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狂风骤起

　　我经常看到和听到这句俗语：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这句俗语用在目前的校长身上，千真万确，恰如其分。
　　本来，包括校长本人在内，山镇高级中学所有的教职员工们都知道，早在三年前，校长在大哥的强力辅佐下，借助“高效率快节奏三餐”“课间无缝隙衔接管理”、超长教学时间的利用以及高效课堂、安静课间，还有其他精细化规范与习惯管理，让三个级部的教学成绩均蹿居山海县高级中学教学质量巅峰，因而，校长这个学期会毫无悬念、一路通畅、夏风浩荡、光彩照人地飘到县城里去，也了却了他多年进城的愿望。据说，暑假期间，校长在徐小姐和夫人单素雅之间不知疲倦地游走的同时，倾注了大量的心思，投入了大量的财力，运作进城事宜，组织部门也在暑假期间找校长谈过话了，大哥也将顺理成章地执掌山海县山镇高级中学的大印。可是，谁曾想，省教育厅上半年就孕育发酵的素质教育改革，经过暑假前大半个学期和一个暑假的沉寂后，临近开学，终于形成了一股狂风，迅速横扫全省。
　　这场素质教育改革，不管城市乡村，不论经济发达落后，“全省齐步走，一刀切”。同全省其他地市县一样，山海县从教育主管部门，到基层学校的决策者们，在素质教育狂风骤起的这个节骨眼上，看不透、估不准这场备受教育部和全国各地关注的改革风潮到底力度能有多大，持续时间能有多久，因此，除了猜测、观望、兴奋、心怀侥幸又小心翼翼地应对之外，再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和更理智的表现了。
　　山镇高级中学蹿上了山海县高级中学教育教学质量之巅峰，经过三年的实践检验，“山镇高级中学现象”作为山海县教育系统办人民满意教育的旗帜，早已插向山海县其他高级中学，且坚如磐石，高高飘扬。
　　在山海县教育局看来，如果是和平时期，让大哥扛过这面旗帜，时机成熟，水到渠成。但是，平地一声风雷起，在这场席卷全省的素质教育飓风狂扫而来的关键节点上，大哥和校长比较，大哥终究不如校长久经风暴，经验丰厚，意志坚定，腰板硬朗。教育局长这种审时度势、择时量人、高瞻远瞩的睿智和旷达，自然就把校长的进城之路给拦腰斩钉断，任凭校长、单素雅和徐小姐等人在无比遗憾、十二分沮丧的垂头丧气和长吁短叹中慨叹着时运的不济与老天的不公。
　　
　　夏日午后，刚下了一场透山雨。清风轻拂，溽热散尽。
　　校长接到了教育局王局长亲自打来的电话，要他马上去局里一趟。
　　校长心摇神荡，自以为王局长这次要亲自和自己谈话，一定是进城之事进入了实际性的阶段。
　　兴奋激动的校长来不及在自信豪放、红润光鲜的脸上履行例行的精雕细琢，匆匆洗了把脸，就亲自驾驶着山镇高级中学的面包车，欣喜若狂地朝县城飞奔而去。
　　可是，王局长开门见山的几句交代，一下子就把校长从风光秀丽、赏心悦目的巅峰，摔进了荆棘丛生、寒气透骨的谷底。这种巨大的落差让一向在局长面前自信、矜持的校长瞬间失去了理智。校长的情绪激动得变了音调，校长几乎是跳起来了，险些碰倒了王局长亲自给他倒的那杯热气腾腾的茶水。
　　在愤怒的状态下，校长几乎拿出了质询山镇高级中学的中层领导和老师们的口气：“凭什么？我可是实在……应该进城了，论资历，论成绩，论这些年在下面打拼吃的苦，遭的罪，费的心思！有谁能比得过我的吗？局长你说说！啊!”
　　“我跟你说啊王思畅，这里是山海县教育局，不是你山镇高级中学那一亩三分地！”王局长拍了桌子，声音的高度和强度均不及校长的三分之一，但却威严有加，一如一串串炸雷炸过来：“你可是‘实在’‘应该进城’，那你说说，谁不实在、谁不应该进城啊？你在下面打拼，吃苦，遭罪，费心思，你的意思是，其他的中小学校长都没在下面打拼？都没吃苦，都没遭罪，都没费心思，都在乡下吃喝玩乐？我可提醒你，王校长，你是受过党培养多年的一校之长，而不是社会上的地痞渣子、小混混儿！我告诉你啊王思畅，我可以容忍你为了你山镇高级中学一己私利，亲自上阵，到一中抢复读生，闹得满县风雨，丢尽了山海县教育的脸面，但我绝对不会容忍你为了自己早日进城，不顾及山海县高中教育大局而在这里胡搅蛮缠！”
　　这之前的那次谈话，校长听了王局长简单的背景形势介绍和相应的工作安排，一如打饱了气的皮球，但等时机到了，就抑制着兴奋、幸福和激动，轻轻地蹦蹦跳跳，一路光彩照人地蹦进县城，可眼下被王局长轻轻一拍，便弹力十足，一蹦五尺高，可是，平日威严十足的校长还是被王局长见脓见血见气的几针就扎得脓血尽失，怒气尽泄。与泄了气的皮球不同的是，泄了气的皮球没有脸面，也没有尊严，任凭丢弃在旮旯里就行，而校长既有脸面，也有尊严，还需要他在这场谁也估计不透力量有多大、生命力有多久的素质教育风暴中独当一面。所以，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王局长便和校长有了一番推心置腹的交谈。
　　
　　离开山海县教育局，校长不记得自己和王局长说了怎样的告别话。
　　校长费尽心思地想了半天，也没有理出个子丑寅卯。沟壑深邃、聪明敏捷的大脑一下子变成了一张平平展展、了无痕迹的白纸，怎么看，怎么想，都是一片空白。
　　校长在这种煎熬中启动了马达，自然连自己怎么下的楼，怎么上的车，都没有在平展混沌、洁白如纸的脑海里留下些许的印痕。
　　山镇高级中学的面包车在山海县的县城里漫无目的地溜达，从大街溜达进小巷，再从小巷溜达到大街；从县城中心地带，溜达到北外环，再从北外环，溜达到县城中心地带……来来往往，只是绕开了县教育局和自己生活的小区，还有徐小姐的雅思婕化妆品店……
　　一个下午的时光，伴随着西沉的太阳渐去渐远。山镇高级中学的面包车，没精打采地滚动着四个轮子，渐渐溜达进了一个繁忙却了无生气的黄昏，从容，缓慢，又有些放荡，一如校长烦乱懊恼、飘忽不定的心绪。
　　校长真的欲哭无泪，扔石头打天的心都有。
　　整整一个下午，校长心灵的幕布灰蒙蒙的一片，唯一的一点儿白得能发出微弱的亮光的地方，是希望这场该死的素质教育风暴能如同小孩子拉屎那样——头儿硬。可是，能是这样的吗？鬼才知道！
　　正在这时，校长的手机响了，温和得让校长觉得自己那颗飘忽的、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心立刻贴上去的那种。
　　校长打开手机，是夫人单素雅的。
　　校长那颗刚刚浮上来的、有点儿温暖的心，一下子又沉到冰凉的湖底。
　　单素雅等了半天，没听见校长的动静，只好主动问：“思畅，今天……晚上回来吗？我做老板鱼炖豆腐。”
　　校长很是失望，但他还是从对方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一股关怀与温暖。校长尽力平息着失望的心绪，把语气放平和一些，但是，连他自己都听得出自己语调里的敷衍和冷落。
　　校长有点儿没好气，从心底里涌出一句话来：“老板鱼炖豆腐个鬼啊！不知道我烦着哪吗？”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这样的一句：“不回去，你自己吃吧，学校有事！”
　　校长说完就抢先挂了电话，任由妻子在那头擎着手机发愣。
　　校长有点儿于心不忍，心底不由地涌上来一股淡淡的懊悔和愧疚。
　　校长一踩刹车，一把方向，把面包车停在北外环一处公交等车点，掏出手机，准备把电话打过去，解释一下，随便编个理由，比如，刚才在接待一个违纪学生的家长；或者在处理一起比较严重的学生违纪事件；或者要接待一位重要的领导，对方刚刚下车，正走过来，伸出手要握手……随便一个善意的谎言，都可以让失望、意外的老婆信以为真，进而心绪好起来，可是，没容校长拿起手机，徐小姐的电话就打过来了：
　　“喂……方便过来吗？有点儿想你了……”
　　闻声如见人。校长的心里立即热乎乎的，如冰冻三尺的寒冬里突然靠近一尊散发着热量的火炉。
　　校长自从认识了徐小姐，无论心绪如何差，哪怕糟糕透顶，徐小姐的声音都会令校长心生难以抗拒、更无法拒绝的磁力。所以，尽管这之前校长的心绪很坏，尽管校长怀揣着对夫人单素雅的些许歉疚，但这一切立即就被徐小姐可人的磁力挤出了体外。校长的身心一下子变得轻松快活起来，激动得声音里沾满了湿气，仿佛一个浪迹天涯、受尽折磨、满腹委屈的游子，在经历的茫茫无边的长途跋涉之后，豁然发现自己终于站在了相濡以沫、望眼欲穿、期盼夫归的妻子面前。
　　校长说：“十分钟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