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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部分

作品名称:凤凰涅槃      作者:李旭      发布时间:2024-06-15 08:08:57      字数:8279

1.9
今天早上起来的感觉和昨天一样,起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挪到卫生间吐痰,看看还有无血丝。我的一声咳嗽,就像号令一样,之领和孩子立即都来到我的身旁,当看到血丝没有增加,大家几乎异口同声说道:“一天比一天好,没事了。”
我真是不愿意再去医院,实在太疲倦。像要刚开始被送托儿所的孩子望着父母一样,我望着之领,自言自语道:“要不不去输液,只喝云南白药算了。”
之领像没有听见,既不说不去,也不说去。我知道这是要我去的表示。现在好多事要看之领的脸色行事,不论对错,尽量都要按她的意思办,这样,她的心情就会好一点,她的心情好一点,就会减轻一点她的思想压力。我深深懂得,现在减轻之领思想压力意味着什么,她的压力小点,就会减少闹病和发生意外的机会。另外,我在重病期间,很多判断都会因病情影响而发生偏差,之领的决定比我要正确得多。
咳血,实在太可怕了,昨天医生说“最好再输一天”,一定有再输一天的道理,还是去吧。
之领已经非常熟练的掌握了各种软件打车的操作,真是难为她了,年轻的时候都没有干过的活,现在戴着老花镜却能操作的如此熟练,我的心里有一种酸酸的感觉。
今天急诊的人特别多,我们来的不晚,号已经挂到了65号。小小的急诊室挤满了人,床和椅子没有一处空闲。我实在站不动,便到院里的台阶上坐着等待。轮到我看病时,已经是12点多了。看病的大夫是个小伙子,问我怎么了,我向他叙述病情,他便开始开药,出方子。我问他:“今天输完就不用输了吧?”他说:“问住院病房大夫去!”我说:“我没有住院,问那里呀?”他说:“没住院?没住院在哪里化疗的!”我才明白,他是让我去问化疗病房。之领看我开始上火,赶快上来拉住了我,对那个大夫说:“前天来你们这里,大夫说让输三天,今天已经三天了,我们当然要问你的,你怎么能这样回答?”小伙子说:“那就别来了。”说完,竟然站起来走了出去。
之领对我说:“别生气,估计是吃饭去了,顾不上了。咱们不和他生气。”
输液回来后,感到比前两天要好一点。最让我没想到的是,做好了充分准备的恶心、呕吐这些副作用没有出现,今天竟然开始想吃东西,特别想吃红烧肉。我想这是药力反应的高峰期已经过去。
大多数人都有的恶心、呕吐反应,我却没有,这和吴教授的中药是有关系的。这时我似乎理解了吴教授千叮咛万嘱咐,一定坚持吃药的由衷。一个病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轻视医生的嘱咐,那怕这嘱咐听起来好像有点不经意。
晚上之领做了红烧肉,配上凉拌的老虎菜,两小碗米饭如风卷残云,之领不得不劝我:“少吃点吧,明天再吃。”
放下饭碗,心里感到一丝少有的轻松,突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有这顿红烧肉垫底,明天出血死了也是条饱汉子!”
晚上阅读《释迦牟尼》。希望能够从中体悟到释迦牟尼放弃锦衣玉食而去出家修道的真谛。
1.10
今天血丝基本没有了,和之领商量,给开的云南白药还没有吃完,再吃几天。输液就停止了。我也实在不愿意再去急诊,再看年轻大夫的脸面。
按要求每周两次血常规化验,白细胞如果低到2000以下,或中性粒细胞低于1时,必须去打升白针。上午去社区汇安医院化验血常规,白细胞从8000下降到了3500,化疗的副作用实在是太大了,这也正是人们“谈化色变”的原因。癌症要命,化疗也是会要命的,只不过要命的期限和方式不同罢了。二者相权取其轻,化疗毕竟是一种治疗手段,不用化疗就只有束手待毙了。
第十二部分

1.11
写日记看书就是这些天的主要事情。看书,一是已经习惯,没书就睡不着。日记则已经坚持50年,每天早饭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书写昨天的日记,到了今天,习惯使然,已经很难割舍。这两样事这辈子算是坚持对了,要不然遇此人生大变,每天的时间真不知道该如何打发。写写日记,不仅是记录生活,得病之后,我从写日记中得到了原本没有太注意的日记作用:平衡心态,冷静选择,客观面对,科学抉择。写日记,成了超度自己心灵的一剂灵丹妙药。
自从得病后,与朋友的交流一下子减少了许多,或者说绝大部分交流都停止了,节约出来的时间正好看书、写日记。
癌症是一种绝症,特别是晚期病人,多和死亡紧密相连。中国人最忌讳的就是死亡。死亡被看作是最不吉利的,也是人人唯恐躲之不及的,那么与一个快要死亡的人聊天就会有很多的忌讳。
大多数朋友的忌讳是不知道说什么,既怕影响病人休息,又怕触动病人的神经,影响病人的心态,进而影响病人的治疗。有些癌症病人接到朋友电话,或者见到朋友来探望,会变得非常激动,有的甚至痛哭不已。我的一个朋友确诊肠癌晚期,我去看望他,一进门他就把我拥抱起来,足足抱了有五分钟,抱着还不停地向我说他是如何的坚强!还有一位朋友发现了癌变,我去看她,握手时,我感到她的手在颤抖。另外一位朋友得了癌症后,家人就提前告诉了我不要探望,不要直接联系,以确保他能够安心养病。
现在我得了病,而且是晚期,我不知道家人是否也有过“不要直接联系”的善意嘱咐,但我理解朋友们不再打扰我的心意。当然我也知道很多朋友隔三差五的和家人保持着联系,通过家人给我带来问候,让我感到朋友的情谊以及关怀和祝福。
但我还是渴望和朋友保持原有的联系,抛开病情,谈谈生活。但这种渴望却真成了“无望”,已经无法实现了。
癌症病人,注定会是被孤立的一个群体,只有依靠病人自己,不断的修复与社会的关系,带上自信、带上微笑,带上责任,带上关爱去重新构建自己的精神家园。
1.12
病,莫凶险于癌,也莫哀伤于癌。因为癌症不仅极其难治,死亡率高,而且患病人数越来愈多,已经成了世人束手无策的顽疾。不论是谁,每每听到“癌症晚期”四字,无异于在自己的心头、在家人的心头骤然敲响了丧钟,每当听到有朋友患癌症,也会是心惊肉跳。
调整心态是病人的首要任务,甚至比看病本身还要重要。所有的亲朋好友,不论是见面、电话还是视屏,都会反复强调“一定要看开,保持好心态。”自己也知道保持好心态的重要性,但调整好心态,真正做起来谈何容易呀。
面对死亡的威胁,要使一个无限热爱生活的人和没事人一样,没有大功力,是很难做到的。
自从确诊为癌症Ⅲ期之后,良性的希望就彻底破灭了,我的心里反而轻松了一些,这轻松来自于绝望。多少次入睡前,我都会有意识地反复思考一下死亡的过程:首先进入似睡非睡的朦胧状态,然后将脑子里60多年来存下的所有记忆都清除掉,使脑子这一块灵魂的芯片清零,然后安详地睡去……
我想,死亡应该就是这样一个过程。与生的唯一区别是:生,在第二天就醒来了,而死,则永远不会再醒过来。令人欣慰的是,醒与不醒,睡着了的人是不会知道的,那么,我只要把死亡看成是入睡就可以坦然了。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恐惧死亡,其实是恐惧死亡的初始过程。把这一过程看开了,看淡了,恐惧也就小了。
这需要修炼,我的修炼方法是坚持每天入睡前重复思考一下死亡的初始过程,然后默诵《心经》,目的是摘取其中的“以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惧,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把这句话颠倒过来翻译一下就变成:“真正的死亡境界,是在死的时候,远离并忘记活着时的生活情境和梦想,你要想在死的时候没有恐惧,那就使自己的记忆和牵挂归零!”进一步思考,就会得出一个令我自己都吃惊的结论:幸福的死去,就是涅槃!
天天念叨一次,慢慢的就麻木了,就对死亡过程有了习惯……这不失为调整心态的好办法。
人这一辈子都喜欢谈论幸福,之所以谈论,是因为幸福非常招人喜爱,这和死亡正好形成鲜明的反差。西汉贾谊在《鹏鸟赋》中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这段时间我也在思考幸福这个东西,在这个不见黎明的长夜里,在每天睡觉前都要以思考死亡来调整心态的日子里,幸福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呀。
这几天孩子们陆续寄来了包括海参、蛋白粉、干牛肉、土猪肉、奶豆腐、灵芝孢子粉……各种各样的高档营养品,让我补充营养,战胜化疗所带来的副作用。孩子们不是工薪族,就是农民,每个人都有沉重的生活负担,但对我的关爱,几乎到了不惜家底的地步,看着这些东西,我明白了幸福的含义。
释迦牟尼作为一个太子,一国储君,锦衣玉食,声色犬马,幸福生活是不言而喻的,但却笃志出家修行,他自己的回答是“寻找真实、真正、永远的幸福”。那么真实、真正、永远的幸福是什么呢?我忽然感到:
人生最后的幸福才是真实、真正、永远的幸福。
我明白了,因此,抗击打能力更加坚强。
今天停止了云南白药。
1.13
咳血完全止住了,但今天有点便血,鲜红,量不大,不应该是肠胃问题。
上午一位朋友打来电话,聊了半个多小时。他再次向我介绍自己战胜癌症的经历——保持良好心态。而保持好心态的主要办法是按照释道的经意,修炼自己,把一切看空,放下一切。我总结他说的具体做法,可概括为“修道信佛”。核心是癌瘤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是来警醒自己思想和行为来的,一定要善待它,每天要和生长肿瘤的器官以及肿瘤本身对话,向它们道歉,并要像爱护自己生命一样去呵护它们,这样,肿瘤就自然与你和谐共处了。
这已经不是这位朋友第一次向我介绍这样的经验了。隔一段时间,就会打个电话,朋友非常希望,我能够把他抗癌的经验成功复制过来并见到效果。
他说,每个人的身体里都有肿瘤细胞,但有的人发展了,有的人则一直处于休眠。发展成肿瘤的,这是因为你做了坏事,上天就把肿瘤细胞唤醒,来警示你,所以,得了癌症,要静下心来,反思自己的过错,找到过错后去加以改正,癌症自然就好了。他举了很多改邪归正后,癌症自愈的例子。我问他:“我这一段时间一直反省自己的行为,想找出过错的地方来,但确实找不出来。”他说:“别着急,慢慢找,一定会找到的。”
我又问他:“什么样的事算是好事,什么样的事算坏事?比如当兵的在战场上杀人,鲁迅天天骂政府,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朋友笑了,他说:“这嗑唠的,国家的事那能分好坏呢,得想想自己的事情。”我说:“自己的事情也很难判定,《赵氏孤儿》里程婴杀死了自己的儿子,救下了赵氏孤儿,程婴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朋友又笑了:“你真是个杠头!”
其实我不是杠头,我是实实在在地思考一个哲学问题,到底什么是好事,什么是坏事?
朋友的话不是他独自悟出的,应该有着传播来源。现在针对癌症的公众号、自媒体实在是太多了,打开一个就能让你感觉到因果报应,其实都是在骗取流量。癌晚病人,很容易被这样的理论击中,不少因此而丧失了最佳治疗机会和治疗信心。
台湾学者曾仕强原本是学管理的,我对他的管理理念十分推崇,通读过他的《易经中的管理智慧》等著作,这些书一直放在我的书架上。但后来发现,各种媒体都青睐于曾仕强先生的易学,到处都在推崇他如何会算卦、如何会防止疾病,特别推崇他关于得癌症是因果报应以及得了癌症要与其和平共处的观点。“你生活你的,我生活我的”,成了曾先生对付癌症的名言。老朋友的观点和网络宣传的曾仕强先生的观点实在太像。
这实在是对曾先生的误读。
曾先生本人就是癌症患者。对待癌症,他的首选是手术和化疗。但曾先生不愧为国学大师的头衔,对自己病情的研判,在化疗和不化疗之间两者相权取其轻,曾先生说:“我都快八十的人了,那还能经得起化疗的折磨,我还是和癌症和平共处吧。”确实如此,八十岁的老人,两个化疗周期下来就会把身体击垮,不但病治不好,而且还会降低生活质量,曾先生的睿智、豁达和对人生意义的把控,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至于他所说的“你生活你的,我生活我的”,只不过是一种对癌症无奈而又淡然的调侃,这才是曾先生对待癌症的态度。至于曾先生能够非常准确的算出自己的大限来,一定是空穴来风,我曾坚持收看过曾先生的《易经的奥秘》,有一讲中他就明确提到:易经可以占卜算卦,但不能轻易去算。他说:“你看我,从来不给自己算卦,自己的一生都是上天安排好的,你算卦有什么意义。”所以,曾先生也不会去算,即便去算了,也不会告诉任何人。至于癌晚病人的大限,其实根本不需要借助《易经》。
更重要的,曾先生本来就是个商人,追逐利润才是商人第一的价值观,就是在调侃中,也要保持这种价值观,保持这种神秘感,这本身也是《易经》的奥秘。
把一切放下,确实有利于心态调整。但放什么呢?又如何放呢?这又让我陷入了苦闷。“改邪归正就能与癌相安无事”我是不相信的,但反思自己的错误、失误,并将其留在日记中,这一定是有意义的,并且能够松弛自己因错事而紧绷起的良知心弦,这是格物致知的途径,孔子“吾日三省我身”说得也是这个道理。但是细细再想,还是不知道该放下什么。回首这几十年的经历,忽然发现,原本自己就什么都没有拿起过,又何谈放下呢!原来“把一切放下”是针对达官贵人,富商豪贾的,平头百姓只不过是一种被管理的对象,是没有资格谈放下放不下的。
这想法也还是不对。草芥虽小,其心不变,百姓自有百姓的情怀,比如亲情、爱情、友情。终于有点明白了,和尚出家断绝的就是七情六欲,所以,得了癌症,要唯我为高,为我为重,说白了就是要自私起来,只管自己,不管他人,“坏人活千年,好人不长寿”大概就是缘于这样的道理。
但是,让我放下 “情义”,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每个人都有离开生命的那一天,活在世上,就必须有情有义、重情重义,当在生命尽头回首往事的时候,一个没有违情、没有背义的一生该是多么幸福的结果,就这一个幸福的果子存在心间,就足以死而无憾了,死而无憾,多么好的好心态!
面对生命的尽头,癌症病人的思绪是多么的复杂,任何一种传说,都会使他们的眼睛一亮,但传说毕竟是传说,眼睛亮过,立即就是暗淡。
我又觉得,这种对“癌症文化”的思考,难道不就是在调整心态吗?
1.14
小艳一早过来,接着我去医院做第二次血常规化验。开始时我决定自己走着来,200多米的路,来回也就500米,说什么也是没问题的。但之领不干,小艳也不干。我只能依存,一个危重病人,在家里是没有任何决定权的,否则只能给他人带来更多烦恼和负担。我有点不能表露的生气。
坐车到医院门口下来,登记、查验绿码、健康码后走进门诊大楼,大约50米的路程,一进到大楼我就坐了下来,这时我清醒地意识到,病情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的自信。这时我满头大汗,心率迅速加快,估计在120以上,两腿和整个身体都感到发飘,手和脚都像经过长时间压迫一样,麻木不仁,一直等到之领挂号缴费完毕,我才恢复过来。小艳看出了我的状况,终于逮住了回击我的证据:“不行了吧,还想自己走着来,好好听话吧!”
“好好听话!”,其实这也是我最难做到的,一辈子了,没有好好听过话,全家人几乎都要听我的话,子侄们不论年龄大小都怵我三分,但现在却失去了“不听话”的资格,这是人际关系的变化,更是时间的必然造化。我必须认识到这一点,病了之后,有很多自己未知的东西,且没有任何经验可堪借用,不听话是不行的,我不能给家人增加新的为难和新的负担。
莉子人还没有回来,快递的大龙虾就送上了门。她看我没有食欲,又不知道我想吃什么,便买了一只龙虾来。她回来后我说:“孩子千万别买这么贵又没营养的东西。人家说最傻的北京人是‘买东西到燕莎,吃东西吃龙虾’。”一家人都笑了。
三根儿寄来了海参,这段时间之领每天给做一根。
晚上躺下,还是有点迷迷糊糊,想起三个孩子这一天的行为,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已不再是为这些孩子们遮风挡雨的那块儿油布,显然正在成为孩子们牵挂的对象,因为我,将消耗孩子们的精力和费用,这病要尽快有个结论,不能就这么拖下去,如果拖得时间长了,那将成为我新的精神压力,那这病就不如不看的好了。
晚上做了个梦,梦见感冒了,烧得厉害,父亲在拍着我,对我说:“一会儿爹给你买海棠果去……”
海棠果,冻得像石头一样的海棠果,那是小时候最饱含深情的记忆。我家住在荒僻的内蒙古高原,小时候家里十分困难,吃饱饭就是一种幸福。一年基本见不到水果。到了冬天,供销社会卖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柿子和海棠果,但家里轻易不舍得买。只有我高烧不退的时候,父亲才会给买一斤海棠果,回来后塞到我嘴里一粒,凉意便会从口中蔓延到胸口,那是一种至今不能忘却的舒服。之后,父亲的大手就会摸一下我的额头,再在背上摩挲一下,或者说:“今天好多了”,或者说:“这烧还是没有退……”
这个时候,多么希望父亲的大手再摸摸我的额头呀……
1.15(星期六)
今天是化疗之后的第10天。真的好想赶快剥开了看看,肿瘤是大了还是小了?
这样的想法只能是想一想,因为不能够细想。一旦细想,就会进入无限的焦虑之中,稍一溜神,就会被恐惧袭击。
早上一睁眼,看到曙光的时候,我会感谢新的一天的来临,啊,又是一天!然后迅速制定今天的生活计划,并且按照自己存在脑子里的这个计划,安排好一天的事情。
至于明天的事情,那就是明天的事情。明天肯定是要来的,但明天的事情就不一定说得准了。过去的这整整一年,几乎没有一件事情是按照计划进行的,在一个人的生活周期内,计划,永远是命运的奴隶。
之领安排的早点,几乎标准化了:鸡蛋、牛奶、馒头、咸菜,有时候会加几片香肠。饭后是吃药,不论怎么样,原有的高血压药是不能断的。然后在屋子里转上一两圈。化疗后白细胞降了下来,总是怕感冒,再加上化疗后对整个身体的打击,也没有出去转转的欲望和体力了。
站在窗前望出去,两只喜鹊还在叽叽喳喳的商量筑巢事宜,目睹这雍雍穆穆的劳作过程,便给了我无限的希望,我也给予这对“鹊夫妻”真挚的心灵问候:
少年时节盖新房,倾尽家财父母忙。
翠鹊悬巢依渺喙,碧杨飞翅托云乡。
一枝一叶关情处,百语千言慕意旁。
寒色相携知冷暖,霞风摇爱沐春光。
人类盖一处房子那是需要多少付出呀,至今还能记起小时候家里盖房子父亲满脸、满身尘土的模样,还有他对举债期限的哀叹声!喜鹊盖房子就不一样了,虽然都辛劳,但对房子的态度与人类截然不同。未来出生在这窠巢中的小鹊,肯定不会知道今天他们的父母有过怎样的辛劳,但今天他们的父母们,却沉浸在了今天的温馨、欢乐的时光中,他们不会顾及明天的雷霆雨露,更不会顾及债务的困扰,这大概就是“放下”吧。
之后打开电脑,开始整理校对《迟朴集》,这也需要抓紧时间。最好赶到我住院手术前搞完,手术后就没有时间了。如果不能手术,连续化疗几次,不但没有时间,精力也不会有了。
中午的觉是必须的,并且能睡到四点多,起来泡上一杯茶,继续坐在电脑边。
写点东西,不仅仅可以打发时间,往往有一种莫名的愉悦。每天都是在之领“歇一会吧,吃点水果”的督促下结束资料的整理。
1.16
上午建国来看望,送他出门的时候,他回头的一刹那间,我看到了他眼角的泪痕。这傻哥哥,刚才还装的挺好,一出门就没定力了,我的身上一下子暖融融的,有如此朋友,死亦足矣!
晚上小艳带萱萱来,小艳担心我挺不住化疗的折磨,更担心她姨姨的身心负担。如此大的心理负担和劳动强度,放在一个年过花甲的老太太肩上,承担着决策、做饭、挂号、缴费、取药、喂药、打车、拎包……所有和病人有关的事宜,这是很容易在我还没倒的时候就把之领击倒的压力。我不知道那最后一根稻草何时压到她的肩上,但我有责任和爱意,尽量地从她的肩上抽下一根根稻草来。我也深深知道,体力劳动暂时累不到她,最怕的是她肩负的精神压力。所以,小艳一来,特别是萱萱一来,“姨姥姥”一叫,之领的状态立即就会好一点,我的心里也会立即松弛一下。
每个化疗周期是21天,这是有科学依据的。帕博丽珠单抗的药性释放期是7天,衰退期也是7天。之后需要7天的恢复期,然后再进入下一个化疗期。所以很多病人都有“刚感到好点,就又开始下期治疗了”的感叹。
今天感觉更好一些,化疗的副作用正在降低。一家人被我一天比一天“好起来”的病情所影响,有了久违的笑声,我也感到开心,似乎病情真的在一天天好起来,用不了多少天就治愈回家了。如此重病,能让家人解除焦虑惊恐,这是非常难得的。
假象毕竟是假象,那个癌瘤在体内的现实一点没变。晚上躺下,我考虑了一下下一步会出现的可能性。如果不能手术,就必须放弃化疗和放疗,不能再在北京徒劳的待下去。我想说服之领,回到康保老家去,安静地住下来,每天开车出去,把张家口方言片区这片土地好好转一转。什么时候感到不能自理了,我必须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这一段时间对死亡临界状态的研究,我感到服用安眠药,对于我来说是最好的选择,我需要好好的睡上一觉。
我不能让之领作出更大的牺牲,并且也不能把积蓄花个干干净净,如果那样,我就不像个男人,也不是之领的爱人了。我需要保持晚节,被人尊重了一辈子,不能在最后因为死亡而失去尊重。
宁叫家人负我,我决不能负家人。
我的遗书存在2021年任丘家中的日记中,是以日记的形式用毛笔写成的,且加盖了我的印章,这是我唯一有效的医嘱。另外,康保老家的书桌上还有一本日记,也是2021年的,是和任丘的那一本交叉记录的。病中日记都记在电脑中。这三本合起来是一个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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