穿了个洞,走路还一走一瘸。和黄世林一样,他身上有刑具留下的伤痕,看来,为了让他认罪,在审讯时陈汝新没有让他少吃苦头。
高扶林又黑又瘦,长得獐头鼠目,看上去就让人有几分讨厌。这样的长相难免让人先入为主,想当然地认定他不会干什么好事。
被抓来省城后,高扶林一天几次遭受严刑逼供,直到他供认自己是卢府灭门案主犯,签字画押按了手印,对他的审讯才停止。
“咦!是你呀。”高扶林看见张小白,眼光亮了一下,随即熄灭:“唉!你可害死我了,这下好了,我一条小命都在你手里玩完了。”
高扶林对张小白充满恨意,被抓来省城,以为只是关押几天,把事情搞清楚后就放人,哪知一来就对他动大刑,非要他供认自己是卢府灭门案主犯?“这些天你到哪里去了?怎么审案子的不是你?敢情你们是找我来做替罪羊,把这么大一桩大案破了,你们好在上面给自己请功领赏啊!可是,你们不能坏了良心整出冤案来呀!”
“高扶林,我找你是审讯案子,不是来听你胡咧咧的,你说你没有杀人,那你为什么要供认自己杀了人?”
“我这……被小黄狗子害的,他死咬住我,说我是他同伙……”
“你没有做为什么认下?”
“我这……不屈打成招么?”
“你是条汉子,就打死也不认。你不知道认了要掉脑袋的?”
“唉!”高扶林叹了口气道:“我是活活被你们给冤枉的。”
“冤枉?”张小白说:“你以为自己是什么好鸟?你若不带着这些人绑架勒逼,会被我带到这里来吗?”
高扶林软气了:“先生,你现在可有办法让我翻案吗?我不想死啊!我上有七十岁老母,下有……”
“得了吧你!”张小白打断他:“能不能翻案我不能打包票,这是一桩已经敲定了的案子,你自己也供认画了押。我是想把一些事搞清楚。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做了什么,只不过想证实一下我的推断。”
“先生,救我啊!你想问什么,我都说。”
“那我问你,你是怎么知道老古手里有值钱宝贝的?是老古自己露了财还是任秋芬告诉你的?”
“任秋芬。”
“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一次我在她家里睡觉的时候。”
“睡觉?”
“是的。”高扶林脸上像是化开了,没有了先前的死僵:“我和任秋芬好了多年,这娘们心在我身上,那天小黄狗子去了省城,这娘们就去找我,我知道这娘们憋坏了……”
“等等!”张小白问:“任秋芬不是你强迫的么?”
“强迫?这从哪说起?”
“黄世林说的。”
“嗨!信他的鬼话。”高扶林说:“这小子在城里嫖妓染了花柳病,花光了所有银子没有治好,秋芬当然是不让他碰了。我听说这事儿后,就想秋芬这水灵娘们这下算是空着了,就趁小黄狗子不在家时,夜晚去串秋芬的门。其实,这娘们并非我想的那么随性,她不给我开门,我隔着窗户央求她,还遭来她一顿臭骂,有一晚我大着胆子去撬她家的门栓,她居然拿着银晃晃的镰刀对付我。嘿嘿!我这人也好过几个女人,哪一个都比秋芬年纪小,可是我像着了魔一样还就爱上这娘们了,非要把这女人搞服帖不可。我要想一个办法感化她,要想得到这娘们的心,靠硬来是不行的……”
说到这里,高扶林停顿了,他看着张小白:“先生,我是不是太扯得远了?”
“接下说吧!”张小白道。
“我想了很久,才想到一个办法。秋芬常去淘米洗菜捶衣的水埠头,是用几块石头搭成的,一天,我瞅准秋芬要来捶衣,就把临水的一块石头做了手脚。秋芬端着一盆衣服来到水埠头,刚一脚踏上去,那块石头就带着秋芬滑落水里。我知道秋芬不会水,她一进水里就慌了神,一边喊救命一边双手胡乱划,却慌乱中不辨方向,离水埠头越来越远,还连呛了两口水。我假装从这边路过,听见有人喊救命,就连衣带鞋跳进水里去救人。这是我设计好了的,打湿衣服鞋子更能让她感激。果然,对秋芬有了这次救命之恩后,她就同意和我好上了……”
张小白打断他:“她怎么跟你说起老古的?”
“有一次我听她说,老古手上有个值大钱的东西,按老古自己的说法要值一百万大洋,她又说,你有种就从老古手里把这件宝物弄到手。我说怎么弄到手?她用手放在脖子上做了一个手势,我明白她是要我杀了老古。我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连说不敢不敢。她说你不敢就算了,我另找人来做,当我这话没有跟你说,以后你再也别来找我了,你救了我一次,我跟了你这么长时日,也算是和你两清了。”
高扶林接着说:“秋芬这人是说到就能做到的,果然此后就不再理我了。我从秋芬眼里看到了对我的鄙视,她瞧不起我这屙尿不起泡的男人。说实在的,我并不是贪财,非要从老古手里得到那只翡翠手镯,而是要证明给秋芬看,不让她瞧不起我。我就去找了和我玩的几个弟兄,平日我们在一起吃吃喝喝,斗鸡走狗。当我把弟兄们找到一块,商议要做掉老古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被人抢先了一步,老古被秋芬从娘家找来的任龙杀了,不用说,老古手里那件货也到了任龙手里。”
张小白问:“你是怎么知道任龙杀了老古的?”
“我们找老古,老古却不见了。起先我们以为老古回省城了,心想他过些日子也许会来村子的,我知道老古和秋芬有一腿,他不会舍下这娘们儿。嘿嘿!秋芬这娘们虽然年纪有点大了,但是她对男人特别好,又做得一手对男人胃口的好菜,和她好上的男人就没一个能舍下她。大约隔了快二十天,我们还没有找到老古,却发现秋芬屋子里多了个男人。这男人长得结结实实,脸上还有一道刀疤。我心里就清楚发生什么事了,知道这娘们儿说要做的事就做到了,她找了另外的人做了老古,也拿到了那只值大钱的镯子。”
“于是,你就带着人挟持任龙,逼他交出那只翡翠镯子。”
“是啊!我可以肯定地说,老古是被这红脸汉子杀了,货也到了他和秋芬手里。这对我来说是人财两空,想发笔横财的事泡汤了,秋芬这女人也被我玩丢了,说什么她再也不会跟我了,我和弟兄们这些天也算白忙活了。我当然不甘心,弟兄们也不甘心。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找个机会挟持这红脸汉,逼迫他交出从老古身上得到的宝物。这红脸汉子日夜待在秋芬家,因为这毕竟是见不得光的事,我们不便于到秋芬家去找他,只能派一个弟兄暗中监视。我和几名弟兄守了几天,机会终于来了,那天天将黑时分,红脸汉从秋芬家出门,可能是到镇上去有事,我们便蹲守在去高陵镇要经过的一片林子。我们仗着人多把他挟持到林子深处,把他五花大绑让他跪在地上,逼迫他交出从老古手里得到的大货。这人当然不会交出从老古手中抢到的大货,我们把他带到那座破寺里,用三名弟兄看守。没想到这家伙会武功,三名弟兄合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打伤我们三名弟兄给跑脱了。我得到消息后,又到别的村子去找了几个弟兄,从蓝瘸子那里借到几条火铳,满地寻找任龙……”
高扶林抬起脸看着张小白:“这后来的事,就不要我细细说了,我们九个人被你捉到押解来省城,我吃了不少皮肉之苦,只得招供承认杀了卢府六口人。看来,我要做冤死鬼是肯定的了。”
张小白拉了绳子,牢长听到铃声过来带走高扶林。高扶林走出屋子时,回过头狠狠地瞪了张小白一眼。那眼神里有一道光像刀刃一样,似要狠狠地戳张小白一下。
“我冤哪!”高扶林撕心裂肺叫道。
张小白决定去一趟樟木垭。
制造卢府灭门案的元凶老古,还有守自修寺的老人,这两条人命都系在任龙身上。只有捉拿到任龙归案,这桩案子才算真正结案。张小白之所以向陈汝新主动请缨去追凶,最主要的还是想还原案情,给黄世林和高扶林等人开罪,不然他们真会被以谋财害命罪吃枪子儿的。这些人毕竟是因为张小白重探这桩积案而下狱,高扶林等人还是由张小白从娘子湖抓获回省城的,张小白答应秦山等案子结了会放高扶林回去的。陈汝新同意张小白去抓任龙,问他要带多少人去,张小白说:“你还是让段江和秦安玉跟着我吧?”陈汝新道:“那行吗?听你说那家伙是练过功的,一个可以打好几个,怕你们三个对付不了。要不,还是让尹传孝带着他那拨人和你一起去。”张小白很坚决地摆手:“别别……能不能找到任龙还不一定呢,何劳兴师动众去这么多人?”陈汝新也就不坚持了。
“卢小姐几天前来过,说想见一见你,她想亲自会会你这破获卢府灭门案、给她哥一家报仇的大侦探。”陈汝新道。
张小白说:“我哪是什么大侦探?是你在她面前替我吹了吧?”
“你就是大侦探,如果不是你去探这桩案子,她哥一家子的冤魂不知何日能祭呢?这样吧,等你出这一趟差回来后,安排你和卢小姐见一面。要不,我在老通城酒楼摆下一桌,我们搞个庆功宴。”
张小白苦笑道:“等我抓回来任龙再说吧!”
一路舟车劳顿到了位于邻省的一座叫小黄山的山脚下。张小白带着段江和秦安玉刚从一辆没有车棚的马车上下来。他们搭的是一辆去拉山货的空车,上车时就给了赶车人一块现洋,那是一个脸膛黑红的汉子,因能挣一块现洋的外快格外兴奋,一路上用张小白等三人半懂的浓重方言讲着段子,有时还哼唱几句民谣。车到山下一个小集停了下来,赶车人指着后街一条灰白的石板路:“你们沿着这条道走二十多里,翻过山见到一个建在山口的村子,那便是樟木垭了。”赶车人抬头看看天色,又说:“时辰不早了,山路难走,怕是你们走不到樟木垭就天黑了,要不,你们就在这里住上一晚,明天一早去樟木垭。不过——”赶车人压低声音:“你们生人生面,穿着打扮又像城里有钱人,在这个地方住店可得小心被人宰羊子。”
三个人身上满是风尘。虽然是晴天,早春的气候依然有点寒意,张小白穿着一件中长毛呢大衣,与穿棉衣的人比起来显得有些单薄,他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双臂交叉着把身子抱紧。已是晚晌时分,赶集的人已散尽,三个外地人走在街上比较显眼,招得两边铺面的伙计朝他们投过来惊异的目光。
“三位先生住店吧?这集上就我这独一家开店,三位快进来暖和暖和。”
有个人朝他们打招呼,这是一家叫春香客栈的旅店,那人看上去是旅店老板。张小白朝那人瞟了一眼,此人五十上下年纪,穿着一件翻毛山羊皮袄,头上戴着狗皮帽,一副山里人紫黑而五官模糊的面孔,但是看上去并非慈眉善目,脸上的笑是为吆呼客人装出来的。
段江小声咕哝:“哼,就你这一家店子,谁住店还不得挨你宰?”
秦安玉也说:“还是那车夫说得对,我看这里的店住不得,不如我们找个饭馆吃顿饭,吃过饭再继续赶路。”
张小白道:“先找个饭馆吃饭再说。”
见三个人没有进他店,那人竟跟了上来:“我说三位客官,这小集上真的只有我一家店子,不信你们从头走到尾,看能不能找到第二家?”
张小白在心里说:这人倒挺有意思,别人不住他店他竟然撵上来了。
“三位客官,你们还是住我的店吧,在我店里住夜管饭。我婆娘刚好把饭菜做好,一进店就先给你们来一碗热乎乎的大骨头藕汤。”
经他一说,三个人不由得有所心动。从早上出发到现在,一路上只中午在一家路边摊简单地吃过一顿,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
这集子太小,几步就走到头了,没想到真的只有这一家旅店,只见到两个简易面馆,连一家像模像样的饭铺也没有。
“要不,就在那人店里住下吧!”张小白说。
段江一脸疲惫:“今天实在太乏了,我这腿也快累得迈不动了。”
秦安玉也点点头:“住下就住下,先把价钱讲好,他再想要多的就难了。”
春香客栈是个两层楼房子,材料是石条和木头,山里人都是这样就近取材建房子的。那块“春香客栈”的牌子就挂在一楼门楣上,几个楷体字倒也方正,只是把旅店起名叫“春香”有点暧昧,不得不让人往别处遐想。张小白观察了一下屋内,靠墙根有盆炭火,有三个男人在火盆边烤火,火头上有个三角铁架,放着一个陶制茶壶烧水。他从这三个男人的穿着判断,他们都是本地人打扮,不可能是住店的客人。
那人领他们进店后,朝里面喊:“来了,三位,热茶热水伺候!”
立即听到人从里间走出来的脚步声。“来客了,好咧!”
出来的是一个腰里抹着围裙的女人,年纪与店老板相仿,一看就知是这家店的老板娘。一般像这样的乡集小旅店都是夫妻店,丈夫在店门口招徕客人,妻子当厨娘兼洗刷整理床铺。毕竟来这样的小集住店的人不多,就是平日进山收山货的人,都是在山民家里借宿,很少有人肯花银子住旅店的,而像张小白这样从大城市远道而来住宿的就少之又少了,所以店老板不想放过这单“生意”是很好理解的。
老板娘满脸堆笑:“三位白白净净的城里先生哦,请坐请坐!”
靠墙有一排用生漆漆得红光发亮的椅子,这种椅子在山村常见,都是箍椅匠用山杂木打制的,很结实耐用。她端来三把椅子,拿鸡毛掸子掸净面上灰尘,招呼张小白三人落坐。
“饭菜已做好了,三位贵客先吃碗茶,稍后用饭。”
“在你店里住一晚得多少钱?”秦安玉没忘了赶车人的话,要先和店老板讲好价钱。
“嘿嘿!”店老板笑道:“我这店子是连住管吃,三位先生先不讲钱,只管吃好住好,至于店钱好说,走时看着给点就行了。”
秦安玉说:“你不讲价我们可不敢住。”
“哎哟哟!”老板娘给三人递上茶:“瞧先生您说的,就好像我们家开黑店似的,我当家的说了您随便给点,难不成我们会漫天要价?”
秦安玉还想说话,张小白给他使了个眼色,他才住了口。
段江端起茶碗,只喝了一口就连忙吐出来,因为这茶是咸味的。
“张哥,这茶里有盐,又咸又苦,能喝?”
张小白把茶已喝下半碗,说:“能喝,这叫‘岳飞茶’。”
“‘岳飞茶’?”段江看着他。
张小白说:“这叫姜盐豆子芝麻茶,又叫‘岳飞茶',传说南宋绍兴年间,岳飞奉朝廷圣旨带兵马南下镇压杨么,岳家军多数来自中原,一到洞庭湖区,对这里的水土不服,军营中腹胀、腹泻、厌食和乏力的士兵日见增多,影响了士兵的作战能力,岳飞熟读医书,吩咐部下把黄豆、芝麻、姜和茶叶熬汤加上盐当茶喝,不出数日,士兵中的疾病迅速减少。”
“是吗?你不说,我还以为是店家在茶里放了蒙汗药。”段江道。
“哈哈!还真是蒙汗的药,姜盐豆子芝麻茶除了叫‘岳飞茶’,又称‘湘阴茶'或‘六合茶'。姜能开胃止呕,化痰止咳,发汗解表;盐调味和中,益肾润燥;黄豆健脾利湿,益血补虚,解毒;茶叶有驱散疲劳,生津止渴,利尿止泻,清热解毒,消食减肥;芝麻也有补肝肾,益精血,润肠燥的功效。”
听张小白这么一说,段江也咂吧着嘴喝起来。
秦安玉看清茶里的确有黄豆、芝麻、姜、茶叶等物:“张哥,你说叫‘六合茶'我能理解,就是有六样东西,可为啥要叫‘湘阴茶'呢?”
张小白说:“当年岳飞驻兵屯田的地方叫‘湘阴',所以叫‘湘阴茶',说具体点就是现在的湘阴、汨罗两县,有个地名叫‘营田镇',就是因为岳飞在那里屯田建过兵营。”
“张哥,你真是个万事通,我看没有什么你不懂的。”段江朝张小白竖起大拇指。
秦安玉皱起眉:“可是,这里并非在湘阴、汨罗两县地界。”
张小白道:“我也在想这事,可能这小集上有人家是从湘阴、汨罗两县移民或逃难过来的,就把喝姜盐豆子芝麻茶的习俗也带了过来。”
说实在话,张小白越来越满意这两个年轻人给他做搭档了,段江性情明快,秦安玉肯用脑子,遇事总爱纠三分道理,这种性格的人适合当警探。
老板娘很快张罗好饭菜,让三位顾客用餐。端上桌的菜肴有着山区人家的特色,一盘“坨坨肉”,一盘熏肉炒茶树菇,一盘清水煮笋片,一盘红红的尖辣子烩鸡杂,这两荤两素可谓甜的酸的辣的清淡的都有,老板娘还给他们每人舀来一碗大骨头藕汤。就“坨坨肉”是将肥肉切成一寸见方的块子,焖熟后再用糖醋勾芡浇汁入味,吃起来甜甜酸酸有着入口即化的爽意。熏肉炒茶树菇是将带着柏树香味的熏制腊肉切成薄片,和泡发好的茶树菇一起加葱姜佐料用猛火爆炒,没有品尝就有一股香味入鼻。清水煮笋片虽说是用的干笋,但味道极其鲜美。红尖椒烩鸡杂的特点是辣,一筷子落口就被辣得口里咝咝的,额角上很快冒出汗珠子。这一省人有名的吃辣,可能考虑到三位住店客人口味不合,老板娘才没有在每样菜里都放红红的尖辣子。
店老板拿来一坛酒,说是从地窖里取来的陈酿,他说这酒喝了不上头也不口干,让客人尽管喝。张小白本不打算喝酒的,但是看着桌子上浓浓的乡土味道,就勾起他对往事的回想,又牵挂起离他出走的龚佩瑜,这真是一个谜一样的女子啊!……他给自己满上半碗酒,也给段江和秦安玉各倒了半碗。
秦安玉用舌头舔了一下,说这酒辣,他只在家里喝过他娘自酿的米酒,还从来没喝过真正的白酒。
“喝喝!”段江倒爽利,他劝秦安玉:“难得有这几样好菜,不喝点酒可惜了。”
秦安玉说:“这酒真辣,我喝不惯。”
“喝不惯也要学着喝,要想在世面上混,不学会喝酒可不行。”
秦安玉这才抿了一小口,连忙挟了一筷子菜压住从喉头涌上来的一股酒气。
“安玉,你吃这肉,这肉好吃!”
段江挟了一块“坨坨肉”到秦安玉碗里。
这酒可谓喝得酣畅淋漓。没想到秦安玉一放开,比段江喝得还要快。
段江朝他竖起大拇指:“好样的,这才像条汉子!”
尽管这酒好菜好,因为身处异乡,记着赶车人的话,对店家有几分介意,三个人不敢尽着量喝酒,各人喝完那半碗酒,也没有吃饭就搁了碗筷,肚子早被菜填饱了。
“三位先生,吃饱喝足了没有?我婆娘一把勺子还算行吧?”
店老板端着茶盘过来,给他们每人递上一杯清茶,喝过酒吃过肉菜,正好用一杯清茶漱口。
“还行!一点也不比城里酒楼师傅的手艺差。”段江说。
“我婆娘听到你这么夸她要高兴坏了。那好,我就带你们去楼上房间。”
上了楼,店老板从腰里摸出一串钥匙,打开一个房间门上的锁。
“三位先生,现在是淡季,我店里没有其他客人,房间全空着,要不,给你们一人一间房。”
张小白进房间一看,这间房比较阔,里面有一张大床,虽然简易,但收拾得还算干净。他摆摆手:“不不,我们就要一间好了,三个人将就着挤一张床住一晚,明天一早就退房走人。”
店老板一笑:“这位先生,你是想错了我了,我叫你们一人住一间,住三间房和住一间房是一样的,并不是想多算你们房钱,还是那样,你们看着给多少就是多少。”
“算了,我们就住这一间好了,倒不是钱多钱少的事,主要是我们喝了酒,睡一张床好相互照应。”
“那行,你们先在房里呆着,我叫婆娘烧好水送来你们泡脚。”
“嘿!这店家倒是很和气,不像是要宰我们的羊子。”见店老板下楼去后,段江说。
“还是要提防点好。”秦安玉道。
“我想不出,他会有什么理由宰我们呢?住店吃饭他要我们随便给,他说话总要算话吧?”
“真碰上是开黑店的,什么法子都能想出来,你没有听说省城南浦一带,以‘仙人跳'宰客人?”
“这事我听说过,”段江说:“店家雇一个风尘女子勾引客人,然后假说这女子是自己没许人的闺女,以赔偿名声费为由敲客人一笔……”
“听说过就好,你可得小心着点。”
“哼!我看这旅店里除了他那老得不成相的婆子,也没见有第二个女人。”
“总之我们小心为妙,我们出这么远的门,万一出了点什么事,行山虎斗不过座山虎,吃亏的总是我们。”
张小白没有参与两个年轻人的话题,不能凭赶车人的一句半拉子话就断定这家旅店就一定会宰客,再说就是多掏几块现洋也算不了什么大事,陈汝新给他们支派的旅差费用足够三人在外吃住两个月。但是直觉告诉他这家旅店的确有故事,店老板和他的女人的热情里似乎藏着掖着点什么?那究竟是什么呢?他不可而知,只是隐隐地感到有什么潜在的危险,而往往这种危险潜藏得越深就越危险。他想,但愿自己的直觉会出差错,他只是过于敏感而已,这一夜会平安无事过去,明天一早就离开这里去樟木垭。不管怎么说,找到背负两条人命的任龙,并且将他抓捕才是大事一件。
每到一处地方,即使是像这样一间旅店屋子,张小白都会细致地观察一番。这房间不算小,长十二步阔七步,按照他的步幅每步大约两尺,那么就是长两丈四尺阔一丈四尺。靠北墙是一张约莫四尺宽、用松木打制的大板床,让他好奇的是床的正对面有个木架子,类似于百货店的货架,架子有四层搁板,下面三层空着,只在最上面一层放了一些摆件,其中一对青花梅瓶很惹眼。如此小店没必要在客房放这些摆件,万一客人失手把它们打坏怎么办?是按古董价赔偿呢还是按一般瓷器赔偿?
张小白这样想着,就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这时段江走过来,可能也是被这对青花梅瓶吸引,踮着脚伸手要去取梅瓶:“别碰!”张小白喊一声,段江像被烙铁烫了一下缩回手,回转身看着张小白:“怎么了?”
“叫你别碰你就别碰,张哥叫你别碰肯定有他的道理。”秦安玉说。
这时老板娘进来,一手拿着三个盆子和面巾,一手提着一桶热水。
“三位先生,你们快泡上脚吧!”老板娘说。
她在三个盆里倒上热水,又把面巾递到三人手中。
“三位先生,看你们样子不像是来收山货的,在我这小店里只住一晚就赶路,敢问你们要去哪呀?”
“去樟木垭。”张小白道。
老板娘走后,段江问张小白为什么那两个梅瓶不能碰,这里面有什么讲究。
“你听说过碰瓷吗?”
段江摇摇头:“碰瓷?”
“碰瓷,是一些没落的八旗子弟发明的。”张小白说:“有些八旗子弟因为家势衰落过日子艰难,这些人平日里手捧一件瓷器行走于闹市街巷,然后瞅准机会,故意让马车或行人碰他一下,手中的瓷器随即摔碎,他们就缠住车主和行人按名贵古董价格索赔。久而久之,这种故意敲诈人的事被称为碰瓷。”
“我听说,在琉璃厂一带有不少这样的人。”秦安玉道。
张小白说:“是啊!像碰瓷、仙人跳这种讹人之术现在不唯城市有,下面小集小镇也有,我们在外出差得长点脑子,以免上这些人的当。”
“我懂了,这店老板不是个好东西,一定是在每个房间都放这样的瓷器,若有客人不小心碰坏了,他就按古董价格索赔。”
秦安玉朝架子上的青花梅瓶看了看:“这东西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不是元朝也是清朝的,真给他摔坏了,肯定得赔几百大洋。”
“而且,有可能本来就是坏的,你只要用手一碰它就会破碎。”张小白说。
段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要不是张小白及时喊住他,他也许就已经惹祸在身了。
“这老儿皮笑肉不笑,一看就不是好人,没想到他会阴险狡诈到如此地步。”
张小白道:“干警探这一行,要读几本公案小说,比如《施公案》《彭公案》《狄公案》,每到一处地方要细心观察,我们刚进这家店时,是不是有三个男人在烤火?我留意了一下,他们与店老板可能是合伙,要是有客人被坑不想赔钱,这三个就会配合店老板解决问题。”
“他娘的,这伙人不知干了多少坏事,我真想把他们教训一顿。”段江气愤地说。
张小白摆摆手:“我们这次出差是为了抓犯人,最好是不要节外生枝,能忍就忍了,只要处处提防就不会有事。”
他看了一下怀表:“时间不早了,赶紧上床吹灯睡觉吧!”
第二天早上,他们与店老板还是发生了争执,店老板非要他们付三块大洋,秦安玉道:“你不是说好由着我们给么?怎么又漫天要起价来?”段江把一块袁大头拍在柜台上:“大爷就只有这一块钱,你要就要,不要这一块钱我都不想给了。”这时昨天烤火的三个男人出现,立刻围住了段江。“哦嗬!给你们好吃好喝端盆打水伺候你们,你们倒不想付账不是?”张小白给段江使个眼色,意思是给他们三个大洋好了,比起被碰瓷这算小事一件了,店老板好不容易揽到这三个客人,本来是想当肥羊宰的,没有宰到肥羊还不允许他薅羊毛?偏偏段江怕软不怕硬,他一点也不虚这几个粗汉家伙,并不理会张小白的眼色,他故意拍拍腰间,越发大声地吼喊:“你们睁大眼睛看看爷是什么人,想讹诈爷爷你们得有吞得下硬货的喉咙管子。”那三个人看见段江裤腰上的短枪,一下子变了脸色,嘘了一声紧快散开来。
不要以为在春香客栈发生的事只是插曲,后来证明张小白接下来所受的重大挫折与这事儿有关。
在去樟木垭的路上,张小白严厉批评了段江:“这次大老远来的任务是抓获任龙,不知道任龙有没有在樟木垭,樟木垭仅仅只是一条线索,我们要隐蔽自己的身份暗中侦探,你让那些人知道你身上有枪,就让自己惹上了一些麻烦,甚至带来一些看不见的危险。你想,这伙人知道有三个带枪的人进了山,一定在猜测我们的身份,估量我们究竟有多大来头。现在身上带枪的无非是三类人,一类是当兵的,一类是当土匪的,再一类就是当警探的。无论被人看作是哪一类,在这样的穷乡僻壤之地都很打眼……”段江道:“我实在看不惯这些宵小之徒,他们平日把住店的当羊子宰习惯了,我不想老老实实挨他们宰。”秦安玉说:“就是你不对,是你不对你就不要犟嘴,张哥要我俩跟着他是信任我俩,我俩就要听张哥的话,他要我俩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要给他惹上事儿。”段江这才认了错:“张哥,今日是我太莽撞了,我记住了以后不会这样做。”
路上会迎面遇到背着背篓的山民,都是去山下赶集的,背篓里背着各种土特产,看见三个城里打扮的人进山,朝他们投过来好奇的目光。张小白考虑到了樟木垭该怎么做,预想着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他对任龙的事知道得太少了,不说能不能抓捕到这个人,就连找不找得到他的去向都很难说。在他心目中任龙就是一个虚无的影子,他要通过这个影子找到影子的主人。他想,如果顺利也许很快就能抓住任龙,如果不顺利也许十天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两个月,他连任龙的去向都找不到。
段江和秦安玉没有走过山路,满是青苔的湿滑的石板路消耗着他们的体力,走了不到五里路就气喘吁吁,他们放下了自己的年轻气盛,开始对那些矮小瘦弱的山里人刮目相看,那些人负着重却步子轻盈,三五个人一起有说有笑,还有人用唱着他们听不懂的民谣。有几个头上包着花头巾的女人对他们指指点点,大概是在笑他们的狼狈样子。段江自我解嘲地说:“啊啊啊不得了,真是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一路上走走歇歇,花了三个多时辰才走完这二十多里山路,到樟木垭时,已是一天中的下半晌了。
正如赶车人所说,樟木垭是建在山口两边的村子。这一带尽是苍苍翠翠的香樟树,樟木垭的地名因此而得。以垭口为分界,东边和西边各有十多户人家。山脚有一条三四丈宽的溪河,房屋错错落落在岸坡上,弯弯曲曲像两条戏水的游龙。此时这座山村阗无人声,偶尔有一两声牛羊咩哞,见不到一个山民走动。
段江坐在路边一块石头上,脱下鞋袜揉着脚丫,右脚大拇趾磨出了一个水泡,他找了一根棘刺,咬牙把水泡戳穿,一时间疼得呲牙咧嘴。
“这樟木垭啊啊太安静了!”秦安玉道。
张小白点燃一支烟吸着,观望着垭口两边的人家,像背书一样把每一点细节都记在心里。
“头儿,给我来根烟!”段江向他讨要烟卷。
张小白把烟盒丢过去,段江接住后抽出一支,掏出烟丝按在脚母趾水泡破裂处,好像疼痛减轻了,脸上表情一下子化开。
“头儿,我们在哪儿歇脚,这兔子不拉屎的山沟沟,有管吃管住的店子吗?”
“你放心,饿不死你!”秦安玉揶揄段江。
来了一个背背篓的女人,像是从山外赶集归来。
张小白向女人打听:“大姐,山下有集镇吗?离这儿多远?”
女人用衣袖擦了把汗,脸红扑扑的:“往前走三里有个乡场,叫罗家坝。”
“头儿,走!我们去罗家坝,先找个店子歇脚。”段江说。
罗家坝比昨天那个集子还小,只有十来幢房屋,但不分三六九天天开场,也就是附近村子的山民来交易,用阔余的出产换点井盐、酱油、醋和茶叶等物。
这么一个乡场却也五脏俱全,街头石板路两边有剃头的、卖馄饨、炸果子的挑子,有修鞋的、补衣的、做小买卖的摊子,甚至还有一家酒坊和一家杀猪坊,最热闹的去处是茶馆,常年有民间说唱艺人坐馆。张小白带着段江和秦安玉在乡场逛时,就听到说唱艺人打开场鼓的鼓点,一通鼓声过后,一个沉浑的声音开始道白:“日出东方一点红……”
三人走到茶馆门口,见墙上挂着一块小黑板,上面用石笔写着艺人的名字和说唱的“本头”,艺人叫陈楚阳,今天的唱本是《施公案》。一见“施公案”三字,两个年轻人当即被吸引了。“头儿,”有了段江的开头,秦安玉也跟着叫“张小白”头儿:“总听你说施公断案神奇,今天巧遇这位陈先生说书,我们不妨进去听一听。”
“想不听都不行,这茶馆也是这儿独一家的旅店,除了这儿我们没别处可去了。”张小白笑道。
“咦!头儿,这里也没有写个招牌,你怎么知道这茶馆也是旅店?”
“你若不信就进去问问。”
为挡风保暖,门上挂着用旧棉衣连缀成的厚帘子,有两个来喝茶听书的人掀开帘子走了进去。秦安玉进去后不久,就有个穿戴齐整的男人出来。男人看看张小白又看看段江:“三位贵客好面生,第一次来樟木垭吧?”张小白点点头。“两位快请进,甭看没有挂招牌,我这可是正儿八经的旅店,凡来山里收土特产和古董的,都来我店里住过,所以我这儿用不着打招牌。就是没有来住过的,在乡村上一打听哪有住夜的地方,也会有人告诉他响鼓的那屋子就是旅店。”
男人一手支着帘子,把张小白和段江让进屋。这屋子进深很大,穿过门厅往里一间就是茶馆,有十来张方桌每张桌子搭配四条板凳,每一桌可以坐八人。靠北墙有个两尺高的讲台,那是专门给说唱艺人造的。张小白打眼一望,屋子里坐了三十来人,多半桌子板凳空着。秦安玉却顾自找了个位置坐下,津津有味地听着鼓书。
鼓书艺人陈楚阳三十五六岁样子,个头中等,偏胖,团脸,面前有一架大鼓,人坐在椅子上,手持两根鼓槌边打鼓边唱,唱一会就停了打鼓,根据情节要求一阵道白,这时他会站起身子,随着口中一个一个连环的俏皮话手舞足蹈,脸上表情丰富至极,引逗得听书人不断地喝彩叫好。
那男人端来两碗茶,递给张小白和段江:“两位,你们先在这里吃茶听书,我到伙房让人加一瓢米多炒两个菜,饭菜做好了就来叫你们。”
屋子一角隔开成茶水间,烧茶的炭火给全屋增加了一些温度,所以屋子里很暖和。有个三十多岁女人拎着壶给客人添茶水,这女人虽说不太年轻,却依然有几分模样,一张白净的脸仍旧算得上俊俏。喝茶听书的都是本地人,当然和这女人很熟悉,他们叫她王三姐,还有三五个男子趁她来续茶时,嬉皮笑脸地与她打情骂俏。
一场鼓书约莫一个半时辰,也就是三个小时,每隔一个小时鼓书艺人就要歇一次,喝杯茶清清嗓子。
这时候,茶馆里的气氛相当活跃,人们天南海北、家长里短地闲聊。张小白虽然不能完全听懂此地方言,却听得出他们聊的话题是以本地新闻为主:谁家的一条牛被盗了,谁家与谁家因地界纠纷干了仗,谁家的女人偷了汉子,被丈夫打折了腿……张小白本来对这些事没有兴趣,却于其中听到有人说起任龙,这可是让他敏感的事。王三姐给旁边一张桌子的客人续过茶水刚转身,张小白就听到那桌上客人对话,一人说:“听说任龙捞了大财,要三姐辞了茶馆的这份工。”另一人道:“是吗?这茶馆要是没有三姐,怕是会更加冷清,许多人都不会来了。”又一人说:“可不是?许多人冲三姐才来这里喝茶的,尤其那几个单身汉,哪里是来喝茶听书?只是来在三姐身上寻开心,揩揩油吃吃豆腐。”
张小白想采集到更多信息,就起身来到那桌客人跟前,假装找一个客人借火,掏出自己的纸烟给大家分发。那些人见张小白这般随和,让出个位置让张小白坐下,和他热热络络地聊起来。张小白知道了任龙是王三姐男人,并且听说了他们两人不寻常的故事:王三姐叫王凤英,是篾匠王麻子的三女儿,打小就相貌出众乖巧伶俐,被罗家坝一个恶棍强娶为妻。这恶棍并不珍惜凤英,稍不顺心就对凤英又打又骂,有一次在外赌博输光了钱回家拿玉凤出气,篾匠知道后自然卫护女儿,恶棍对老丈人大打出手,正巧被从外面归乡的任龙碰见,任龙只想打抱不平教训恶棍一下,没想到失手将恶棍打死。任龙带着凤英逃亡他乡,直到几年后风声平息了才回到樟木垭。
张小白听了任龙的事暗自唏嘘,他居然有几分动摇,但是法不容情,除了任龙身上背负两条人命,还有黄世林、高扶林等人错判的案子要纠正,他不得不将任龙抓捕归案。
这场鼓书到了尾声,陈楚阳放下鼓槌,朝全场客人拱拱手:“各位客官,今日书场到此为止,施公施仕伦怎样破解惊天奇案,待楚阳明日给您分解。”
张小白和段江、秦安玉三人与陈楚阳、王三姐一起吃饭。陈楚阳是吃江湖饭的人,逢人表现得很圆润,问张小白三人做什么生意,张小白说想收购一些酸枣木做红木家具,怕此类话语深入露馅,便转而和陈楚阳讲起公案小说,这是陈楚阳的本行,自然随口即来滔滔不绝,两人相见恨晚引为知己。王三姐对人很热情,充当主人角色给人添饭、夹菜,饭后帮忙收拾碗筷,又给每个人沏了一杯茶。
“您几位请慢坐,我先回家里歇息了,明日还得一早就来上工。”王三姐向众人告辞。
张小白给段江、秦安玉使了个眼色,两人会意,走出茶馆跟捎上了王三姐。
张小白陪着陈楚阳喝了茶,吸了一支纸烟,说出去转一转看一下山景。陈楚阳说:“那您去转转吧,我就先洗脚上床睡了,这两天有点犯春困,天一黑眼皮子就抬不起来。”
天黑时,张小白在路上碰到段江,他们跟捎到了王三姐家,留秦安玉在那里监视,他返回来接张小白。
“她家在村西头尾巴上,顺着溪边一条小路走到尽头。”
“看见她家里除了她还有人吗?”
“有。”段江道:“她到家时门是开着的,她进门后听见屋里有人和她说话,但是离得太远,听不清说些什么话,也不知道和她说话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你在前面走,我离你百十步远,路上遇见人不要抬头,只管低头走自己的路。”
月光像溪水一样清冷,溪岸上一条小路像麻绳一样细长,两人一前一后走着,一直走到王三姐家门前也没有遇到一个人。山里人家为了节省灯油,天黑后早早地把自己收纳到床上,就是有什么事要商量,也是捂在被窝里说话。但是王三姐家里有灯光,灯光透过窗纸照出来,一下一下跳动,显得微弱又无助。两个人影出现在窗纸上,不时胳膊一抬一抬,像演着皮影戏。离房子不远有几棵芭蕉树,张小白和段江找到秦安玉,三个人蹲在芭蕉树下面。“我刚才扒着窗户朝里面看了,屋里只有两个女人,没有看见第三个人,看来任龙不会在这幢屋子里。”秦安玉悄着声说。“也许这家伙找人喝酒去了,要到深更半夜才回,我们只有耐着性子等他。”段江道。张小白问秦安玉:“你看清没有,那个女人有多大年纪?”“看上去四十几岁,比王三姐年纪要大。”秦安玉说。“如果这女人是任秋芬,任龙很有可能在樟木垭。”“他奶奶的,只要这家伙没跑远路,迟早要回到家里来的,我们守株待兔也要把他逮住。”段江道。张小白说:“我去看看是不是任秋芬,你们给我盯紧这条路,如果有人走来就学声猫叫。”“嘿,头儿,万一这家没有养猫呢?”段江打着趣。张小白道:“没有养猫也会有猫,现在这节令,哪里没有两只猫儿叫春?”
张小白轻手轻脚走到窗子下面,两个女人隔着窗纸在里面说话,浓重的方言让张小白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不一会有人端着油灯去了外屋,从厨房打来一盆热水,两人脱了鞋袜共一盆水泡脚。张小白这才有机会从窗纸上一个破洞里朝里看。背对着窗户的是王三姐,面朝窗户的那女人虽说不年轻,但脸面白净有几分容貌。张小白头脑里迅即掠过一个个画面,那是秦安玉的爹妈描述过的秋芬的模样,他把那模样和眼前这女人放到一块比对,马上锁定了这女人的身份,这女人无疑就是任秋芬。
“唉!”张小白在心里感叹一声,这女人有太多的故事了,被多名男人玩弄也玩弄了多名男人,甚至与黄世林父子同时来往,在娘子湖那个小渔村里臭名昭著。这是个心红胆大的女人,先是委身于老古做老古的情妇,后又回娘家请堂哥任龙去做了老古……
三个人在夜寒里蹲守了一夜,没见任龙出现。
任龙到底在不在樟木垭?张小白没有底。白天,他让秦安玉在王三姐家附近蹲守,段江则装作生意人走村串户,监察村里的动静,他自己在茶馆盯着王三姐,还留心那些客人的闲聊,或许会听到有关任龙的消息。
三个人分头行动,一天吃饭时碰三次头,相互交流信息。
可是,三天过去了,还是没有见到任龙的人影,也没有捕捉到任龙的蛛丝马迹。
张小白叮咛段江和秦安玉,要沉住气,不要向村里人打听任龙。一个村子就那么十几二十户人家,多半是同族或有姻亲关系,加上山村闭塞,有点风吹草动立即传遍全村,那样就打草惊了蛇。张小白的这种谨慎让段江心痒痒,以他的急躁性格,恨不得拿一张渔网把任龙打捞出水面。“不向村里人打听,怎么知道任龙去了哪里?我看再守几天也守不到任龙。”段江道。“可是,你向人打听人家会告诉你吗?你一个从外省来的生意人,说话口音人家都听不懂,凭什么要打听任龙?”秦安玉说。“我不能说是任龙的朋友?外省人怎么了,就不能来山里寻亲访友啊?”秦安玉揶揄他:“那你直接去问他女人王三姐啊!”
听着两个年轻人互怼,张小白不参与他们的对话,只是眯着眼看着他们。他知道,这是两个初生牛犊成长的过程,只有经历了这些过程,才会有成熟的探案经验。同时,张小白也在不断调整自己的思路,现在知道任龙家住哪里,也知道他婆娘是王三姐,但是一连几天不见任龙本人,任龙到底去了哪里?短时间内他会回樟木垭吗?段江说的也不无道理,这样盲目地蹲守意义不大,得掌握有关任龙的一些信息,有的放矢。不说段江,就是张小白自己也有几分焦急,同桌吃了几顿饭,他和陈楚阳和王三姐熟络起来,在王三姐给他添饭夹菜时,他嗓子痒痒想问三姐:“你男人在家吗?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但是他很快就回归冷静,他知道自己任何时候都必须冷静,容不得半点唐突和莽撞。
有天他在书场碰到一个熟面孔,说熟也不是太熟,好像在哪里见到过。那人三十四、五岁,身材细细瘦瘦,戴着一顶有护耳的蓝色棉帽,这帽子挺新挺惹眼的,看上去是刚买来戴上头不久。张小白一眼扫见那张捂在帽子里的瘦长脸,心里就咯噔了一下,经过一番回想才记起,这人是在春香客栈里见过,第一天在火塘边烤火、次日一早与段江起冲突的三个男子中的一人。樟木垭离春香客栈有二十几里,这人为什么跑这么远来喝茶听书?而且这三天都来这里,要不这人本来就住在这附近,只是被惯于宰客的春香客栈的老板请去“办事”。虽然觉得有点疑惑,张小白还是没有把这事放心里去,更没有往深处去想,以致他和段江、秦安玉三人被土匪袭击,缴了他们的枪并将他们掳进山寨时,他没有预判到和发现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