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送老迎新

　　二00八年，注定是极其不平凡的一年。
　　席卷全省的普通高中素质教育新政，随着新学年度开学，在全省范围内全面实施。
　　山镇高级中学的老师们，也步入了对山镇高级中学新学年度办学基本政策、基本模式的揣测和期待。
　　
　　校长软情硬磨，让马眼老师在“人情大于王法”的驱使下，又教了整整四年。
　　马眼老师生于1949年夏天，与共和国同龄，今年虚岁60岁了，距离60周岁退休，满打满算，还剩下不到一年。
　　校长实在没法再磨下去了，终于在马眼老师行将退休之际，履行承诺，把马眼老师安排到了学校图书馆；同时，通过组织关系，把赵钢和常生两位语文老师从山镇初级中学挖到了山镇高级中学。
　　赵钢和常生都毕业于鲁东大学汉语言文学系，又同任职于山镇初级中学。
　　两人手提调令，坐在“官房”沙发上，目光木然地在校长和我的身上来来回回地游走。
　　校长满面春风，说：“欢迎欢迎啊！欢迎你俩成为山镇高级中学的一员哪!山镇高级中学语文组，终于又新添了强劲的力量！嘿嘿！三十出头的年纪，正是干事创业的黄金年龄哩……”
　　赵钢和常生互相对视一眼，依旧表情木然地点点似乎僵硬的头，然后，八十岁老女人般地回复了两个“是”。
　　空气里饱和着轻如鸿毛般的敷衍。
　　校长意识到，自己的这句例行的欢迎词和引导语，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但校长不动声色地吹吹刚沏好的、冒着腾腾热气和淡淡香味儿的上等金骏眉，然后，轻啜一口，自信的笑意就写在他那张久经沧桑却依然青春洋溢、活力四射的脸上。
　　按照惯例，新教师报到，校长应该把教务主任，也就是我大哥，叫到现场，简单地交代几句，由大哥领着到教务处，完成基本的工作交代，然后，再介绍给语文教研组长，这才算完整地完成了新教师的接纳工作。但是，那天大哥偏偏到县里参加素质教育规范办学调研会，校长便省却了中间教务主任到场的重要环节，直接差教导干事把我叫到现场，完成了新教师的接纳工作。
　　
　　语文组再一次迎来了“送老迎新”，晚上的专题酒会是必须的。
　　我的提议得到了语文组全体同仁的一直赞同和大哥的热情支持。
　　和去年唯一不同的是，老教师马眼老师没有悲戚地调离本校，而是无比荣光地退居二线，在山镇高级中学图书馆找到了自己期盼已久的归宿，因而心情极其舒畅，宛如一条身陷路边泥坑里的鱼，在行将渴死的关键时刻，终于被放到了一湾清澈甘甜的水里。
　　马眼老师听了我的提议，在众人的一直赞同里，红着脸，连说三个“不用”，但我们都能体会出，马眼老师这种象征性的推辞背后隐藏的那份期盼。
　　大哥说：“这是个政治待遇问题，也是个颠补不破的同仁情谊问题。”这句非常受用的话，把马眼老师送进了无比体面、十二分荣光的愉悦境地。
　　酒会毫无分歧地选在山镇最豪华最气派的怡园酒楼。
　　心潮澎湃、感慨万千的马眼老师自然成了酒席的主角。
　　除了赵钢和常生两位老师刚刚入伙，插不上话，只能随机迎合着外，几乎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对马眼老师的赞美展开，所有人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做马眼老师忠实的听众，从“也对定理”的内涵，到“只当一天官儿”的掌故；从舍弃大都市，返回穷乡僻壤，照顾老父老母的慷慨，到学术研讨会上语惊四座的激昂；从年老力不从心的喟叹，到校长“人情大于王法”的请托……
　　浓烈的酒意和情谊，把这位在山镇高级中学奋斗打拼了近三十年没挪窝的老教师渐渐送上了醉意朦胧的巅峰。
　　我和大哥几次想扭转一下酒局，向新来的赵钢和常生倾斜一下，以便突出一下另一个主题——迎新，都没有奏效。我俩只能在歉意的目光和内疚的、重重复复的解释中，收获着赵钢和常生两位新老师目光与言语中的理解……
　　临近尾声，马眼老师忽然发出沉重的、老牛负重般的一声长咳。凝眸处，只见这位深沉、风趣、真诚、渊博、厚道、孝顺、善良的老者，已是老泪纵横……
　　让所有人都想不明白的是，没有铺垫，没有转折，没有烘托，马眼老师竟然断断续续地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他平淡无奇、却令我们钦敬有加的教坛生涯，然后，就轰然趴在了酒桌上。
　　他的这句话是：“世有……三……老……不值……钱，老戏子，老……婊子，老……教员……”
　　其实，在本学年度开始之前，准确地说，在刚刚过去的暑假之前，马眼老师一直是山镇高级中学非常值钱的老教员，这无论是从校长四年前，从私人关系的角度，诚恳地请托他“再干最后一年，权当是为我私人打一年工”的经历，还是这么多年来他的工作表现和工作业绩，都能找到很有说服力的佐证。
　　自古以来，每个人都摆脱不了的一条人生准则是：有作为，才有地位。也许，正因为马眼老师深谙这条人生准则，所以，他才清醒地意识到，从今往后，图书馆的闲职，必然决定了，他在领导的心目里不再有作为了，自然，也就没了地位了。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哪位领导，尤其是校长“恳求”他怎么怎么样了。用马眼老师的“也对定理”来解释，也是完全解释得通的：你这么大岁数了，还奋战在教学第一线，受到领导特别的尊重，因而有地位，对；从今往后，你退居二线了，领导不再像以前那么尊重了，在领导心目里，你不再有地位了，也对。
　　我们想不明白的是，马眼老师作为“也对定理”的发明者，在这个充满了伤感氛围的酒会上，为什么竟然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马眼老师趴下之前的这番喟叹，平添了许多悲壮的成分与情调，同时，也让赵钢和常生除外的在场所有人，陷入混沌迷蒙的深渊而很长时间都难以自拔，至于是马眼老师喝高了，还是他对自己往后余生境遇的悲观预判，或者兼而有之，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对于山镇高级中学语文组新来的两位同仁的业务培训，校长是如何跟大哥交代的，我不得而知。繁忙的大哥，在新学期开学一个周以后才找到我，说：“老三，怎么样啊？”
　　我明知故问：“什么怎么样啊？”
　　大哥白我一眼，说：“装什么糊涂？赵钢和常生两位老师的业务培训情况。”
　　我说：“没有问题，都是老教师了，又不是刚参加工作的大学毕业生，什么都不懂，人家能教初中，自然就能教高中，初四和高一不就相差一年嘛！”
　　大哥有些意外，说：“你这是推脱责任啊，老三。教学基本功肯定没有问题，关键是高中的业务知识提升和教学方法，还有课堂组织，要让两位新教师尽快适应高中，你说呢？”
　　我说：“你什么都说到了，还要多此一问干嘛？”
　　大哥擂我一拳，一本正经地说：“我可跟你说啊老三，这两个教师，我就全交给你了，私人关系，私人请托，你可得给我盯紧了，多组织研讨，多让他俩听课，让他俩尽快熟练掌握教材内容和我们的教学模式。”
　　我说：“你以为还是过去那个时代啊？老师那么听招呼啊？那么要好啊？那么敬业啊？人家能来填补这个坑儿，就已经很不错了；剩下的，走着看吧。”
　　平心而论，不是我故意给繁忙得连拉屎撒尿都得计算着时间的大哥添堵。
　　高中教学时间长，压力大，又没有了原本就少得可怜的福利和职称评审的优惠，初中教师没有愿意到高中任教的。凡是被“被动地”调整到高中的初中教师，大多没有工作热情。
　　对高中而言，补充教师的最佳途径有两个：一是从别的农村高中平调，二是从当年的大学毕业生里选招。前者基本行不通，因为作为领导，如果不是老师和领导闹有不可调和的矛盾，高中的领导绝不会在教师紧张的现实下外调或者下放教师；而作为教师，各高中的办学条件和工作强度都差不多，没有哪个教师，愿意没有任何优惠条件与待遇地从一所农村高中，平调到另一所农村高中，白白折腾，除非在原来学校和领导闹矛盾，闹得不愿待下去了，也可能预知新学年度会被领导调离，干脆主动提出调动。如果遇到这种情况，该教师也不会主动选择高中，除非组织调动，他别无选择。
　　从当年的大学毕业生里选招，倒避免了上面的弊端，可最近七八年，山海县有关部门，基于财政负担，宁肯让教师断层，也基本不予审批。所以，从乡镇初中选调教师，就成为山镇高级中学补充语文老师的唯一渠道了。
　　山镇高级中学和山镇初中同处山镇，但我对赵钢和常生两位新同仁在初中时的工作表现与工作业绩，知之甚少。大哥要我在这么短的时间做出一个教研组长对新来的组员的评价，我实在无法、也不好下出准确的结论，而只能以“走着看吧”作为做好的回答。
　　两位教师的不适应，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首先，从作息时间上，山镇高级中学一天的有效工作时间，平均起来是初中的两倍以上，并且，办公就是办公，秩序井然，纪律严明。聊天，甚至喝水都得小心翼翼，别弄出声响，影响了别人。至于干点私活、闲串个办公室，想都别想。编制学案导学，全批全改学生的作业考卷，课后辅导……让你抬不起头来；而山镇高级中学每周一次的例行教学常规检查与通报，精细到导学案的具体数量、用到什么教辅、做了几道题目、全批全改了多少次！这一切，把教师死死地捆在办公桌前。
　　要备好课，上好课，教学常规周检查不出意外，不被通报批评，真的连上厕所都得掂量掂量时间。
　　从课节上说，教同样数量的班级，山镇高级中学一天的正课、自习，几乎是初中一个周的课时；还有，每个双休日都得拿出半天，名义是值班，实际是上课。
　　所以，如果不是抱着别的什么功利目的，主动要求上调高中教学，鬼才愿意上来受这份挤兑，遭这份罪。
　　因此，赵钢和常生两位老师初来乍到的工作心态和工作热情，能达到几斤几两，也就可想而知了。而作为一介小小的教研组长，政治地位和组员平起平坐，充其量在业务上起个协调督促的作用。领导都解决不了的问题，我又有什么资本和能力去解决呢？
　　所以，在接下来的平淡繁复、了无激情的工作氛围中，我只能一边答应着以大哥为代表的山镇高级中学领导的私人请托，一边任凭两位新同仁，在新的、很不适应的工作岗位上，随意挥洒着自己的长吁短叹和遍地敷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