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张小白探案(二)
作品名称:家族史 作者:茂华 发布时间:2024-08-01 09:24:50 字数:16645
湖村的房屋一律低矮,面积不大,建房时先将十数根直木栽进地里,然后扎横木、八字,上檩条、椽子,屋顶盖着一尺来厚的干草,墙壁是苇杆裹稻草再两面抹上湖泥。这种房子看上去简陋,住着却很受用,冬暖夏凉。湖湾散落着几十间这样的房子,形成一个自然村落。秋芬的家在村子北头,因当着风口,屋子被风吹得整体向南倾斜,于是南边斜撑了一根木头,便显得有点滑稽,像脚步不稳的老人拄着拐杖。
屋子面朝湖,四周围着篱笆,篱笆内除了房子还有几垄菜地,栽种有萝卜、卷心白、菠菜和葱、蒜等等。秦山领着他走进院子,绕到屋子门口,见屋门没有落锁,用手一推,门“吱呀”一声开了。
秦山示意地朝张小白看了一眼,走进屋。
屋子有三间,中间堂屋,南头一间卧室,北头一间隔成两半,一个半间是厨房,另一个半间放着杂物。屋子里器具不多,倒是收拾得利落。张小白想,这寡妇秋芬虽说名声不怎么好,但还算一个能过日子的人。他仔细看了一下屋内:堂屋上方有个小神龛,供着尺来高的木雕观音菩萨,烛台上有半截蜡烛,一个粗瓷碗里落满香灰,密密地插着烧剩的香扦子。一个方桌,四条板凳,几把椅子靠壁放着。厨房里锅台抹得干干净净,瓢盆铲子和碗筷放置齐整。卧室有一床、一柜、一矮桌和两只凳子。床上铺着白色家织土布床单,蓝底碎花被子叠成豆腐块放在床头,两个绣着鸳鸯戏水图的枕头压在被子上。秦山打开柜门,柜子里有一些衣物,大都是女人的。张小白想,从屋内摆设丝毫不凌乱和大门没有落锁来看,屋子主人没打算出门,是发生了什么事来不及准备临时走的。
屋子的主人有两个:秋芬和黄世林,这两人因何事匆忙离家而又至今没回?他们是同时一起离开还是先后走的?
“秦叔,走,我们去问问,看有没有人知道这一家的情况。”张小白说。
他在屋里找到一把锁,递给秦山:“你帮秋芬锁上门吧?怕进来贼偷了被子,她回来就得挨冻了。”
秦山笑道:“我们这村子没有人做贼,外面的贼也不会进这村子来。”
张小白一愣:“这是何故?”
“我也说不清楚,娘子湖有句俗语:‘穷死不做贼,冤死别告状’,反正,我们这里就没有人干这两件事。”
“哦!”
张小白心里说:娘子湖这风气,可能不是“民风淳朴”四字解释得了的。打鱼人家里穷得像水洗过,贼进门捞不到什么油水;要说告状,湖区有势力的就是湖霸,你告恶人的状只会招来凶狠的报复。
离秋芬家最近的一户人家屋里只有一个老人,是秦山本家长辈,秦山叫他“幺叔”。老人七十多岁,穿得破旧,眯着眼,在门口靠着屋壁晒太阳。
“幺叔,天气暖和啊!”秦山和老人打招呼。
老人半睁着眼看秦山,当看见张小白时,眼睁大了,因为渔村极少来生人。
“我说秦山,难怪你这勤快人今儿得闲,敢情是要陪客啊!”
“是啊三叔,这是我儿子安玉从省城带回的客人。”
老人朝张小白笑笑,吩咐秦山:“我腿脚不便,懒得起身,你进屋搬个凳子给客人。”
“幺叔,我们还有事,就不坐了,想问你一件事儿。”秦山说着,朝张小白使了个眼神。
张小白指着秋芬家,问老人:“您知道这房子主人什么时候离家的吗?”
“我算算,”老人扳着指头:“一天……两天……三天……四天……五天……有七天了。”
“哦!您记得这么清楚?”
“可不是吗?”老人说:“吃过早饭,我就在那路边坐着,秋芬和我说话,男人从外面回来,不知有什么急事,拉着她就往村外走了。这一走,就没有见他们回来。我老纳闷,他们什么都没有带,就这么走了,我以为他们一会就回的,哪知……”
张小白边听老人说话,边在脑子里理着头绪:“男人,是黄世林吗?”
“不是。”老人摇着头。
“是黄世林的那个朋友,老古?”
“也不是。”老人说:“是秋芬的娘家堂哥,叫任龙,到这来得很少,来了后也只猫在秋芬家里,村子里很少人见过他。”
“啊!是吗?”
“我就不知道秋芬还有个堂哥。”秦山道。
“这任龙,长什么样子?”张小白问。
“个头不高,但长得壮实,红脸膛,右边脸有道疤痕……”老人用手比划着。
秦山对张小白说:
“就是我在林子里看到的那人。”
“您听秋芬说过她堂哥的事吗?”张小白问老人。
“秋芬倒是说过,她娘家在山里,那地名叫樟木垭,她自己没有兄弟,在娘家时,堂哥任龙处处都护着她,不让她受人欺侮。她说,任龙从小跟他爹练武,有些拳脚功夫,十六岁就出外混江湖,当过水手和纤夫……”
老人说完,看了一眼张小白:“你问这些有什么用?”
张小白便把自己来娘子湖查案子的事说了。
老人用手摸着脑勺:“怪不得这些日子怪怪的呢!”
“怎么怪怪的?”
“那天秋芬和他堂哥刚走,就有几个人来她家,我一见那阵势,就知那伙人是来找事的,只是迟来了一步扑了空。”老人看着张小白:“这几天夜里有个人来这儿,一定是来看秋芬和他堂哥回来没有。”
“哦!”张小白问:“您和这人碰过面?”
“碰过面,但看不见这人面相,他用一顶狗皮帽子捂着,半边脸遮住了,只露出鼻子和眼睛。”
老人又说:“这人今晚一准儿要来。”
“啊?是吗?”张小白道。
他一下子有了主意。道别老人,和秦山一起往村南头走。秦山问:“还去不去那座林子?”
“去!不过我们先回家,给两个年轻人派点活儿。”
秦安玉吃过饭,正要出去找张小白,却见父亲和张小白进门。“张哥,你们去哪儿了?找到线索了吗?”
张小白道:“不是还有五名警员跟着我们来了娘子湖吗?你和他们接头,今晚我要抓获几个人。”
“张哥,你说什么话?除了段江和我,哪里还有别的警员?”秦安玉说。
“你真不知道?”
“真不知道。”
“那……陈署长可能只告诉了段江。”
段江笑道:“张哥这人通神,没有啥事能瞒得过你。”
“通什么神?”张小白说:“从省城出发时,我就注意到了这五个人,我们坐小火轮来娘子湖,他们也跟着上了小火轮。如果我没有猜错,他们昨晚就在镇上住旅馆。”
“不错,我们来安玉家,他们就去了镇上。”
“哎!我说,”秦安玉道:“不就抓捕个人吗?我们三人干不了?不指靠那几个警员不行?”
张小白说:“我们要抓的有五、六人,比我们人多,你确定能将他们吃定?”
“他们虽然多一两人,但是,我和段江带着枪,谁不老实就搂火打断他一条腿,看他还敢反抗?”
“你行!”张小白对秦安玉竖大拇指:“但我要的是万无一失。再说,这几人就是当地人,万一他们还有同伙呢?”
“我现在就去镇上。”段江说。
“不急。”张小白吩咐道:“这么多人吃住不便,白天来村子也树大招风,你和他们一起在镇上吃饭,等天黑后再进村子。”
“如果没别的事,我和段江一道去。”秦安玉说。
“去吧!”张小白道。
两个年轻人走后,他对秦山说:“秦叔,我们去林子里看看。”
那座树林离村子约莫四里地,树种是杨、柳间杂,因是老林子,枝长叶茂,遮天蔽日。秦山带着张小白往林子深处走,凭记忆找到一块林中隙地。
“就这儿。”秦山道:“那人就跪在地上,四五个人围着他。你看,这些草都被踩踏倒了。”
“秦叔,你说,在这里跪着的是不是老古?”张小白问。
秦山说:“哪里是老古?老古我能不认得吗?”
他急红了脸:“我说了,这人是任龙,矮壮个,红脸,脸上有刀疤。”
“你人在哪?”
“跟我来。”
秦山往回走了一段,把每棵树都看一下,有时还用手去摸树干,后来,他在一颗树跟前停下。
“这儿。”
张小白好奇地看了看那棵树,这是棵榆树,林子里以杨柳居多,其中夹杂少数榆树。看得出这棵榆树是野生的,是林子造起来后,飞落的榆钱长成树苗,因采光不够,它的生长速度受到限制,所以比周围的的树矮小。他看了一下树干,齐他肩处缺了巴掌大块树皮,秦山就是找着这块特殊标记。
“您做了记号?”
秦山摇摇头,尴尬地笑笑:“那天我喝多了酒,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再加上看到四、五个人挟持一人,心里紧张,生怕自己叫出声来,就用牙啃着树皮……”
张小白目测了一下,这儿离哪块隙地有百十步远,白天看过去视线都不好,何况夜晚?
“我说,您看不清那人是红脸还是黑脸,更不用说他脸上的刀疤了。”
秦山又急了:“我真的看清了,有个人拿着火把在那人眼前晃,我把那人的脸看得清清楚楚。”
“好吧!”张小白吸口气:“如果这人是任龙不是老古,那老古可能不在人世了。”
“啥?你这说的哪一门子话?”
“有烟吗?”
“有,有。”秦山嘻嘻笑着,从口袋摸出两根纸烟,递给张小白一根:“昨日在镇上给人干活,那家阔绰,两口子都吸洋烟,给我和二傻一人一根,顺手给我一盒洋火。你看,我还舍不得抽呢!”
他划了一根火柴给张小白点燃:“不是没见你吸烟吗?怎么一下子想吸了?”
“我想把这件案子捋一下。”
张小白蹲在地上,背靠榆树,吸着烟,脑海里闪过一个个画面。他就像打骨牌一样,将这些画面抓在手上,把不要的丢出去,把相关联的留着,再一张张拼接起来。
火烧到手指头,他才一惊,丢掉烟屁股。
他想,黄世林可能是替老古也可能是替任龙销赃,因为来娘子湖找他的只有这两人。两相比较,老古做案的可能性更大,一是他住在省城,而卢府就在城郊,有做案之便;二是他平日进出赌馆,一个赌徒输红了眼,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任龙一跑山野江湖之人,很难在省城卢府杀人劫财。
设若老古来娘子湖,在人前露了财,招致恶人见财起意,做掉他劫走财物。有两种可能:一是老古死于任龙之手,任龙在杀死老古劫得财物之后,被这伙人挟持逼索。二是老古死在这伙人手上,任龙和黄世林一样,只是替老古销赃。这伙人先勒逼老古,继而又挟持任龙。
想到这里,他苦笑一下,这些都是他的臆测,全凭想象,与真实肯定有着差别。如果能抓获到相关人员,从他们口中可以得知一部分真相。
“秦叔,我们走吧!”
“好!”
秦山带着张小白却不是从来路出林子,而是往相反方向朝林子深处走。
“去哪儿?”
秦山说:“穿过林子有座破庙,只住着一个看庙的老人,很少有人进去烧香,到了冬天,老人挨冻受饿,我去看看他活着没有。”
林子实在是大,走了好一会才到了尽头。张小白果然看见林子边有座青砖黑瓦的老庙,这庙屋顶坍塌出好几个大洞,墙也开始歪斜,看上去不像能住人的样子。
“这庙……怎么没人捐资修整?”
“唉!”秦山叹口气:“有一年出了一桩凶案,一个女子来庙里敬香,被两个恶和尚奸杀了,出了这桩事后便很少有人来烧香,这庙就一年年荒废了。”
“哦!”
张小白抬眼一望,石匾上刻有“自修寺”三字。走进去,见满地破砖乱瓦,一尊神像,露出泥胎本色,认不出来究竟是什么神。神像前面有一张香案,上面摆放一个石香炉,里面有发黑的香灰。
秦山带着张小白穿过大殿,后面有一间小屋,推开屋门,一股霉味扑鼻而来,由于没有窗子,屋里光线很暗,待眼睛适应后,看见里面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两个凳子。床上有床破棉絮,一个枕头,霉味便是从床上散发的。
“人呢?去了哪儿?”秦山惊道。
“你有多久没来这儿了?”张小白问。
“两……仨月了。”秦山想了想:“还是入秋以前来看他的,给他送了些米、油和菜。”
“可能离开了这儿,看样子这屋里好久没人了。”
“他不会走的。”秦山说:“他没有亲人,没有他可去的地方。”
“也许是哪位善人可怜他,把他接到自家府上去了。”
“这倒有可能。”
两人往回走。秦山一阵尿急,到林子边撒尿,突然他叫起来:“先生,你过来看一下,这儿有两堆新土。”
张小白走过去,在林子一角有两个土堆,土色较新,大约是一个月左右翻挖的。
“谁在这里挖两堆土呢?村里死了人会埋在这儿吗?”
“有。”秦山道:“一般是哪户人家死了婴孩,会把孩子遗骨埋在林子里。”
“可是,不会有哪户人家同时死两个孩子吧?”
“回村后我去打听打听,看有没有人家死了婴孩的。”秦山说着往路上走。
“慢着!”张小白认真地看着两个土堆:“没必要去打听了,如果我没有弄错的话,这里埋着的两个人,应该是看庙老人和老古。”
“啥?”秦山喊道。张小白看是水波不惊的话,吓得他心里突突跳。转而一想,这张先生未必就这么神奇,他能隔着黄土看清里面埋了啥?他脸上怪怪地笑着,甚至有一丝儿鄙夷。
张小白说:“秦叔,您有没有胆量开坟验尸?”他当然知道秦山心里想了什么。
“我……我……不,我有胆量!”秦山道:“还是大清皇帝老儿坐位时,我在西山给人采矿,一次塌方埋了好几百人,我一人就挖出了十几具尸首……”
“要不,我们把这两个土堆打开,看是不是埋着老古和看庙老人。”
“那……我得回村里去拿镢头。”
“不用回村里了,”张小白说:“刚才在自修寺,我看见墙角放着一柄镢头。”
他返回自修寺,把镢头取了来。仔细检查镢头上已干枯的泥迹,和坟土比对。
“当初挖坑和填埋就是用这柄镢头,做这件案子的多半是一个人。如果这里面埋着的果真是老古和看庙老人,而且两人同时被杀,那么,做这件案子的人可真是胆大而又力气不小。”
“那就是任龙了!”秦山脱口而出:“老古那家伙可不是一般人能对付的,黄士林那小子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
张小白说:“是啊!任龙是练家子出身,从小跑江湖,练就了一副功夫和胆量,他杀了老古的嫌疑更大。”
“可是,他为什么要杀老古呢?还有,看庙老人与他无冤无仇,他没有杀害老人的理由啊!”秦山道。
“只有一种可能。”张小白说:“那就是任龙杀死老古,挖坑埋老古时被看庙老人碰见了,任龙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杀了老人灭口。这也就是为什么有两个土堆的原因。”
说着话时,秦山已挖开一个土堆,当他手上镢头有软绵绵感觉时,心里一悚,丢开镢头,用手扒开泥土。“妈呀!果然是老古。”他一下子跳出了土坑。
“别慌!”张小白道:“您还得帮我把尸体抬出坑,我看看他身上有什么伤。”
秦山有几分怕了,他毕竟多次见到老古,不能接受活生生的老古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老古的脸肿胀发白,看上去像个塑料面具,一双眼睁得很大。他想帮老古合上眼睛,手指头不听使唤,在要碰到老古眼皮时,又抖抖索索弹开,像有一股力量在阻止他。
“算了吧!不要检查了,老古不是死于外伤。”张小白拣起镢头,重新掩埋老古的尸体。
秦山的身子还在抖擞,他只是为了验证张小白的判断才挖开土堆,他根本就没去想里面埋着老古。现在他不敢去挖第二个土堆了,也不怀疑那堆土埋了看庙老人。等张小白把土堆还原后,他急急地催促道:“张先生,时辰不早了,我们回村里去吧!”
傍黑,在村口小树林,张小白接住了段江从镇上带来的人。为头的叫尹传孝,此人长得高高瘦瘦,留着一绺山羊胡子,两眼放着精明的光。尹传孝是省城城北分署的探长,曾负责侦探卢府灭门案。张小白与尹传孝沟通了一番,商量今晚的抓捕行动。为防打草惊蛇,他们决定等天黑定后,分散走到村子北头,在秋芬家周围隐蔽蹲守。一挨那伙人走进秋芬家院子,立即收网将其全部抓住。
“你用什么办法引来这些人呢?”尹传孝问。
张小白说:“这很简单,我找两个人来扮演一下就行了。”
在这之前,张小白要秦山和老伴来到秋芬家,等天黑后点燃油灯,两人一个扮演秋芬,一个装扮成任龙,目的是让那伙人派来的探子看到。秦安玉的娘熟悉秋芬的做派,可以把秋芬扮演得七八分相像。秦山虽然比任龙瘦了一些,但是在微弱的油灯光里,那探子不会看得很清楚。
张小白说:“关键是要你的人隐蔽好,不得让那探子看到。”
“你放心,这五个弟兄啊,跟着我办过成百桩案子,怎样隐蔽蹲守抓犯人,他们可老鼻子了。”尹传孝道。
段江和秦安玉在秋芬屋内,外面有张小白、尹传孝和五名警员。那五名警员在稍远处各自找地方隐蔽,张小白和尹传孝蹲在一小片毛竹林里,离秋芬家只有十来丈远,既看得见大路上是否来人,又能观察秋芬家周围的动静。
天冷,湖村人睡得很早,不到戌时,村子里就一片黢黑。因为点灯费油,是没有谁家在夜半没事还点着灯的。这一块八户人家,只有秋芬家的窗子里透出微弱的灯光。张小白交待秦婶把煤油灯捻得最小,是要那探子看不清屋内的情况,更不能让他看清她的脸。
戌时已过,亥时还没到,路上走来一条人影。这人步子很轻,几乎没有脚步声。走得近了,才见一中等个头男子,穿着棉长袍,袖着手,头上帽子遮住脸,和白天老人描述的一个样。张小白心里暖了一下,想:总算把你小子等来了,我这一档子人没有白挨冻。尹传孝和他交换眼神,也显露出一些兴奋。
那人看见秋芬家窗户有光,步子停了下来。稍顿了顿,蹑手蹑脚朝秋芬家走去。在篱笆边站了一刻,打开院门。尽管他很小心,用毛竹编的院门还是与冻得梆硬的地土还是擦出响声。那人走进院子后,又踩断了一根竹棍,发出“啪”的一声爆响。那人又站了一下,更加小心地移动步子,走到了窗子下面。
秦婶睡在秋芬的床上,把秋芬的一双绣鞋摆在床前,听见屋外声响后,知道有人进了院子,便按照张小白的吩咐,模仿起了秋芬的做派。
那人扒着窗户朝里看,看见一个女人身子在被窝扭动,嘴里娇声娇气哼哼着。再看另一边,一个男子坐在屋角,因背对着,他只看见男人的脑壳晃动。
那人很快就回到路上,步子急促地朝村外走去。
见那人走远,张小白说:“尹探长,叫你的人做好准备,不出半个时辰那伙人就要到了。”
“我那几个弟兄也看见了此人,早就摩拳擦掌了。”尹传孝道:“他们不怕干活就怕没活干。”
“你去交待他们别照人开火,这几个人没有犯死罪,他们不是犯卢府案的凶手,我们要全抓活的。”
“好!”
尹传孝朝那五名警员隐蔽的地方走去。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路上就走来几条人影,张小白数了一下共有九人,远超他估算的人数。这些人全部蒙着面,每人手里都有家伙——其中四人提着火铳,他们带着一股杀气闯进秋芬家院子。尹传孝朝空中放了一枪,带着五名警员扑过去。段江和秦安玉也从屋里出来,用枪指着这伙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这伙人给整懵了。“快放下手中家伙,不然我一枪爆了你的头!”尹传孝对为首的一人喝道。那人见两方人数相当,自己人手里也带着火,便领头反抗。“弟兄们,和他们拼了,娘子湖是我们的天下,不能怕了他们。”“你敢!”尹传孝说着开了枪,击中那人一条腿,那人叫了一声“妈呀!”倒在地上。其他人见势不妙,只得放下了手中武器,把手举过头顶。
“我……我们……没有杀人。”那人结巴道。
他的左腿小腿肚被子弹打中,疼得他呲牙咧嘴,口中咝咝的。尹传孝上前一步扯掉那人的蒙面布,刚从屋里出来的秦山惊道:“扶林,怎么是你?你小子胆壮了,竟敢带着人干这要命的活路。”
那人见了秦山,像见到救命的稻草:“表舅,我们没有杀人,只想着捞一笔财……”
秦山说:“捞一笔财?这不义之财是能捞的吗?你这娃呀,这回可惹祸上身了!”说着用鼻子哼了一声。
他找到张小白,想为表侄求情:“张先生,这娃叫高扶林,是我表姐的独儿子,我看着长大的,打小被爹妈娇惯了,可他从来没有做过为非作歹之事,这次可能是鬼迷了心窍,受了他人蛊惑,你看……”
张小白道:“秦叔,今日这事牵扯到一桩大案子,我们要把所有人犯带回省城,待把案子全部审查清楚后,再按情节给其量刑定罪,该杀的杀,该关的关,该放的也得放。”
“唉!”秦山顿着脚:“你看这事儿,要是扶林娃……我表姐怎么活啊!”
张小白宽慰他:“秦叔,案子审结后,你侄儿如果没有犯下大错,关上几天教育一番就会放回来的。”
“唉唉!”秦山连连叹气:“我这还要去给表姐报信,她还不知道儿子犯了法。”
尹传孝吩咐手下,把这九个人双手反剪捆绑,连夜赶往高陵镇,天亮后乘小火轮押解回省城。
回到省警察署,张小白才知道陈汝新派人把黄士林抓了,这也倒被张小白料想过,他当时从陈汝新的神情就知道会有这一着,因为陈汝新急迫地要捞回保住他官职的稻草。
“他被关在哪?我去见一见他。”
“谁?”陈汝新问。
“人犯哪!”
陈汝新一笑:“这两天你累着了,先回家歇着吧,人犯我要亲自审讯。”
“我要见黄士林,从他口里获得线索……”
陈汝新两手摊开打断张小白:“你先回家歇着吧!这审讯犯人的事就交给我们,怎么审讯犯人,我们警署有的是经验,这你就不用操心了。”
“不行,我还是要见一下黄士林。”张小白说。
陈汝新有些不耐烦了:“张先生,我都说了,你先回去歇着,这里有我呐!我们警署也不是吃干饭的。再说,你不是要我不抓这人吗?你就当我还没有抓到。”
“那……好吧!”听陈汝新这么一说,张小白不好再坚持了。
走进粮道街七十三号家门,龚佩瑜欣喜地迎上来。“这么快就回来了?找到什么线索了吗?”她见张小白疲惫不堪,脸上的皱纹也深了,心疼地拉过他的手,把他快要冻僵的手放在自己手心揉搓,好像这样就能让他尽快暖过来。
张小白讲了这两天去娘子湖的经过,龚佩瑜听得很仔细,连一些小细节都不放过,不清楚的地方还要插进去问张小白。龚佩瑜听完后松了一口气:“线索找到了,人也抓回来了,这事就暂时告一段落了。你看,快要过年了,你是不是回一趟南安,陪嫂子和娃子过上几天。明天我和你上街采购一些过年物品,也给嫂子买几件好看的衣服。”
张小白坐在藤椅里,仰着脸:“这案子还没完全破开,真凶是谁尚未确定,这当口我怎么走得开啊?”
“按你的推定,卢府凶案是老古做下的,老古又被任龙杀了。销赃的黄士林和想从任龙身上发一笔财的高扶林等人也被抓了,案情不就很明朗了吗?警署那些人会去抓任龙的,这不用你劳神费力了。”
“这毕竟只是我的推断,是不是如此还很难说,我必须审问黄士林,从他口中得知事实真相。”
“我说,这事就此打住,让他们去审让他们去抓,线索是你找到的,顺藤摸瓜的事就交给他们去做。”
张小白叹了口气:“好吧!我明天一早就回南安。”
“下午回吧!”龚佩瑜说:“上午我陪你去买东西。”
“我看还是算了,南安毕竟是个县城,吃的穿的什么没有得买?何必大老远从省城带回去?”
龚佩瑜笑着道:“我不跟你提嫂子和孩子,你倒没事,跟你提起你就着急回去,想着早点团圆了吧?不然,陪我逛半天街也不陪。”
“不是,是真的没必要这么远带东西回去,再说,我也不知道家里缺什么,也许她把年货早置办齐了。”
“你呀,就是个榆木疙瘩脑袋,大半年没回去了,说什么也要给婆娘娃子带点进门礼啊!”
见张小白躺在椅子里,好像疲倦得快扶不起了,龚佩瑜说:“好好好,既然你执意明天一早动身,我现在就上一趟街,我不知道嫂子胖瘦高矮,不能给她买成衣,就买几块上好的布料好了。”
张小白心里一热,想到龚佩瑜一黄花大闺女,没名没分地和他在一起,陪他来省城过清苦日子,心里便实实地一阵感动。他从椅子里起身:“佩瑜,走,我和你一起上街去。”
已是小晚晌时分,天像压着铅一样沉重,一副有雪下的样子。龚佩瑜挽着张小白手臂,两人出了粮道街,沿着胭脂路朝石门口方向走。石门口连通全城最阔的马路——大治路,那是省城最热闹的去处。最有名的是大通百货大楼,这座百货大楼共七层,每一层的经营着不同类型的货品——日用百货、服装绸缎、珠宝首饰、古玩钟表、家具地毯等,在顶楼还开设了一家大型游乐场。来省城不久,龚佩瑜硬是拉着不愿上街的张小白去了一次,那时他们手上拮据,什么也不敢买只是穷逛。女人天生爱美,当他们逛到卖服饰的商楼时,龚佩瑜对那些好看的衣服无法抗拒,但是又不敢有买的想法,只有用目光流连。尤其见到一款白花蓝底绸缎面,里子是整块白貂皮的小姐装后,她简直走不动路了。张小白看在眼里,心里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今天他之所以陪着龚佩瑜出来逛街,是想给她买件她中意的衣服,以弥补对她的那一份歉疚。
虽然处于经济凋敝时期,但城里不缺有钱人,省府所在的大城市有钱人更多。那些吃得饱穿得暖的主儿,挽着太太、姨太太或情人的手臂,歪歪扭扭地走在街上,这些男女不惧寒冷,北风也浸不透他们身上的皮裘。到了大通百货大楼,张小白不急于进门,他想浏览墙上花花绿绿的广告纸。这些广告纸上写着各种商品的降价信息,浏览广告纸的都是普通市民,那些有钱主儿是不会在这里停步的,他们不屑和这些劳苦大众站在一起。张小白倒是觉得这些人有几分亲切,因为他们同属一个阶层,彼此看着像自己的兄弟姐妹。
“看,这件皮草降价四成,比原来的一半多不了多少。”龚佩瑜兴奋叫道。
张小白顺着她手指的地方看去,对那件皮草有些眼熟,想起就是几个月前看到的那件。显然,龚佩瑜一直把这件衣服记在心里,连货号都背诵了下来。“走,我们上三楼去看看。”
他拉着龚佩瑜直接来到三楼皮草间,那件白花蓝底的小姐装好端端挂在那儿,一件衣服几个月没卖出去,可见眼下的经济有多萧条。也许,这款衣服的档次和价位处于有钱人看不上,普通市民又卖不起的尴尬境地,所以才被剩了下来。现在,眼看冬天快要过完,商家为了吐货,不得不忍痛降价售卖。张小白想,这价格肯定不是一下降到四成的,会有一个一成、二成、三成的过程。“这位太太,相中了这件小姐装吗?你别看它是缎面,里面可是整张的白貂皮。”柜台小姐向龚佩瑜介绍道。她当然记不得龚佩瑜以前来过,并且试穿了两次,只是没钱买才依依不舍地脱下。
龚佩瑜对她笑笑:“你看我这年纪,这身材,适合穿这样式吗?”
“怎么不适合?这是眼下流行的款式,您看到的,大街上不是许多人在穿吗?”柜台小姐边说,边取下衣服让龚佩瑜试穿。
“不是说这,”龚佩瑜解释道:“你看,这款样式称为'小姐装',价钱又不便宜,买回去总还要穿几年吧,不说十年二十年,穿个七八年是应该的……”
柜台小姐说:“哈,您想多了,就这款式,五十岁了还穿着的多了去了。”
龚佩瑜穿在身上,转了个身,让张小白看:“这合身吧?长短胖瘦,有哪里不贴身?”
张小白认真地看了一眼,还别说,这衣服就像替龚佩瑜订做的,把她本来漂亮的身材衬托得更加迷人,为她增色不少。
“佩瑜,你穿着真好看,我给你买下了。”
柜台小姐竖着大拇指,恭维道:“太太,您穿这件衣服特有气质,特显高贵,您先生娶上您真有眼光。”
龚佩瑜把张小白拉到一旁:“你说,嫂子比我胖还是比我瘦?”
张小白看了她一眼:“不胖,也不瘦,和你差不多。”
“那……她比我矮,还是比我高?”
“和你个头一般大,呃!你不是问过我了吗?”
龚佩瑜笑道:“那我穿着合身的衣服,她也能穿啰!”
“是这样的,”龚佩瑜解释:“我想给嫂子买件衣服,又怕她穿着不合体,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他们买下这件小姐装后,又在其他柜台看了看。龚佩瑜对服装很挑剔,很难碰到自己中意的,她看不上眼的是绝不会买的,而看上眼的又都太贵。终究是没有买第二件衣服,只得到四楼卖洋布的柜台,挑了几块布料。从大通百货大楼出来,已是华灯初上,他们本想去大治路东段的一家杂货店买些东西,但担心太迟人家已关门,只得沿来路回到粮道街家里。
这一晚,龚佩瑜缠绵着和张小白说了不少话,明日一早张小白就回南安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分离,虽然是短暂的分离,龚佩瑜还是有些不舍。她甚至埋怨自己没有自私一点,要是她不主动要张小白回南安探望婆娘娃子,张小白自己是不好提出的。但龚佩瑜就是那种心柔的女人,她内心有一种负罪感,对那个她从未见过面的女人感到负疚,她占有了她的男人,不管出自爱还是别的,都不是她替自己开脱的理由。
“小白!”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以前都称他“先生”,今天不知怎么了,她好像突然变了一个人,突然明白了一些事理,也许是因为张小白要回南安了,她要把他还给那个她称呼“嫂子”的女人了,莫名的孤独和空虚提前侵扰了她。张小白本就心细,不会捕捉不到龚佩瑜的这种情绪,一种柔软瞬时击中了他,他将她搂抱得更紧,好像她是一只马上要落单的小鸟,他怕她不能独自面对这种孤单。
“我……还是不回南安去了吧?”
“傻!你能一辈子不回去吗?”
“我就一辈子不回去,陪着你!”
“有你这个心就行了,我既然选择和你私奔,就什么都想得妥妥的了。”
“那……我提出来和她离婚。”
“你是要我做罪人。”
“那你说怎么办?”
“怎么办?你如果舍不得离开嫂子,就在家多陪陪她,不要着急返回来。万一,我是说万一,嫂子不让你来省城,你就别来了,给我写封书信来就行了。”
“你才傻啊!说什么傻话?我能少得了你吗?一刻也不想离开你。”
张小白一阵血涌,翻身压到龚佩瑜身上。
“今晚你不要和我做,给嫂子留着。”龚佩瑜推开他。
“那件小姐装,你给嫂子带回去,她穿着一定好看。”她换了个话题,转移和分散他的注意力。
“这哪行?我是特意给你买的。”
“我明白,但是一见到这件衣服时,我就想到嫂子了,所以才问你嫂子的身个儿。离开嫂子这么久,你总要给她带点像样的礼物回去。”
“不行!你想这件衣服好久了,不能让你白想了。”
“我们在省城,以后什么衣服买不到?听我的,给嫂子带回去,我已经给你装进行李箱了。”
“你……真好!”
“时辰不早了,熄灯睡吧!”龚佩瑜说着,拉熄了电灯。
“还有件事想告诉你,不,今晚不想让你知道,等你回去后,我再写信告诉你,记住,我给你写的信,你可别让嫂子看到哦!”
“什么事?”张小白问。
“你别问了,今天我不会说了。睡觉吧!”
繁荣街姚家巷四百四十号,这座位于南安县城中心地段的独立院落,是张小白父母用一生的辛劳和节俭换来的。爹和娘各有一副生意挑子,爹是个剃头匠,有句歇后语:剃头匠的挑子——一头热,实际上,娘的生意挑子也是一头热。娘是卖米丸子的,把米浸泡半宿后,用石磨磨成细细的米浆,再过滤,下锅,往里掺卤水。张小白打小就给娘搭手,对米丸子的制作过程再熟悉不过了。听娘说,爹和她是在摆摊时认识的,在城南热闹的地段,马路一边是剃头匠挑子,另一边是各种小吃挑子。爹长着傻大个头,有一把蛮力气无处使,娘瘦小羸弱,却面貌清秀,被人叫做“米丸子西施”,因此常常遭一些不良小子调戏。当有人想欺负娘时,爹就替娘出头,时间久了娘对爹就产生了依赖,当然也产生了感情。有一次娘对爹说,傻大个,你想不想我给你做媳妇儿?想的话就让炸油条的罗嫂上我家提媒,我爹娘知道你心好,帮我,他们会同意的。就这样,爹和娘成了家,娘先后生下三男二女,但最后只养大了张小白一个,其他娃子都夭折了。爹和娘怎样娇惯张小白,是可想而知的。他们的心愿有两个,一是让儿子多读点书,二是在城区买一个好的院子,给儿子置办一份家产。爹和娘这两个心愿都完成了,让张小白整整读了十年书,在城中买下一户迁到省城人家的院落。
张小白每次外出回来,看见这座像豪门大户的院落,门楣上方铜制的号牌,都有一种不真实感。好像这么好的居屋与自己身份不搭配,但是眼前又出现已过世的父母身影。两个人靠生意挑子攒下一文一文,从城南贫民区棚户里搬了出来,这其中付出了多大艰辛啊!在许多人来说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张小白的爹和娘做到了。这两个人也累垮了自己身体,给张小白娶下媳妇、还没有等到抱孙子,爹在前娘在后就患上肺痨先后离世了。张小白不愿多想下去了,他从冥想中回过神,伸手摸到黄铜门环,敲了敲门。
“谁呀?这么晚有事吗?”屋里一个女人声音问。
这是张小白的妻子刘腊枝,可是,这声音听起来有点陌生。他一阵不自在,自从与龚佩瑜到省城后,他已经快有半年没有回家门了,这在他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可能是长时间没有回家,听到妻子声音才觉得陌生。
“腊枝,开门。”他声音有点嘶哑。
门吱呀一声开了,披着一件白花袄的身影在屋里微弱的灯光里映现:“娃他爹,你怎么着家了?还以为你不回家过年呢!”
“腊枝,”张小白一激动,想拉着妻子的手,但是伸出的手缩了回来。他眼前不合时宜地出现龚佩瑜身影。
“娃他爹,你回来了就好,省得那些人吃多了……”腊枝说。
见腊枝欲言又止丢下半截话,张小白突然悟到了什么:“刚才,你是不是以为是哪个赖皮仔敲咱家门?”
“唉!”腊枝叹口气:“算了,别说了,人家也没有把我咋地。”
张小白不再问了,他知道自己半年不着一次家,让同街坊那些长舌妇有了话柄,这本来也很正常,那些人长了舌头总要说话的,不然他们串门子哪有话说?
“你进里屋,我这就去给你打盆热水。”
腊枝正转身往伙房走,被张小白拉住:“我给你买了件衣服,看穿着合不合体。”
说着,张小白打开行李箱,取出那件小姐装。腊枝一见白花蓝底这么鲜艳,连忙道:“不行不行,我哪里穿得了这么花?”
“你试试嘛!”
腊枝穿上衣服,张小白看了一眼:“这不很好吗?再合身不过了。”
“你真的觉得我能穿着出门?”
“很好啊!”
“现在县城里有人穿这种样式,可是都比我年轻,而且是有钱人家。娃他爹,你花了多少钱?”
张小白说:“这你就别问了,我说了你又心疼。好啦!我脚也泡过了,熄灯睡觉吧!”
这是张小白与龚佩瑜私奔后第一次与腊枝正一起,那种别扭让他觉得很不是滋味,对这两个女人他都有负罪感。“娃他爹,你就不要勉强自己了吧!我知道,你心里有另一个女人,今日住一晚后,明日你就回省城。”
张小白一悚,平日不多言的腊枝,虽说没有龚佩瑜的情感炽烈,其实心思还是颇为细腻的。或许,只是女人的直觉让腊枝明白了什么。他尴尬地喘着气,看着黑暗的屋顶,就像身处四野无人的荒原。现在,他无论说什么都是多余的,他无需说话也无需做什么动作,只能像死人一样躺着,慢慢地把气喘匀。
第二天吃过早饭,他要腊枝跟他一起上街,把该置办的年货置办了。腊枝说:“你不走啊!不是要你回省城么?”
“我得过完这个年。”张小白道。
“我看,还是算了吧!”腊枝说话时看看屋里,她得避开娃子们:“你不在家我还有娃子们陪着,她一人在省城过年有多孤单啊!你不走,在家里也过不了安心年。”
张小白几乎求着腊枝:“你别说了。”
腊枝叫来三个娃子,把他们带到西关裁缝店每人缝一套新衣,娃子们自然是乐坏了。
这个农历新年张小白过得水深火热,他在南安和妻儿表面热乎,心里又一直在挂牵在省城的龚佩瑜。他和腊枝说好过完年就去省城,腊枝也默默地给他收拾好了行李。正月初九这天一早,邮差送来一封信,张小白一看上面的字迹就知是龚佩瑜写的,他顾不得腊枝就在他旁边,赶紧拆开信读起来。
小白:
我想在这封信里最后叫一次“小白”,以后你在我心中就是原来的“张先生”了。你接到这封信时,我已离开粮道街七十三号。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我去了哪里,一出门我就是两眼茫茫举目无亲,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在哪里落脚。我本漂泊之人,只不过又回到漂泊之路上罢了。
对了,小白,你回南安之前的夜晚,我不是说有事和你说么?我答应写信告诉你的,对不起我现在又改变主意了,在这封信里我还是不想让你知道,我想带着这个秘密上路,以后我的命运我自己承担。
小白,是我把你拐带出来让你背叛了嫂子,我每天都活在对自己的埋怨中,只有鼓起勇气把你还给嫂子,我心里才太平些,自己的罪过才减轻一点。
小白,你不要找我,你也找不到的,不要枉费了你的精力和时间。你在探案方面有着天分是个奇才,以后你会事业发达前程无量的。我相信自己的眼光,我龚佩瑜没有看错人。
……
读完信,张小白顿觉昏天黑地。尽管他经历过这么多人生变故,见过人世这么多风浪,一时间他还是无法稳住自己。
腊枝猜想是出了什么事,不然一向沉稳的丈夫不会脸上失色,但是她不会从丈夫手中拿过信来看,这是一个贤淑女人的教养和本分。
“我现在就回省城。”张小白说。
腊枝点点头:“都给你收拾好了,我送你。”
回到粮道街七十三号,打开门锁进屋,屋里收拾得整整齐齐,药柜也被龚佩瑜擦洗过,见不到一粒灰尘。他上楼进他和龚佩瑜生活了几个月的房间,床上被褥叠放成豆腐块,床头放着龚佩瑜喜欢的一个布偶。张小白把布偶抱在怀里,仿佛上面留有龚佩瑜的体温。他一下瘫倒在摇椅里,龚佩瑜和他在一起的时光像拉洋片似的在他眼前晃过。只过了一刻,他就从摇椅里起身,风快地出了门。从龚佩瑜的寄信日戳推测,她应该在正月初三就出了门,也就是说出走已有五、六天了。但是也有近一两天才走的可能。尽管找到龚佩瑜的希望很渺茫,张小白还是想去火车站、轮船室去看一看,或许因车船迟发致使龚佩瑜逗留在候车室候船室。
省城火车站在大成门,是晚清湖广总督张之洞提议修建的,一座古典欧式风格的建筑。以这座欧式建筑为中心,周围修建了很多中式房子,为人来人往的车站配套餐饮和住宿。张小白先进候车室,车站里的旅客姿态各色,有戴着近视眼镜看书报的,有吃东西的,有和同行伴侣说话的,有歪在座椅上打瞌睡的,他眼光掠过每一张人脸。从候车室出来,他又把附近饭店旅店都找了个遍,不见龚佩瑜的身影。他不放心又踅入候车室,内心期待着能意外看见龚佩瑜。他知道希望是渺茫的,但是他不想放弃哪怕一丁点能找回龚佩瑜的机会。
下午,他又来到位于江边的候船室,同样,没有找到龚佩瑜。张小白在码头上看着白色轮船靠岸,乘客通过栈桥下船、上船,他多希望眼前出现那个熟悉的人影。可是,奇迹终究没有出现,晃过他眼前的,是一张张陌生的脸。他知道,他可能永远失去了这个女人,这个不顾一切爱上他又不知何故要离开他的女人。
一连几天,张小白把自己关在粮道街七十三号,他沉浸在对龚佩瑜的回想里。针对男人,女人是一道特殊的风景,尤其是像龚佩瑜这样的女人,她一转身就会给男人留下一个猜不透的谜。张小白左想右想,找不出龚佩瑜离开他的理由,也猜不出龚佩瑜欲说又止的是件什么事。
一直到正月十五过后,张小白才想到要去一趟警署,问一下卢府灭门案审讯情况。他来到紫林街省警察署,在署长室见到了陈汝新。陈汝新脸上堆着笑,异常热情,亲手给张小白泡了一杯茶,还递上一根产于吕宋岛的雪茄。
“案子已经破了,黄士林和高扶林等九个人都是卢府灭门案的凶手,我就知道这么大的案子,不可能是一两个人能犯下的。”
“啊!”张小白惊诧道:“这不可能,黄世林不是杀人的凶手,高扶林等九个人也不是杀人凶手。你是怎么审讯他们的?”
陈汝新一笑:“怎么审讯犯人,我们警署有的是经验,你就不用操心了。你探查案子的确有一手,这么快就破了案抓获了凶犯。案子破了对你我都好,我这署长位置总算保住了。我已经朝上面打了报告,只等上面批复下来我就把赏金发给你。”
张小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陈汝新急于摆脱卢府灭门案对他的困扰,在审问黄世林、高扶林等人时,可能采取了严刑逼供。
“黄世林和高扶林等人不是卢府灭门案的凶手,凶手是已经死去的老古,这是个案中案,我之所以把高扶林等人带回来,就是要把他们和老古、任龙的事审问清楚。”
张小白声音很大,警署有一些人进出,陈汝新一下手足无措,他关上署长室的门,把张小白按到椅子上。
“兄弟,你别大声嚷嚷,这案子早审查清楚了,主犯是黄世林和高扶林,其他人是从犯。昨天,《大江报》将卢府灭门案的案情报道了。我也不想埋没了你的功劳,把你的事向《大江报》记者一一说了。”
说着,陈汝新递给张小白两份报纸,一份是昨天的,另一份是今天的。张小白只扫了上面赫然的大字标题,心里便暗道:完了!这事还真完了!
《本省特大灭门惨案告破,十名凶犯全部抓获》,这是昨天的《大江报》独家报道。
今天的报纸更加荒唐,居然用大半个版面替张小白吹嘘:《神探张小白智破卢府灭门案》。
文章说张小白是本省警署某分署的一个探长,很早就发现了卢府灭门案的蛛丝马迹,经过一年多的乔装探访,终于摸清全部杀人凶犯的底细。总署陈汝新署长采取果断措施,亲自率领多名警员将其一一抓获。读了这篇胡诌八扯的文章,张小白忍俊不禁,他问陈汝新:“哎哎!我什么时候又成了你手下的一名探长?”
陈汝新笑笑:“这些个写文章的……嘿嘿!……有点造次哈!不过也没什么,我正想着聘请张先生来我们警署,职务么,先到城北分署当一名探长,你看如何?”
张小白说:“我诊所开得好好的,凭什么要来你手下当差?”
陈汝新拍拍张小白肩膀:“老弟,你是我碰到的最有破案天赋的人,你不从事探案行业那是糟蹋人才,我手头多的是酒囊饭桶,正差你这样有天才脑子的人,求你来帮帮我嘛!你帮我我亏不了你,先让你在城北分署呆几个月,然后我把你调到总署来当总探长。只要你显示自己的才能,我会给你升职晋级的。”
张小白想:这陈汝新倒也说得有几分道理,他读了这么多公案小说,对破案这么热衷,是应该选择这一行。但他现在是要设法纠正一桩错案,还原案件的真相,如果让黄世林和高扶林顶着杀人主犯的罪,判他们杀头,那就是草菅人命。
他找陈汝新要火柴点燃雪茄,他在拔吸雪茄时想着办法:“我能不能见一见黄世林和高扶林?”
陈汝新道:“这案子已经结案,黄世林先在城北卢府踩点,然后带着高扶林等人潜入卢府杀人劫财。”
“卢府灭门案真不是这些人做下的,你不能就这么结案。”
“你相信不相信没有用,黄世林手上有卢府灭门案被劫的财物,他和高扶林的口供也对接得上,可谓物证和口供两全。案情在昨天的《大江报》刊登了,还怎么能翻案?”
“可是,这是十条人命啊!你知道,给他们这么一定罪,这十个人都有可能判死刑的。”
“那你想怎么样?”
“我分别见一见黄世林和高扶林,有些事要找他们对证。”
陈汝新无奈地摊了一下手:“真拿你没办法,这样吧,他们被关进了死刑犯监牢,给你换套警官衣服,让你以警官身份分别去提审这二人,但是审问的时间不要过长。”
“好吧!”
陈汝新找了一套警官制服让张小白换上,填写了一份提审人犯的文书,安排一个警员带着张小白去监狱。那个警员开来一辆汽车,让张小白上车。汽车七转八拐经过几条街道,出了中心城区。监狱坐落在城郊一片荒地里,十多间外墙涂成土红色的高大房子。
张小白下了车跟着这名警员,每过一道门都有狱警看守,警员拿着陈汝新的文书与狱警办着交涉,大约经过五六道门后,才到监狱最里面的死刑犯监牢。管死刑犯监牢是个五十岁左右的老牢长,他验视过陈汝新的文书后,问:
“你二位谁是张小白先生?”
警员指了指张小白:“这位就是。”
牢长立刻热情起来,和张小白握手:“幸会幸会,张小白先生真乃神探啊!这不,我刚才看了今天的报纸,刊登了您这位神探的事迹,啧啧!”
张小白浑身不自在:“哪里哪里!”
“张小白先生您跟我来。”
张小白跟着牢长往里走,进了一间门上写有“讯问室”的屋子。
屋子不大,却分成两个单间,将提审的警官与人犯隔开,中间有个装了铁条的窗子。
“张小白先生,您先审问哪个?黄世林呢还是高扶林?”
“黄世林。”
不一会,黄世林就被带了进来。张小白对这个矮个子男人还有印象,二十多天前,这个人拿着老山参和羚羊角到粮道街七十三号张小白诊所售卖,只是现在黄士林带着脚镣手铐,肮脏的衣服上有一块块暗黑色血迹,显然是受审讯后留下的。黄世林脸色苍白,双眼半闭半睁,有一股无奈和厌世的神情。牢长让黄世林坐在椅子上,踢了他一脚:“这位警官要讯问你,你要老实交代,不然我让你有一顿好受。”
“张小白先生,您手边墙上有条绳子,审问完后您一拉绳子,我那边的铃声就响了。”牢长对张小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