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部分

　　4.8
　　我是被护士叫醒的，她给我用消毒液（盐水？）擦了擦口腔和牙，便离开了。
　　我乜斜着眼从窗户望出去，看到了窗外的晨曦，知道是早晨来临了。算算时间，大概手术已经做完几个小时了，我想总体应该是稳定的，没有遇到什么意外。
　　一会儿，又来了两个护工，一个和我说：“坐起来，不要总是躺着。”我说“一动恶心的就要吐，躺着好一点。”“你越不坐越恶心，我来扶你一下！”说着就把我扶了起来，胸腔里剧烈的疼痛，加上恶心还是让我呻吟出了声。两名护工可能司空见惯，并不在乎我的痛感，用湿毛巾给我擦了一下背，对我说：“这床是自动的，开关就在你手边，想躺就自己放平吧。”说完离开了。原来她们是专门负责擦背的，至于坐不坐，疼不疼，吐不吐，不在她们的职责范围之内。他们走后，我恶心的不能自主，好在这次把遥控床的开关放到了手边，我自己摇了下来，又进入了睡眠状态。
　　再睁开眼，我看到前面的移动桌上放着饭，一个馒头、一盒清水煮白菜，还有一盒小米粥。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在这个病床上，已经完全没有时间概念了。我用尽了全身的力量，想把小桌子拉过来，但用不上劲，想叫护士，但嗓子还是发不出音，护士们习惯了大声呼唤和打铃。我微弱的呼唤声，他们听不见，听见也不认为是在呼唤。
　　我本来想喝两口稀粥，但喝不成，只能等下一次护士检查液体时再说。这时感觉到床冰凉冰凉的，好像洒了水，用手轻轻一摸才知道，原来床上都是汗水，已经湿透了。
　　没有想到的是高主任带着十来个人一大早就来查房。高主任让我咳嗽，每咳嗽一声，整个肺部就像被刀子捅了一样。但还是不到位，还让用劲，直到高主任说：“很好，手术很成功！”
　　高主任说：“老李，这次是奔着治愈去的，你要有信心，要不停地折腾两条腿，以防止形成血栓。但千万不要下床，吃喝拉撒都在床上解决。”还嘱咐：“一定不能吃油腻的，一点都不能吃，奶也不要喝，等上一个月后再吃。再就是千万不能咳嗽、不能呕吐，更不能呛住，咳嗽会造成漏气，或把刀口震开，需要重新手术的。”可能是怕我引不起重视，高主任又比划着说：“吃油腻的食品，油脂会通过胃壁渗出来，就会滴到伤口上，不但影响愈合，还会造成炎症，一定注意。”
　　我说：“高主任，头晕恶心，就是想吐。疼痛得厉害，有点支持不住。”另一位医生说：“是麻醉反应，把止疼泵关掉，恶心劲儿过去再开。”一个医生立即关闭了止痛泵。
　　高主任临走时又说：“带手机进来了吧，给家里打个视屏，通通话，报个平安。”说完离开了。
　　高主任走后，我拨通了之领的视频通话，她还没起，我告诉她，高主任来了，我一切都好，本来还想多说几句，但又开始头晕恶心，只得重复了一句“别惦记，挺好！”就把电话挂了。
　　高主任的“治愈”目标再次给了我信心。我开始活动双腿，战胜恶心！整整一天，只要睁开眼，就活动双腿。至于吃饭，我决定这几天不再吃饭，一是没人喂，自己本身也无法吃下去，更重要的是不会呛住，也不会形成呕吐，呕吐会使胸腔受到剧烈冲击，影响伤口康复。还有一个顾忌就是解大手，我担心我没有能力完成解大手的艰巨任务。
　　我知道，只有坚持下去才行，这是要看时间的，只要时间到了，自然就恢复了。
　　高主任查房之后一两个小时，又来了一批穿白大褂的，应该是ICU病房领导的查房或者是交接。查看了输液袋和仪器仪表，一位问道：“他怎么没有导尿管？”回答：“过敏，昨天拔掉了。”“那他怎么尿呀？”回答：“他自己带着尿壶。”
　　趁有领导进来，我赶快提出要求：给换一换床单，都湿透了；把尿壶、饭和水杯放在我伸手可以取到的地方。还没等领导说话，就听其中一位说：“没问题，你们都注意点。”
　　要命的是又让我咳嗽，连着咳嗽了几次，才听到一句：“还可以。”说完一批人簇拥着离开了。
　　这批人走后不久，就进来一位护士对我说：“有什么事就直接喊我们，我们就在外面。”口气很僵硬，似乎是在责备。我说：“我的嗓子嘶哑，喊你们听不见。”“摁铃呀，为什么不摁铃呢。那不是有铃吗！”我有点无奈，听口气这位护士嫌我刚才话太多了。我说：“我够不着摁铃啊……”
　　护士对我说：“换床单不归我们管，一会儿有人来管。”说完把尿壶放在了床头柜上，离开了。
　　我感到了一丝丝的紧张，我得忍着，得对这里的医护人员客客气气，不能乱说乱动，她要用内行的手段调理我这个外行，那我的苦头就更大了。
　　除了疼痛，还有就是小便，虽然我没有喝水，但24小时不间断地在输液，大量的液体进入了体内，尿也就多了起来。我不知道是以什么样的毅力，完成了一次次撒尿的壮举！每一次都会像火烧一样，每一次都会虚脱，唉，我告诉过医生过敏，为什么他们就不听呢？现在我知道了，插尿管方便护理，如果不用尿管，她们会增加倒尿壶的工作量。更要命的是，尿壶虽然就在床旁边的小桌子上，但每次伸手，胸部都像刀割一样，每尿一次，都会出一身虚汗。
　　这是重生？是复活？还是涅槃？涅槃，其实就是死亡，有时涅槃确实比坚持活着要舒服开心的多，我，可能顿悟了……
　　想起了高教授的“治愈目标”，我一下平静了不少。
　　4.9
　　七点，高主任来查房。他高兴地告诉我：“小病理出来了，气管切缘无癌细胞，手术很成功，用机器人把胸腔翻了个遍，做得非常彻底。”
　　高主任再次嘱咐，不要吃油腻的，一点都不行！要活动腿。他说，这就是我以前和你说的，三分靠医生，七分要靠你自己。
　　今天头晕恶心好多了，也有了食欲，就是疼得厉害，特别是咳嗽的时候，哪怕是轻轻地咳嗽。这种疼，涉及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厉害的时候，就会晕过去，晕过去的感觉不但不可怕，而且还有一种放松的快感，那一刻，舌头根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脑子里轻飘飘的，随即就会进入到没有梦境的“熟睡”中。过去多长时间自己不知道，醒来的时候，依然感到很舒服，一种饱含疼痛的舒服。于是我就想，经常昏迷一会儿倒是不错，但别昏迷过去再也醒不过来。
　　护士来换药，我和她说：“想想办法，我实在疼的受不了！”护士说：“老先生坚持一下吧，您很坚强！很勇敢！别人都上的止痛泵，你对止痛泵反应厉害，恶心呕吐，就把泵给您停了，没有止痛泵能像您这样，真不简单，您很伟大！你看这位，”她用下巴指了指旁边的病人：“上着止痛泵还坚持不住，我们只能把他的手脚绑在病床上，要不他早就把引流管子拔掉了！”因为我一直不能转身，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根本看不到隔壁病床上病人的情况。
　　我一下子对自己有了信心，感到自己很伟大，如此手术不用止痛泵的非常少见，我不但没用，还没被他们把手脚绑起来，我还真为自己感到自豪呢。
　　4.10（星期天）
　　早上醒来，屋子一片洁白。阳光照了进来，我又复活了，不知这算不算一次涅槃，虽然没有究竟，但我想应该是一次涅槃。给家里人发了一条信息：“我又看见阳光了，北京的、春天的阳光。”
　　上午八点多小便，尿道的剧烈疼痛和胸部的剧烈疼痛，以及躺着小便的不便，手一松，尿壶倒了，撒了一床尿。这和汗湿不同，不仅潮湿难耐，还有重重的异味。我让护士换一个单子，护士说等一会儿。十几分钟后再叫，护士说换单子不归她管，还是让等着。又过了半个多小时还是没来，我再次喊叫护士，护士说管换床单的没来，让我克服一下，护工来了就换。这一等就到了下午五点多，才来换掉。我几乎一整天窝在尿窝里。
　　作为一个不能翻身、不能下地，身上插满了各种管线的重病人，除了流泪没有任何办法。今天家里打电话，我一直没敢接，这时候和亲人通话，我会无法抑制地痛哭一番，那对在外等候我的亲人们将是沉重的打击。
　　今天病房的另一位一早就转走了，整个房间又剩下我一人。这时才能深刻体会，什么叫孤独凄凉，什么是老人、病人的无奈和绝望。真想痛痛快快哭上一顿，但还是止住了，这是医院，公共场合，我不能显出懦弱来，我身边没有亲人，在ICU的医护人员眼里，进到这里的都和死人差不多，这些半死人不需要同情、怜悯和人道，我忽然又想到了案板上的白条猪。我用餐巾纸捂着脸，不停地抽泣，不停地抽泣……
　　我太想转回普通病房，那里可以雇一个护工，照顾一下我的起居，起码有人给我端一下饭，有人帮我换一下床单……
　　4.11
　　早上高主任带着梁医生、孟医生来查房，检查完之后告诉助手们，把我转回普通病房去，那边可以走动，更有利于恢复，再住两三天，就可以出院了。
　　我最想离开ICU这个鬼地方，我已经下了决心，今天高主任查房的时候要请求离开ICU。现在好了，没等我开口，高主任终于替我安排好了。高主任他们一出门，我的眼泪就不能控制，我有点激动，离开这里说明手术的危险期基本结束，我也可以像个病人一样享受到应该享有的一些照顾。
　　11点，我被送回了普通病房，由原来的27床换到了28床，我第一件事是雇了个护工。
　　回到普通病房后立即感到了比ICU强十倍的温暖。先是来了两个护士，询问了情况，挂上了液体，并告诉了注意事项：从现在开始，要坚持下地活动，尽量控制咳嗽，不能吃油腻的，千万千万别呛着。特别告诉和家里人多视频视频，可以带来好心情，也好让家里人放心。
　　护士离开后，我的眼睛又有点潮湿，这是手术后听到的最温馨的安慰！
　　护士离开不久，梁医生又来了，查看了引流管后，让我咳嗽，一直咳嗽得我大汗淋漓。梁主任弯下腰，又仔细摆弄引流管，然后自言自语道：“这管子怎么堵上了？”然后他开始疏通引流管，疏通的办法是不停地用手捋管子。疏通之后，梁医生对跟着他的护士说：“给28床加上负压。”这时我知道，在ICU这几天，我的一根引流管一直处于堵塞状态。这个后果其实挺严重，会导致医生认为积液没有了，并做出提前出院的误判。
　　没有料到的是，晚上八点了，高主任又来查房。他仔细检查了我的情况对我说：“你这里还有点漏气，把负压给你加上，引流管上的这个气囊只要胀起来就把它握扁。加上负压，有些疼，要坚持，这对肺的恢复有好处，现在疼点，将来出院了，对后来的生活有利。问题不大，再住两天就可以出院了。”高主任还强调：“忍着疼也要下地活动，上午、下午、晚上都要走一走。”
　　换回了普通病房，雇了一位护工，她很负责，洗脸、洗脚、擦身子，喂饭、喂水，扶着我下地走路。特别是起床和躺下的时候，她的搀扶动作非常专业：右手插到背后，左手摁住我的腹部，我几乎感觉不到用力就能坐起来或躺下。
　　之领和儿子知道转到了普通病房，立即送来了大量的食品和日用品。手术后在护工的帮助下，我第一次吃到了水果。
　　晚上躺在床上，思绪不定，想了很多事情，特别是想到了高主任和他团队对我的无微不至。等我出院的时候，一定要给高主任送一面锦旗。
　　4.12
　　今天是孙子嘟嘟的生日，身体健康不闹疫情都会给孩子出去过个生日，今年不行了。不但不能过，面都见不上。孩子一转眼就六岁了，今年该上学了，看着视频图像，孩子已经长大，像个大人似的和我交流着回家的日期。人们都说隔辈亲，我一直不以为然，现在才懂得，这是实践检验过的真理。
　　下午之领儿子又送东西来，人进不来。儿子提议，让我站在窗前，向他们摆手，他们站在楼下远远地望我一下。我站在窗前望去，只能看到前面的大楼，前后楼的中间是封闭的，进不来人，隔窗遥望的探望落空了。
　　之领和儿子又打来视频，一脸失望，之后让我把手机交给了护工，之领嘱咐了护工两条：一是让她照顾好我；二是送进来给我吃得东西让她和我一起吃……
　　4.13
　　同屋两位老人，一个山西定襄的，一个齐齐哈尔的，都是转移后第二次手术，二人精神状态不错，都很豁达。
　　护工是个四川人，一口浓重的四川普通话，有时候比纯正的四川话还难懂。第一天只管我一人，昨天开始又接管了病房另外两位。护工有点不好意思，向我解释说，在接手另外两位的护理时，就说好了，护理以我为主，我明确对她说没有关系，我已能活动，我自己能做的不会让护工做，对我的理解，护工表示很感谢。
　　护工的费用是每天320元，由我负责给她订饭，如果不订饭，每天再增加40-60元。在谈价格时，我看她愿意要现金，于是确定每天给她60元的饭费。和ICU相比，多给20元是值得的。之领在和护工通话时对她说：“我们家人进不去，病人全托付您了，我们也不会亏待您，每天给您400元。”这样我谈的价格让之领推翻了，实际上每天的饭钱增加到了80元。当我给她用微信付款时，她说必须汇到他们经理那里，这时我才知道，他们是一个严密的组织，那个经理是个50岁左右的男士，除了自己做护理外，还监督其他护工的工作，特别是关于收费问题，一点不含糊，护工不能有任何的额外收入，包括小费都需上缴。
　　护工的大部分工作是一般医院护士的工作，比如吸氧、输液、送药、更换床单枕头、清理引流液等等。不少情况下，护士直接给护工安排工作，比如手术后病人返回病房，护士会通知其他房间的护工一起来挪床。
　　这些护工们都来自农村，320元的收入，他们只能得到120元，给的饭费都要由经理统一重新分配。每天的收入大约在180元左右。工作量是24小时连续顶班。每天病人入睡后，护工将四把椅子并到一起，搬来被褥，睡在病房里，等候病人随时招呼。如果遇到夜间有手术回来的，她们都会被喊起来去挪床。刚回来病人的护工则不能再休息，一直陪伴在病人身边。
　　人生活在世上，做什么都不容易。换句话说，人活着都不容易。
　　4.14
　　早上梁医生过来查房，没有提明天出院的事，只说为了我今后的治疗效果更好，需要将上肺叶扩大填充到下面两个肺叶的空缺中去，所以给两支引流管都加了负压。还需恢复一阵子。
　　所谓的负压，是在引流管上加了个单向阀控制的空心气囊。气囊要不停的捏扁，让它把胸腔的气吸出来，这就是负压。
　　当把气囊球捏扁松手的时候，整个胸腔就如同有一只强有力的大手在揪扯一样，有一种空荡荡的疼痛感觉，虽然不像开始那几天能使人晕过去，但每次都会大汗淋漓。每捏完一次，我就自己规劝自己：“再捏一下，我们连死都不怕了，还怕这疼吗！”虽然在规劝，但下手的时候手还是有点抖，但还不得不把气囊捏扁，松手的时候，我会浑身激灵一下……
　　下午，护工对我说：“大哥，根据我的经验，他们有可能让你转院。”我忙问转到那里？这里不就是最好的了么？她笑着说“把你转到他们分院，那里条件很差，这个床位要收新病人了。”她又说：“根据我的经验，你的问题不大，再有一个星期就可以出院了。”她说：“你这就是漏气，不算厉害的，厉害的好几个月长不上。”
　　护工的预言惊人地准确！晚饭后，梁医生来查房，看了看引流管对我说：“老李，准备明天把你转到我们分院去，在那里再观测恢复一段时间。”我问大约多长时间，他说估计几天吧。我问分院叫什么？他说桓兴医院。梁医生说：“你什么都不要管，明天我们的护士送你过去。”
　　晚上给高主任发了短信：
　　“高主任晚上好！
　　谢谢您的救命之恩！在您和您团队的精心筹划、安排和救治下，让我重新见到了生活的曙光，在生命绝境之地，看到了一条走向对岸的途径，心情已不能用语言文字来表达了，连家里的老大姐都喊着我的小名，叫我记住高主任的恩德。
　　今天下午梁医生和我说，让我转到分院去，这非常好。您这里的床位比金子还金贵，全国有多少我这样的病人在渴望早一天得到您的治疗，用上这张床位。我明天就转过去，这段时间给您添麻烦了，后面还会麻烦您，转院前真挚的说声：谢谢！”
　　祝您身心康健，万事如意
　　李旭顿首百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