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铸锏为雪恨与仇（3）

　　林炜和望着暮霭中缓缓靠近码头的木船，忽然想起什么，回过头对冯强说道：“强子，忘了给你说，我们明天要去找的陈子福，就是当年被何鹏收买的那个曾家船帮伙计。”
　　冯强听过林炜和巧设筹粮计收拾邓永富的故事，却不知那个给邓家通风报信的人是谁，因为林炜和与曾伯都没露过口风。今天骤然听到就是眼下要找之人，十分惊讶，也不免担心：“炜和哥，这种奸滑小人哪里信得过哟！莫要上他的当哦！”
　　林炜和笑笑说：“强子，给你说，我就是听灶鸡子说写信的是陈子福，才决定同他做这笔‘生意’的。”
　　“为啥呢？”冯强大惑不解，盯着林炜和问。
　　林炜和感叹一声，说：“这事说来话长——其实，他遭何鹏收买，我早就察觉了。曾老爸气愤得很，当时就要收拾他，是我挡了的。”他迎着冯强询问的目光，点点头，重复一句“是我挡了的”，接着说，“我给曾老爸说，原先是我们在明处，他躲在暗处，这肯定对我们不利。可是，现在晓得他了，就变成他在明处，我们在暗处，可以利用他给邓家传假消息，就有机会整那几爷子了！”
　　“哦，确实是这样，炜和哥，高明哩！”冯强十分佩服，但疑惑未解，“那——与我们这回的事，有啥关系？”
　　“你听我慢慢讲嘛——那年，我们给川北护国军筹粮，他把假消息传过去，邓永富吃了大亏，气得发疯，就叫何鹏把他抓去狠整，一只手膀子打吊起了，腰杆也打伤了，还要追回先前给他的银子，他更害怕我们要收拾他，便辞工回乡下去了。”
　　“该背时！这种东西，简直太便宜他了！”冯强忿忿地说。
　　林炜和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前年春上，我带几个人到南部县办事。梁娃子——你晓得，他原来也是船帮的——在城边一个渣滓坝碰到他，他正在刨渣滓堆堆，在里头找吃的。一问，老家先是遭天旱，后来又遭大水，枯的枯，淹的淹，没得收成，已经断了几个月粮。他是残废人，找不到活路做，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连老妈的棺材板板都卖了，还是糊不住嘴巴，饿得没法了，只好牵起老妈四处讨口……梁娃子回客栈来，说起他那么遭孽，我就拿了两块银元和一些铜壳子，叫梁娃子打发给他。梁娃子回来说，他千恩万谢的，还想来栈房见我。我因为曾老爸受枪伤还躺起的，又在合川遇到土匪蚀了财，恨他给邓家当过奸细，一口就回绝了。”
　　冯强一拍坐凳：“回绝得好！这种东西见到起就烦。”
　　林炜和摇了一下头：“后来才听说，他是个孝子。老汉死得早，妈害烂眼症成了瞎子，他十来岁就担起屋里屋外的事。他来船帮后，老母亲托给邻里照看，按时节要缴钱给人家，他平常省吃俭用，积攒点钱都拿来供养老母亲了。他之所以被何鹏弄过去，同家里穷也有点关系……”
　　“就算他是个孝子，就算家头穷，可是，也不该做奸细，戕害船帮里的兄弟伙嘛！”
　　林炜和叹息道：“强子，这就叫——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啊！自从晓得他家里的情况后，我有时就忍不住想，我们当初这一手，对他来说，会不会狠了点呢？”
　　冯强想了一会儿，摆摆手：“哎，我也说不清楚！不过，炜和哥，就凭你给过他钱，你可怜他，就能够完全相信他么？”
　　“强子，问得好！”林炜和一拍他肩头，“常言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现在处于乱世，更须得小心。你越来越爱动脑筋了，哥替你高兴哩！至于这个事情嘛，我是这样想的：赵三元是个杂皮，图的是钱。陈子福呢，他害过我们，我们也算报复过他，那就扯平了；他既然能尽孝，就说明还有点人性良心，他落难时我们接济过他，照理说，是不会以怨报德的，这也是我敢赌一把的原因。”
　　冯强点点头，说：“炜和哥，这一点我算明白了。但是，还有个事没想通——陈子福没在邓家院子做过事，回乡又七八年了，我们费气巴力找他，有啥用处呢？”
　　“找他印证一下赵三元的话，心头更踏实些。再说，我也想去看看他和他妈，看他家现在是啥样子。”林炜和把目光转向雾蒙蒙的江面，“不晓得为啥，一想起我们一道趟过水一起背过纤，心里头还是有点欠起欠起的。这人呐……唉！”
　　冯强望着林炜和，感慨地说：“炜和哥，怪不得人都说你是侠客的胆子菩萨的心肠啊！”
　　
　　他们走到陈子福家院坝边，见房顶上添了一些新瓦，土墙上补了一层新泥，搭建在偏厦边的牛栏猪圈收拾得干净利落，一头铁灰色水牛正趴在一摊稻草上吧唧着厚厚的大嘴。这些景象说明，这户人家已经从饥荒贫穷中缓过气来，林炜和的心顿时轻松了许多。
　　陈子福正在堂屋里编竹背篼，他母亲坐在草凳上，就着一个小木桩织草鞋。见有人踏进院坝，他忙起身，颇有些费力地伸直腰板，迈过门槛，来到门外台阶上。凭着当年记忆，认出走在前面那个人是林炜和，不由又惊又喜，喊道：“林……林老板，稀客，稀客呀！”嘴唇不住颤动。
　　他们刚走进堂屋，就听他母亲——一个瞎眼婆婆问道：“子福，就是你经常念到起的那个林老板么？”得到儿子肯定回答后，老婆婆放下手里的稻草、麻绳，不停地作揖、点头，眼窝里浸出浑浊的老泪，没牙的嘴嚅动了几下，迸出一连串感激，“恩人哪，好人哪，菩萨心肠的大善人哪！”
　　林炜和走上前去，拉住她满是老茧的手，说：“老人家，不敢当，不敢当啊！”同时将两块银洋送到她手上，“我们也没带啥子礼信，这点钱你老人家拿去扯几尺布，做个褂褂穿。”她推拒了几下，见实在推不掉，便握在手心里，仰头喊道：“子福！快些！把你堂客和娃儿喊回来，给恩人磕头，磕头！”
　　陈子福安好椅子请两人坐下后，小跑出去，不一会儿就领着一个面相和善体格壮实的妇女和一个小男孩回来了。三个人进得堂屋，一下子跪在林炜和面前。林炜和急忙起身，一面说“要不得，要不得”，一面将他们扶起来。
　　从陈子福的述说中了解到：那年得到林炜和接济，两母子逃过了劫难，其间，还挤出点粮食送给在饥饿中煎熬的乡邻，由此得了个好名声。几个月后，热心的邻居领来一个女子，叫孙淑珍，是几十里外一个村子里的，她男人和婆母都因为又病又饿，没能熬过饥荒，几间房屋又被本房兄弟占去，孤苦无依，经乡邻说合，便同陈子福成了家。孙淑珍是个勤快人，种地养殖都是一把好手，陈子福又用余下的钱拜师学艺，学会了编造竹器，家里的日子就逐渐顺当起来，后来，淑珍又为他生了个儿子……
　　陈子福还没讲完，他母亲就把话接过去：“林老板，子福当年那么对不起你们，你们非但没找他算账，遇到饥荒了，还帮我们。全靠你这个大恩人哪，要不，我这把老骨头早就烂朽了，我们全家也没得今天了！”边说边用衣袖擦泪水。
　　林炜和连忙回应道：“陈婶，你喊我炜和就是。那些都是过去了的事情，用不着去想了。我以前同子福一起打过桨闯过滩，哪能没得点兄弟情分呢，应该的嘛！”
　　
　　陈子福主动说起赵三元的事：“他是我老表，何鹏就是找他，把我……拉过去的。前个月，我去阆中赶场，碰到他，他说他摸到邓永富的筋脉了，只要找到合适的买主，把消息倒出去，既能挣钱，又算报了仇，一举两得。我也恨邓家那帮人，当然赞成。他说我在顺庆认得的人多，又识得几个字，这消息啷个传、传给哪个都由随我。我当时就想到你，但是……”他停了一下，“我怕你看不起或是不相信，就没有落名字，托阆中挑夫行一个拜把子兄弟送来的。他人精灵，嘴巴也紧，我又扎咐过他，邓家绝不会晓得的！”
　　情况已经清楚，不仅林炜和，就连冯强也完全消除了疑虑。
　　更让林炜和兴奋不已的是，摆谈中，陈子福无意间说到的一个情况，竟然与原本认为已成“死局”的一起事件有关，如果能够查实，将比赵三元所提供的值价多了！
　　由于这条线索十分重要，而能否查清楚还很难讲，因此他一直在心中盘算，没说出来。直到离开苍溪，在临近梓潼县的一个山坳上歇脚时，才告诉冯强。
　　冯强听完后一拍巴掌，感叹道：“炜和哥，万没想到啊！在陈子福这里还得到恁么重要的消息。我硬是觉得，你不管做啥事都好像有神仙帮忙。为啥呢？肯定是你家祖坟埋得好，风水旺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