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拒绝“认罪”，熬夜饿饭

　　李虎从剧场大会批判，到游街示众，被张文闯一伙人呼来喝去，推推搡搡，拉拉扯扯，整整被折磨了半天时间。好不容易熬到游街结束，解开绳子，除去头上的高帽子，摘掉脖子上挂的木牌子，回到宿舍洗了洗手脸，到食堂吃了点剩饭。本打算睡个午觉，静下心来，好好想想，不料，刚坐到床上，就被看管人员叫了去；责令他按照张司令对他的批判，认真悔过，彻底认罪，下午写出认罪书来，明天上午，继续到剧场接受批判；还说张司令正等着看他的认罪书，看后才好决定明天对他批判的方式方法和态度。
　　李虎不能接受，说：“开批判会，是你们的事，你们愿意怎么开就这么开。现在你们手里有的是权力，想批判谁就批判谁，我管不了，但是，这样的认罪书，我绝不能写，因为我想不出我哪里犯了罪过。如果说有错，我觉得我对人民的服务工作做得还不够好，没有让广大人民群众过上应有的好生活。”看管人员听了大怒，狠狠拍了一下桌子，呵斥道：“你想不到你哪里犯了罪过？上午，我们张司令对你的批判，有理有据，难道你没有听见？发展私人经济，走资本主义道路，就是你最大的罪过！”
　　李虎说：“我是国家干部，青龙乡的一把手，全心全意为全乡人民服务，是我的工作宗旨，行动指南。三年自然灾害，弄得社员严重缺粮，只好吃野菜树叶充饥。我把抛荒地分给社员做自留田，解决了社员缺粮问题；我放开市场，放开经营，让街道农村，每家每户，都来种蔬菜，饲养家禽家畜，有一技之长的，磨豆腐，生豆芽，纺纱织布，开设小吃摊，从而解决了人民群众缺衣少被、生活缺菜少钱的问题，让他们能正常参加生产队劳动和社会活动。难道这不是为人民服务？”
　　看管人员说：“为人民服务，也要看干什么事情，走什么道路。你干的那些事，什么分自留田，放开市场和经营，全都是发展私人经济，走资本主义道路，罪大恶极，罪不可赦，必须坚决批判，批倒批臭！你不用强词夺理，自要好看。我警告你：今天下午老老实实写出认罪书来，明天上午接受大会批判！否则，有你好看的！”说完把纸和笔摔在桌子上，再次警告说，“写不出认罪书来，晚上就别想吃饭、睡觉！”然后，“嘭”的一声关上门，上了锁，扬长而去。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李虎一个人。他看着这处熟悉的房子，阔阔大大的，除了前面主席台上的桌椅讲台，下面整齐地摆放着一排排条椅。这原来是乡政府的会议室，他曾多次在这里召开乡政府干部和居委会、农村大小队干部会议，布置工作，听取汇报。想不到，现在竟成了别人的会议室和关押他的禁闭室，他现在就被禁闭在这里，一切行动听从别人指挥，完全失去人身自由。他想，我到底是这间会议室的主人，还是它的囚徒？很明显，他现在只能是这间会议室的囚徒，完全失去了个人自由。于是，他又想起看管人员叫他写认罪书的事，以及警告他的话。认罪书怎么写呢？如果按照张文闯对他的批判来写，那就是承认自己把抛荒地分给社员做自留田和放开市场、放开经营的做法都是错误的，是发展私人经济，走资本主义道路。然而自己的真正目的，是为了解决广大人民群众缺粮、缺衣、缺菜、缺钱等一系列生活实际困难，全心全意为人民着想，为人民服务。如果迫于受批判，受侮辱，就昧着良心写那样的认罪书，就等于承认张文闯对他的批判是正确的，自己这些年的工作都是错误的。这违背事实，违背民心，是他绝不能接受也绝不能干的事。但是，他又想起对他的看管人员警告：“写不出认罪书来，晚上就别想吃饭睡觉！”中饭就没有吃好，再不吃晚饭，不给睡觉，他的身体能受得了吗？
　　这时，他头脑里突然现出他的亲密战友、好兄长张龙的高大形象来：难道他不知道炸掉敌人的碉堡，自己也会同归于尽吗？他明明知道，但是战斗胜利，他还是毅然决然地前去爆破敌堡，让自己与敌堡同归于尽。想到此，他的态度立即坚定下来：龙哥为了炸掉敌人的桥头堡，为大部队扫清解放泗水县城的道路，他死都不怕；我为了正义，为了广大人民群众，同时也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怎么会怕少吃一顿晚饭、少睡一晚觉呢？这样的认罪书，绝不能写！下定决心后，他的心情竟轻松下来，渐渐有了睡意。半天的批斗、游街，推搡、拉扯，让他身心疲惫不堪。于是，他伏在桌子上竟睡着了。
　　晚饭前，负责监督李虎的看管人员打开会议室大门，来检查他的认罪书写好了没有。他拉开电灯一看，见李虎竟然伏在桌子上呼呼睡着了，写认罪书的纸和笔都被推掉在地上。他捡起来一看，几页纸空空如也，一个字也没写。他不由得怒火中烧，狠狠地把笔和纸摔在李虎面前，怒吼道：“这就是你写的认罪书吗？半天，净睡大头觉了，连一个字也没写，你叫我怎么向张司令回报？明天的批判还怎么开？”李虎被惊醒了，他揉了揉眼睛，站起来，看着面前发怒的看管人员，说：“中午，你走的时候，我就对你说明白了，你们的司令批判我的那些罪行，我一项也不能承认：我把抛荒地分给社员做自留田，放开市场、放开经营，完全是为了解决广大人民群众缺粮、缺衣、缺菜、缺钱的生活实际困难，是遵照伟大领袖的教导，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绝不是为了发展私人经济、走资本主义道路。你就这样向你们的张司令回报，至于明天的批判会怎么开，那是你们司令的事，你决定不了，自然由他看着办。”李虎说完，伸了一下懒腰，依旧坐下来。看管人员不知该如何处理，他握着那几张写认罪书的空纸对他说：“你等着，我现在就去向张司令回报，看司令如何处分你！我再次警告你，认罪书没写好，不许吃晚饭！”说罢，走出会议室，锁上大门，去向张文闯作汇报。
　　晚饭后，负责监督李虎的看管人员重新回到会议室，和他一起来的还有五六个像他一样戴红袖章的青年学生。负责监督李虎的看管人员把纸和笔又摔到李虎面前说：“我们张司令说了，今天晚上还不把认罪书写好，不但不能吃饭，也别想睡觉！我们六个人，分成两班，负责监视你！”他又把纸和笔向李虎跟前推了推说，“想写认罪书，就坐下来，好好写，写好，就可以去睡觉。不想写认罪书，就去面壁，面对墙站着，好好思考，直到考虑好，想写认罪书为止。你写还是不写？”李虎考虑良久，把纸和笔拿起来，说：“这么说，我只好写了。但是有一条：你们不许来打扰我。你们五六个人，你一句我一句，我还怎么写？”听李虎如此说，他们认定这回李虎一定要写认罪书了，于是几个人一起说：“这就对了。你好好写认罪书，我们自然不会来打扰你。你写好认罪书，你的任务完成了，我们的任务也完成了，好各自去睡觉。否则，你面壁站着，不好受，我们也跟着你一起熬夜，也不好受。”
　　李虎拿起笔来，把纸铺开，开始写他心中想写的内容。他写道：“我叫李虎，这名字是父亲给我起的。父亲说，我是李家的长子，要为李家人长脸，撑起李家的门户来，因此，他要求我立身处世，要正直无私，堂堂正正，有点子虎气，虎虎生威，这样活在世上才能不受人欺负。长大后我才知道，在那种社会里，要撑起李家的门户，做到正直无私，堂堂正正，有点虎气，不受人欺负，真是太不容易。我家是佃农，自家没有土地，全家人靠租种大地主张继祖家的土地为生。这张继祖家大业大，土地上万亩，挂着‘千頃牌’，周围几个村子都有他家的佃户。或者是念在我父亲干活好，会种地，庄稼年年丰收，或者是念在我们都姓张，是乡邻的份上，他对我家的租金少收一成。就因为这一点，父亲处处逆来顺受，生怕惹张继祖不高兴退佃，使全家人失去生活倚靠。我从小就跟着父亲学习种庄稼，耕田、耙地、摇耧、撒种，凡是田里的活计我全会干。这期间，还结识了我一生最要好的兄长张龙，因为他家也租种张继祖家的土地，两家的地连在一起，干活也常常在一起。龙哥长我四岁，干活做事都比我高强，我很佩服他，两兄弟无话不说。
　　“一九四九年春天，解放军解放了庆阳县。张继祖带着家人和多年的积蓄逃到香港去了，听说做起了房地产生意。解放军打土豪，分田地，我家分得十五亩土地。因为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土地，所以全家人万分珍惜，唯怕得而复失，使全家人丧失生活依靠。为了保卫胜利果实不被敌人反攻倒算去，我和龙哥一起报名参加了解放军，分在同一个连队，战斗间隙，我们经常在一起商量，好好打仗，尽快把国民党反动军队消灭光，好回到家乡和亲人团聚，耕种自家分得的土地，年年获得大丰收，让全家人都过上好日子。解放泗水县城的战斗中，敌人的桥头堡火力猛烈，阻挡住解放大军攻城。连长一声令下：‘炸掉它！’我立即抱起炸药包就要往上冲，可是被龙哥夺了过去。他说，你还年轻，还没有结婚；哥哥已经结婚，还有了儿子，死了也不会绝后了。他抱起炸药包冲了上去，和敌人的桥头堡同归于尽。我痛惜龙哥，流着眼泪，高呼着为张龙报仇的口号，和部队一起冲上去，很快解放了泗水县城。在清理龙哥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他背包里有一件带血的军装，军装的口袋里装着从家里带来的几粒大豆高粱，一缕老母亲的白发和一件妻子杨小梅为他做的绣花的背心。这一刻我哭了，后悔不该让龙哥替我去炸敌人的桥头堡。我把龙哥的遗物和我的背包捆扎在一起，无论行军还是打仗，我都紧紧背在身上，寸步不离。从此，我身上也担负着两份责任：一份是我自己的，一份是龙哥的。我向龙哥学习，打仗勇敢，屡立战功，从一名普通战士，一步步提拔为班长、排长、连长、营长，还被授予战斗英雄的光荣称号。
　　“一九五三年，我转业回到家乡，被庆阳县政府任命担任青龙乡的乡长。我立下誓言，一定要恪尽职守，全心全意为家乡人民服务，让这块用革命先烈鲜血染红的热土地不再贫穷，让这块土地上的人民都过上好生活。我心里时刻记挂着龙哥的托付，亲自来到张家庄，把龙哥的背包和遗物亲手交给他的父母和妻子，并且讲述了龙哥牺牲的经过。我向老人保证，一定要像龙哥一样孝敬他们，生养死葬，绝不食言。我用自己的抚恤金为他们建了三间瓦房，为他们全家人买了新衣服，还多次带着两个弟弟为他们家耕田种地。两年后，我又申请县政府，动员全乡人民，集资捐工，为龙哥建立了‘张龙烈士陵园’……”
　　李虎正在埋头书写他心中要写的东西，一名负责监视他的看管人员突然从他背后伸过手来，夺去他的钢笔，大声责问道：“你写的这是什么？是认罪书，还是功劳簿？”这一声大喊，把其他几名躺在座椅上睡觉的小青年都惊醒了，大家争先恐后地跑过来，夺过李虎书写的内容来看,争着嚷道：“真是个顽固不化的走资派！叫他写认罪书，他竟然写他的革命史、军功志。”李虎说：“这才是我的真心话，肺腑之言。龙哥是我永远学习的榜样，为了人民，不怕牺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如果说我做得还不够，那就要继续努力去做，努力做好，叫广大人民群众满意，而不是叫你们满意。”看管人员一听恼了，说：“好了，你不用说，也不要你写了，站到那里去面壁吧，好好想想你走资本主义道路罪恶！”几个人一起推推搡搡，把他推到墙边站好。
　　李虎早知道他们终会如此对待他，但毕竟赢得一段安静的时间，可以随心所欲写出来自己心中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告诉他们，我的工作，我的所作所为，都是学习炸堡英雄龙哥，全心全意为家乡人民服务，为他们解除缺粮、缺衣、缺菜、缺钱等一系列生活实际困难，这是当前家乡父老乡亲们最需要的，最希望我做到的，我是人民干部，要为广大人民群众雪中送炭，救人生命，绝非为了发展私人经济，走资本主义道路。其实，我李虎出身贫雇农，根本不知道资本主义道路为何物，也从来没有想过，怎么会走呢？可是，他们却无中生有，偏说我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只可惜赢得的时间太短，心中想说的话、想做的事还没有写完，就被他们发现了，过早收去了他的纸和笔。他想，有机会，我还会再写的，把我心中想说的话想、做的事都写出来。如今，我的话没人听了，也没有机会说了，只有放下自己的所长，发挥所短，靠笔来书写心意了。可是当下连笔写也没有自由，只有在别人呵斥下面壁而立，实在是可悲，可叹！李虎自悲自叹了一回，渐渐睡意涌上来，他站立不住，“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几个看管人员一起围上来连踢带打，又把他拽拉起来，让他转过身，脸朝外，靠墙站着，电灯光直射他的眼睛，这样，他们更方便监视他。即使这样，李虎还是难消睡意，依然不断摔倒在地上。看管人员依旧是踢踢拽拽，把他拉起来靠墙站着。
　　就这样摔倒拉起，再摔倒再拉起，不知经过多少次。连看管人员也不耐烦了，他们商量了一会，拿来一根绳子，一头打个圈套在李虎的脖子上，另一头拴在房梁上，李虎一打瞌睡，就被绳套勒醒了，更无法摔倒了。急得李虎直跺脚，大喊：“你们干脆把我勒死算了！”看管人员并不理会，一阵哄笑后，各去一边睡觉。就这样终于熬到天亮。看管人员醒来看看李虎，依然低头靠墙站着；又走出门外看看天，已经大亮。六人研究了一下，留下四人继续监视李虎，派出两人拿着李虎夜里写的材料去向他们的张司令回报。
　　张文闯看了李虎写的材料，骂道：“真是个顽固不化、死不悔改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批斗至今，他还认为自己是青龙乡的领导，一把手，还想发号施令。真是顽固不化、死不悔改！做他的复辟梦吧！他不认罪就无罪了？想得美！通知他，早饭后，继续到剧场接受批判！炮火更猛烈些，总有叫他低头认罪的时候！”两人问道：“早饭给不给他吃？”红张文闯想了想说：“给他吃一点吧，别让他批斗、游街坚持不到底。”两个红卫兵回到乡政府会议室，向留下的四人传达了张文闯的指示，然后走到李虎跟前，解开他脖子上的绳子，喝令道：“赶快到食堂去吃早饭，不许磨古拖拉，耽误时间！张司令有指示，早饭后，继续到剧场接受批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