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部分
作品名称:凤凰涅槃 作者:李旭 发布时间:2024-06-14 07:16:15 字数:6084
1.4
上午十点,终于等到医院的通知,让48小时内做两次核酸,6号上午7点30分去医院报到,准备住院。6号,就是后天,明天一过就是后天!从现在开始,再过32个小时就是后天!就可以住院了,听到此消息,全家人像过节一样高兴。
我总是有一种感觉,只要让我化疗,就能够控制住转移,并且多少也能使肿瘤缩小一些,只要能缩小到5厘米之内,就有了手术的希望,控制扩散,切除病灶,我的病就会一天天好起来,这也是我能够挺住的定力所在吧。
但旋即又会被失望所袭击,高主任的那句“估计这么大的(肿瘤)化疗效果也不会太好”,立即就出现在了我的脑子里。
之领张罗着包饺子,我帮着捡菜,茴香、韭菜,这是我家饺子的保留馅子。我的脑子里没有一点停顿:如果化疗效果不好,没有手术机会,我依旧要面对死亡。我现在必须有如此思想准备。
年轻的时候,曾备受毛泽东主席“战略上藐视敌人,战术上重视敌人”哲学思想的影响,这一哲学观点终身不忘,而且受益终身。在生死存亡的今天,他又出现在了我的脑子里:看来死亡是大趋势,能争取多活两年是中趋势,能进入到28%的范围之内是小趋势。我的心激灵一下,这个问题想过多少次了,但每次再想起来,心里依旧会激灵一下,说到底是不甘心死亡,我还没到父亲的寿数,本不该到死亡的时候。但现实如此,必须冷静面对,必须给妻子、儿子、孙子以及家人和孩子们留下从容淡定的死亡形象。这是大趋势,现在就需要我构建藐视死亡的坚强心态。
但是,战术上还是要重视起来,积极配合治疗,理性地看待病情,不是没有延长生命的可能。我的一个老领导吴玉荣,肺癌两次手术,存活时间近20年,大姨姐肺癌切除一个肺叶,两年了,至今生活的和正常人基本一样,还有一个不能提及姓名的朋友,他也是肺癌,并转移到了肾,不能手术,依靠化疗现在已经6年了。6年,对我来说已经是一个非常理想的生存期了,那时,我已经67岁!当然还有另外的奇迹,化疗有极少的病人是可以“完全响应”的,也就是能够治愈,这何尝不是希望呢,有希望就会有信心。
战术上重视敌人,就是早点进入实质性治疗,早点结束这种等待死亡的残酷状态。再不化疗,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点正确面对死亡的信念也快被摧毁了。
今天晚上睡得比任何一天都好,没有一点梦境。
1.5
上午去看中医,吴主任说化疗是一大考验,她给开了两种药,一种是中成药,叫“健脾益肾颗粒”,是她的老师孙桂芝先生研发的。回来在百度上查询,才知道这个孙桂芝是中国著名的中西医结合治疗癌症的专家,当年曾经参加过朝鲜领导人金日成的医疗小组。另一种是她开的汤剂。吴教授说:“化疗期间也不要停药,住院后医生一般都不反对吃中药,如果住院后有个别医生不让吃,你就偷偷吃。这药都是配合化疗,扶正怯邪,养脾护肾的,一定要坚持。”看得出,吴教授对于化疗期间继续用她的药的重视。之后,吴教授又给开了15天后的预约挂号单,要求吃完药后就去找她。
下午三根儿从霸州赶来。孩子把这次化疗看得极其重要,请了假执意要来陪我,这孩子很小就跟我在一起,我一直不把这孩子作外甥女,而是当作女儿一样。这样,在我第一次住院化疗期间,就会有小艳、三根儿、莉子三个孩子陪伴在之领身边,我在里边化疗也就省了不少的惦记,这让我欣慰无比。
晚上亲家郭维接通视屏,让孙子嘟嘟和我通话。嘟嘟一下子长大了,问我什么时候回去,要求我快点回去,说已经想爷爷奶奶了。孩子还不到六周岁,不懂癌症是一种什么样的病,更不知道爷爷和他的每一次视屏,都有着生离死别的难舍难分。但我必须把最灿烂的、开心的笑留在孙子幼小的心灵之中,这包含了多少天伦之乐的真谛!
看着孩子的音容笑貌,我忽然感到了一种未有的释然,我除了看病,还有什么牵挂呢?心中的四个老人——父母和岳父母都已寿终正寝,儿孙安居乐业,不论是血统还是精神,人生的接力棒我稳稳地从父亲的手里接了过来,又稳稳地传给了儿孙,嘟嘟,给了我多少欣慰,给了我多少战胜疾病以及笑对死亡的勇气和释怀。
躺在床上,用手机的“备忘录”填诗一首:
七律•寄孙儿昀泽
寒风送病上京城,问药求医济再生。
隔辈亲深连骨脉,离时念重诉天情。
留诗寄语修真性,蓄志攀峰去浪名。
待到春来花绽日,绿原与尔放风筝。
嘟嘟长大之后,有了文化,会读诗的时候,看到爷爷留给他的这首诗,一定会在心里呼唤一声“爷爷”的。
1.6
早六点半,之领和三根儿、莉子一起打车,送我到肿瘤医院。八点排队办住院手续,八点半,经过保安的严格检查,只让我一个人进入了内一病房所在的五层楼。走出电梯,进入病区的门也锁着,我敲了敲门没有应答,又摁门铃,响了,还是没有应答。有两个先我来的病人告诉我:“等着吧,九点才开门,到时间会出来喊的。”
果然九点多门开了,护士再一次严格检查了核酸证、住院证、绿码、行程码,特别核对了核酸是不是在本院做的,然后让我到10号病床等待。
这个病房三张床,另外两个病友先我到来,在等医生来的空隙,我和他们聊了起来。
一个比我大,是北京大兴的,这已是第六次化疗了,他的脸很黑,但头发很密,没有因为化疗脱发。我问他效果,他说“前两次小了,最后这两次不但没小,还大了。”另一位是辽宁人,比我小十来岁,听他接听电话,我判断他应该是一位基层法院的法官。头发、眉毛全部掉了,我问他化疗几次,效果如何?他说这是第三次,前两次就小了一半儿。我问他多大小了一半儿?他说四厘米变成了两厘米。
和两位病友的谈话,我就想到了自己,结果会是怎样呢?但似乎信心要比进来时强了些,化疗能够缩小肿瘤的病例就活生生的摆在我面前。
10点多,来了一位护士,进行了一番询问,主要是有无慢性病,做过手术没有,有无过敏,是否抽烟喝酒,家中有无癌症患者,身高体重等等,记得上次在东直门医院称过体重,但一点记忆没有,护士说门口就有称,秤一个看看。身高1.67米,体重71.5公斤。
等到11点,一个姓宣的医生进来告诉我,化疗方案经刘教授研究分析已经确定:常规化疗,用两种药,一种叫卡铂,一种叫紫杉醇。另外有一种进口药叫帕博丽珠单抗,需要自费,每支17918元,每次两支,一个周期的费用是35836元。但在自费两期后,可以申请一个叫作“生命之钥”的慈善机构给予一半的救济,但要符合规定的条件。
按照上次实验组的方案,我需要化疗12个周期,手术前和手术后各6次。这样我需要自费43万元,如果符合条件能够申请到救济,我需要自费21万元。
43万,对我来说是一笔不菲的开支,再加上其他自费开销,我可以承受的经济压力是十分巨大的。我不能因为治疗我的不治之症,把家里的积蓄都花干净,那么我死后,老伴儿就只能靠三四千元的养老金生活,她的老年时光会很恓惶的。如果是21万,我还是能够负担下来。我正在算着帐,之领的电话来了,原来她们一直没有离开,在等待我化疗开始的消息,她们也考虑到了自费药费的问题,告诉我不论多少钱,都要用最好的药,电话里我也听到孩子们喊:“不要管钱的事,钱由我们来出,你只管用好药。”
我下了决心,用上这种药!
《史记•扁鹊仓公列传》里提到:“人之所病,病疾多;而医之所病,病道少。故病有六不治:骄恣不论于理,一不治也;轻身重财,二不治也;衣食不能适,三不治也;阴阳并,脏气不定,四不治也;形赢不能服药,五不治也;信巫不信医,六不治也。有此一者,则重难治也。”我如果不用此药,就是“轻身重财,二不治也”,还是用吧。
12点,刘教授亲自来查房,对我说:“你这个就按高主任安排,先化疗两个周期,然后由高主任评估,再确定下步方案。”
看着那价值35836元,还没有我平时一口喝下去的酒多的一小袋儿药,一滴一滴的流进了我的血管,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我不知道再有多长时间我会因为无钱而放弃使用。转念又一想,我还算是幸运儿,中国有多少人用不起这小小的一袋药呀,他们只能在家中等待死亡。我流出了眼泪,悄悄地擦拭了几次才勉强控制住。
人们都说钱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在人生中不处于主导地位,这实在是一种诙谐的调侃,当你切实地知道,健康、生命、幸福是和钱紧密联系的时候,谁还会褒贬钱的伟大呢!
1点开始输液,5点半输完,三根儿莉子接我回家。
历时两个月,总算开始了实质性治疗。回来后赶快把情况告诉了几个最关心的朋友,也好减少他们对我迟迟不能治疗的担心。
也许是太累的原因吧,从医院一回来,就觉得十分疲惫,两条腿很沉,也不想吃饭,舌头也有些发硬,舌根总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浑身上下有一种要感冒的前兆,随便吃了一点饭,躺下后背了遍《心经》,就睡着了,甚至不知家里人是什么时候睡的。
1.7(周五)
对化疗的副作用自认为是有思想准备的,一是经常听朋友们说起,二是前几天也查阅了一些资料:恶心、呕吐、脱发、瘙痒等等,但今早一醒来,我就知道对化疗的副作用的思想准备严重不足。一是没有想到来的这么快,二是没有想到根本不是轻度发烧浑身疼痛,而是那种从来没有感觉过的疼痛,不知什么地方疼,又好像处处都疼。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不听指挥,难受程度比重感冒要严重的多。
虽然已经醒来,也有起床的意识,但就是没有行动。一种孤苦无助、寂寞绝望的感觉袭击了心头,这是我这一辈子都没有过的感觉,我想,这是身体严重不适导致的一种心里空虚和心理害怕。第一件事是想到了外甥女今天要返回霸州上班,没有思索,我就喊了孩子的名字对她说:“三根儿,能不能陪四舅再待一天呀?”问了话,我则像个孩子似的等待她的回答,并且特别担心她的拒绝。孩子和之领几乎是同声回答:“本来就没打算回去,昨天就商量好了。”我的心里感到了一种欣慰,就像有了依靠一样,大约这就是重危病人对亲人的一种临床依赖吧。
于是起来洗漱。轻飘飘的,想踩着棉花一样来到卫生间,把牙具准备好,还没有开始刷牙,便咳嗽了一声,一口粘痰上来,我感到了与往日的异样,嘴里发咸,对着便盆吐出,发现是暗红的血,我意识到,这是咳血了。扭头回到洗漱池边,再咳嗽一声,吐到池子里再看,是鲜血,再咳嗽,依然是血。这说明不是嘴或嗓子破了,是肺部出血。
看到满口的血吐出来,我还是一惊:“他哥哥的!这么快就不行了!”因为我的潜意识里,肺病最怕咳血,每次去检查,每个大夫包括护士,都会问到是否咳血的问题。我的姥姥就是肺病,咳嗽见到血后几个小时就去世了。这么大的瘤子,长在血管上,没有咳血,这一直是我坚持治疗的精神支柱之一,但今天这根支柱轰然断裂。我自己怀疑瘤子可能破裂了。
可以很自豪地说,遇到如此变故,我能很快镇静下来,和这一段时间的自我情绪调节是分不开的。因为这段时间我已经有了死亡的充分心里准备,但万万没有想到会死的这么快,更没想到是用这么一种方式。自从来北京,朝思暮盼,赶快实质性治疗,但还是晚了一步。
我的心里感到空荡荡的,心跳也加快了不少。自从得病,除了梦中,我很少掉过泪,这也是自我感到很自豪的一件事,但今天有一种想要掉眼泪的冲动,不过瞬间即止。
现在我想到的唯一一件事是儿子应该赶到我的身边,我有话嘱咐他。因为我知道,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把父亲的遗嘱奉为圭臬,遗嘱是教育儿孙最好、最有效的最后工具,因为在此之后,将永远不再有父亲的教诲。
之领和孩子们听到了我的动静,都围了上来,我对之领说:“打电话让儿子来吧。”之领脸色一沉,她已经预料到问题的严重。
去医院肯定是第一选择,两个孩子主张先到就近的医院去看,之领则立即用微信联系昨天化疗的内一病房,告诉医生病人在咳血,怎么办?还好,对方很快回答:“去急诊!”又问去哪里的急诊?对方回答:“我院急诊!”
外行永远是外行,所以人们在遇到非本人专业问题时,一定要依赖专业机构,并借助专家的知识技能。特别是癌症病人,在治疗过程中,每一个细节都非常专业,专业到了超越个人的常识认知。所以,任何病人针对病情的判断、主张,特别是自主的处置决定都是非常不理智,也是非常危险的。
一家人急急忙忙来到肿瘤医院急诊,排队履行全部防疫程序、排队挂号、排队缴费、排队就诊,整整用了两个半小时,之领告诉急诊门口值班护士说病人在吐血,病情很重,能不能先给看一下?护士回答:“来这里的没有不重的,赶快去挂号排队!”
我们还算早的,急诊号已经挂到了32号,从9点等到11点半才看上。大夫问完情况说这是肺癌的常见症状,一是药物控制,二是手术。我问和化疗有关系没有?医生说:“和化疗有什么关系呀?这就是肺癌常见的,不化疗该出血的时候也是要出血的。”医生说我这个出血还不算厉害的,先输三天液,止不住再手术。于是开始安排输液。又给了一瓶云南白药,每天四次喝下。
1点多液体输完,正好儿子自己开车从任丘赶到了医院。儿子说本来11点就能到,但在进京检查站接受进京检查,整整堵了两个小时,唉,不论什么情况下,首都北京永远不会好进。
回到家里,我对医生“和化疗没有关系”的结论产生了怀疑,这怀疑的原因是她说得太肯定了。于是我给张主任打电话,他是三甲医院的呼吸内科主任,肺病专家,应该了解这种出血的原因。张主任听完我的介绍说:“你不要怕,如果就两三口,之后越来越少,就不要去医院了,买一瓶云南白药按说明喝就行,这种出血很正常,就是化疗导致的癌细胞坏死脱落造成的,不但不用担心,有可能还是件好事呢。如果已经去过医院了,就坚持输上三天,这样更保险。”
张主任的回答卸下了压在每个人心头的一块石头。我也感到疲惫不堪,化疗的副作用一下子又重新袭来,躺下后再也不愿起来。
1.8
早上醒来,不仅腿上像灌了铅,连胳膊和整个躯体都像灌了铅,想翻动一下身体,但身体似乎不听使唤。之领让我起床,准备去医院输液,但我真是不想起来,心里想,现在只要不让我起来,就这样躺着,那该是一件多么惬意的事情。唉,人啊,他们的需求变化有多么大,又是多么小呀。但不行,我必须起来,必须去输液。
多少年了,这是第一次由别人把我扶了起来。
昏昏沉沉的来到急诊,排队履行防疫程序、排队挂号,等待输液。原来以为昨天医生已经确定输三天液,医嘱已经录入系统,今天来了出示身份证和病案号,就可以接着输液。谁知道必须重新挂号,重新看病,然后由医生重新开药。这就是大医院的风范,不但可以增加挂号费收入,还能使患者感到大医院的尊严和管理的严肃严谨。因为大多数人来这里都是连续输液的,如果不采取天天挂号,天天重新看病这样的措施,那急诊室就没几个人排队了,就会显得萧条,这么大的医院是决不能给人以萧条感的。
我看到今天的医生和昨天的不是一个人,又一次询问出血和化疗有无关系?没想到今天这个医生和昨天医生的回答截然不同,她说:“这就是化疗激发的,很常见,输两天液看看吧,今天晚上要没有血丝,明天也可以不输。不过,最好还是再输上一天。”
回到家里,之领做了我最爱吃的面条,但今天没有一点食欲,不过还是勉强的吃了一碗,喝了药就睡下了。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干净的没有一点思绪,我不知道这一睡,明天还能否醒来,但是已经没有一点担忧了……
我和以前一样,在这样一种朦朦胧胧的意念里,还是默默背诵了一遍《心经》,然后连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背完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听得之领在呼唤我,并且拍着我的胳膊:“醒醒,喝口水吧。”我看之领端着水站在床头。嘴里很干,需要喝水,但不想动,之领又说了一遍,我才支撑着起来,喝了几口水就又睡了过去。